赵佶不动声色，继续道：“老拙三不该，不该这些日子想方设法与十八哥交流……”

    说完，毫无保留一一向赵桓说了一些事。

    如，他通过黄经国之手与沈充联系，其实意在联系赵榛。

    又如，因龙德宫被看守得紧，赵佶内外信息被阻，恰好赵芙金来找，赵佶便利用她与黄经国联络。前文提到赵佶数次哄骗赵芙金出入龙德宫对外联络，便是与黄经国联系。

    再如，赵佶本想假借看未来夫婿之名，企图与赵芙金一起出宫，不过因赵桓已有警醒，将龙德宫看得更紧，与赵芙金均未能出行。

    还如，在汴京南城城破之时，他趁乱放赵芙金出龙德宫去找赵榛……

    赵佶将这些事原封不动告诉赵桓，亦有保留，未说黄经国将那件宝贝交给沈充，以及赵芙金随身带了一份圣旨两件事。

    这两件事极为隐蔽，赵桓到此时还不知。

    凭心而论，赵佶做这两件事出于公心，乃是为了将来打算。

    但赵佶知晓赵桓惦记权力，心悸皇位被人篡夺，这两件事若被他知晓，肯定心生联想，说不定掀起波澜。

    国事为重。

    赵佶治国理政数十年，政治手腕娴熟，心中既有安排，这些事一句也不敢和赵桓提。

    赵桓听说只是这些事，松了一口气。

    这些事他已有耳闻，心中有数，并不在意。

    一个多月前，王宗濋向赵桓禀报，道黄经国秘密与太上皇联系，他气恼黄经国私自背着自己与赵佶联系。

    年初赵佶欲重新登基之事，赵桓心有余悸，甫听之后，顿时生出危机感，莫非他还想投靠赵佶上位？所以那般震怒。

    不过赵桓很快冷静下来。

    今时不同往日，赵佶要再上位已不可能。

    黄经国不过是个阉人，赵桓要杀他，是手到擒来的事，今日赵佶向赵桓坦露心迹，赵桓反倒没有杀心。

    至于赵榛，在赵桓心中始终将他视作十几岁的娃娃，赵榛挖空心思逃出汴京，不过是小娃娃任性非为，赵桓更加未在意。

    赵榛假意出使，向金人擅自投书，东城下导致流民殴杀东壁统制辛康宗，甚至他为了女子到赵构地盘动用火器……赵桓无不了若指掌，一概当做赵榛年纪小，越看越是娃娃举动，更加不放在心上。

    所以，赵佶说第三样不该，当作大事，赵桓却始终不以为然，否则哪会容忍赵榛如斯。

    对皇权无碍，只当凑凑趣，聊以打发时间吧。

    但赵佶不遗余力与赵榛联系，赵桓有些不解，问道：“父皇，你千方百计要与十八哥联络，却是何故？”

    赵佶当然猜得出赵桓心思。

    他将赵桓递过来的龙帕用好，郑重地折好，小心地塞入袖底，没回答赵桓的话，只郑重道：“以后老拙若想大哥儿，便看看此帕。”

    大哥儿是赵桓的乳名。

    他登基后岂有人敢这么喊？赵佶这么喊是为了表示亲昵。

    无论怎么说赵佶终究是自己的老子，真这么喊亦拿他没着，赵桓暗道，但赵佶没头没尾这一番话，不免令赵桓感到奇怪，忍不住盯着赵佶，眼中露出疑惑。

    赵佶抬头回看他一眼，叹了一口气，拉住赵桓的手，道：“大哥儿，你小瞧了十八哥……”

    说完，环首看了一圈殿内，对赵桓继续道：“大哥儿，你知晓我今日为何带你来这移清殿？”

    赵桓不解地问道：“为何？”

    赵佶又盯着赵桓看了一会，沉默了半晌，将头低了下去，似在自言自语，道：“金生水。金者，清也。移清殿可不是移金殿？”

    说话时，脸色晦暗到了极点。

    赵桓依然不解，赶忙又问了一声。

    赵佶终于抬起头，愣愣地看着赵桓，下定决心将内心忧虑告诉他，于是冲赵桓示了示意。

    赵桓会意，挥手令邵成章与众太监侍女退出殿外。

    殿中只留下赵佶、赵桓父子二人。

    邵成章自门外将殿门关上。

    殿内一片寂静，毫无动静。

    邵成章安静地候在殿外，大气不敢出一声。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宫中太监已将午膳抬到殿外多时，但不得官家与太上皇晓谕，谁也不敢擅自上前打扰。

    眼看午膳就要冷透了，邵成章挥挥手，准备让太监将午膳抬回去加热，忽听殿内传来一阵呼喊：“邵成章，朕与父皇要用膳了。”

    邵成章不敢怠慢，急忙将殿门打开，命人将午膳搬进去。

    却见赵桓、赵佶父子二人表情各异，各自呆坐在蒲团上。

    赵桓摊掌坐在蒲团上，脱下幞头，发髻本来梳得一尘不染，此时有些凌乱，上身歪斜，勉强撑着，盘稳双腿，瞪着大眼，脸上强作镇定，强忍不让嘴角抽搐，浑身微微发抖。

    赵佶紧闭双眼，盘腿打坐，身体还算端正，似乎更加沉着，但胸口起伏，亦在强憋着。

    赵桓见午膳用小盘小盏分盛开，从榻上强撑站了起来，对邵成章道：“成章，你给朕拿个大碗来。”

    动作、声音都有些夸张，甚至很突兀。

    邵成章不明就里，急忙让人取个大碗。

    只见赵桓将盛在小盏中的美食佳肴全部倒入大碗中，然后举着大碗，颤巍巍地走到赵佶面前，坐了下来，拣起筷子，夹了饭菜，对着赵佶的嘴巴道：“父皇，今日我们便同吃这一碗饭……”

    说着再也忍耐不住，“哇”地一声嚎啕大哭。

    想来心头大恸，浑身颤抖，筷子中的菜几乎抖散了。

    饭菜撒了二人一身。

    赵佶毫不介意，张口将筷中的菜含入口中，道：“朕的好大哥儿，父皇今日能吃到你孝敬的饭，便是死也无憾了。”

    他声音低咽，脸上早已老泪纵横。

    赵桓将这一口菜喂给赵佶后，终于镇定下来，用袖子将眼泪擦干，扒着碗，抡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往自己的嘴巴里扒。

    不一会儿，口中塞满了饭菜，但喉头哽噎，这一大口菜迟迟咽不下去，只有大滴眼泪不知何时涌了出来，不能控制，顺着脸颊如同豆瓣一般摔落下来，啪啪有声。

    邵成章不知太上皇、官家刚才秘密商议什么事，官家前后反差如此巨大，更加不敢问，只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生怕一个闪失被问罪。

    赵佶、赵桓父子二人强忍悲凉，吃完一大碗饭。

    吃完之后，赵桓不声不响，起身向赵佶道别，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佶未起身相送。

    他坐在蒲团上，望着赵桓离去的身影出神。

    待赵桓身影看不见了，赵佶重重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吐了出来，然后冲着门外的小太监招了招手。

    小太监进来后，赵佶道：“你代朕将黄中使唤来。”

    小太监当然不敢不听，但情知赵桓令人看守着延福宫，不免小声提醒道：“太上皇，官家那边……”

    想来他有意提醒赵佶，但不知当中深浅，只能态度恭敬，说得模糊一些，让赵佶不好指摘。

    赵佶看也不看他，只淡淡道：“不会了，你直管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