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承成对自己的眼光，有着绝对的信心。

    倒不是他本身看人有多准，只不过提前看过历史剧本的他，对整个历史走向有着基本的判断，对重要人物也有概念化的认识。

    但人和历史又不一样。

    由无数人汇聚而成的历史，或许会变得单纯直接，如同大江大河浩浩荡荡，向着大海奔流而去。

    而人，则是复杂的，是多面的。

    同样一个人，通常不会像历史教科书上写的那样，纯粹的伟光正，或是纯粹的阴暗邪，而是有着许多张面孔。

    人，有时候就连自己都无法预测自己的行为，又更何况是旁人了。

    赵承成所能做的，就是把握眼前这一个个鲜活的历史人物的基本色谱。

    比如史可法的刚正而优柔；

    比如李成栋的利己且善变；

    又如郑成功的执着和犹豫……

    至少这一点，赵承成有着绝对的信心。

    而其他正处在历史洪流中的人物，就未必了。

    除了极少数一二人之外，其余人等不过随波逐流而已，更多的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郭全安就是其中一个。

    如果说，在今日之前，这位老县令对赵承成的眼光有着巨大的怀疑的话，那么今日之时，他的怀疑已然烟消云散了。

    出现在他面前的郑森，也就是日后的郑成功，身材颀长、相貌堂堂，举止潇洒有度，小小年纪便少年老成，颇有几分儒将的风范，身上全然没有海盗的匪气。

    他的嘴巴更是甜腻，一口一个“世伯”叫得郭全安喜笑颜开，仿佛能有这么一个“世侄”，是他一辈子的光荣。

    的确如此。

    郭全安才多大官儿？见过多少世面？

    就是后来当了皇帝的隆武皇帝朱聿键，初次见到郑成功，也是惊为天人，当场就赐姓为“朱”。

    这是何等崇高的荣誉？

    以至于心高气傲的郑成功，都以“国姓爷”闻名后世。

    郭全安被郑森捧得高兴，自然也没忘了赵承成。

    好不容易逮到个由头，他终于把赵承成此人引了出来：“本地乃是偏僻小县，倒也没有多少出色人物。倒是有个外来的村长，很有些能耐。想必世侄也听说了，叫做赵承成的。”

    “听说了。”郑森略略一弯腰，“那姓汪的盐商也提起过此人。说是他文物全才，做事不拘一格，倒是个人物。就连漕运衙门史督帅都多有赞赏。小侄倒也想见他一见。”

    郑森主动要求见一见赵承成，郭全安听来颇有几分失望。

    自己和这位“世侄”聊得正投机，却又要被赵承成这个煞风景的打断了，未免可惜。

    不过能认识郑森，也是托赵承成的福，细想也无可厚非。

    于是郭全安叹了口气：“好。那就把赵村长请来！”

    赵承成就在县衙边上，却是非请不入，直到宝应县衙门的人上门来请，他才姗姗从酒楼上缓步而下，让赵同瑞跟在自己身后，随身带着几样物件，便从容走入县衙。

    二十一世纪的互联网上有这样一种说法：说是任何一个时代的顶尖精英人物都是跨版本的，平移到其他任何一个时代，只要给他足够的学习和适应的时间，纵然无法叱咤风云，至少也会有一番作为。

    这种说法颇有争议，却也无法验证。

    但见了郑成功的面，赵承成却觉得，这种说法很有些道理。

    只见郑森颇讲礼貌，主动迎出屋外，架着手肘向赵承成拱手行了个礼，口中郎朗说道：“原来是赵村长来了，久仰了！”

    赵承成立即回礼，正眼向他脸上望去，心里就一个概念：青年英雄，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对付这样的人，卑躬屈膝是肯定不行的，只有亮出自己的分量，才能让他惺惺相惜，打从内心里重视自己。

    于是赵承成虽然身高差着郑森半个脑袋，但还是用力挺直了腰杆，同郑森并肩走入县衙后堂。

    开门见山，赵承成刚刚坐定，便拱手道：“郑将军令尊同郭县公是世交，两位不知有多少旧可叙。不过在下有些俗务，说出来实在大煞风景，不知郑将军可愿一听？”

    郑森无所谓地摆摆手：“那就请赵村长赐教了！”

    赵承成从同瑞手里接过绸缎样品，摆在面前几案之上，向郑森介绍了起来。

    郑森将绸缎拉到面前，一边抚摸着缎面、一边听着赵承成话，表情看上去倒是十分认真用心。

    赵承成一番话说下来，似乎并没有将对方打断。

    只听郑森淡淡说道：“听说赵村长立村不过数月，就能单独生产如此品质的绸缎，的确难得。可在下来看，如此绸缎，似乎与苏杭所产并无不同。我郑家本有长期合作的商贾，眼下供应充足，又何须多此一举，转而购买赵村长你的呢？”

    郑森此言说得异常冷静，冷静到了冷酷无情的地步。

    要是碰到玻璃心的人，非得当场破防，或者干脆拂袖而去。

    可赵承成的心理素质要好多了，或者说，他的脸皮要厚实多了。

    只见他脸上笑容不减：“郑老板方才所言甚是。眼下本村出产的绸缎，似乎尚无特别之处，但这仅是首批货而已，假以时日，必然能生产出独一无二的产品。”

    郑森莞尔一笑：“可这又同眼下有什么关系呢？等赵村长真有了绝妙的产品，再送来我处不迟。不怕诸位说我狂妄，说句难听的，除了江宁织造、杭州织造、苏州织造这几处出产的绸缎之外，其余的，在我郑家眼里，全都一样！”

    这三处织造，乃是专门替皇家采购造办御用之物的。

    “哈哈哈！”赵承成笑道，“看来郑大公子果然是懂行之人。那不如请看这样物件，也是在下村中生产的。本村既能生产这种东西，那么提升绸缎质量，又有何难？”

    说着，赵承成又从同瑞手中取过那样物件，双手递给了郑森。

    见到此物，郑森顿时双眼一亮，同样双手郑重接过物件：“此物，真是赵村长村里生产的吗？”

    赵承成用力点头：“不敢打诳，郑老板若是不信，自可去村中一观！”

    此言斩钉截铁，让郑森无法怀疑赵承成的话，一低头，便仔细端详起手中那样物件了。

    这样物件，正是赵家村所出产的火枪，并且还是一体式枪管的那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