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唐高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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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摸鱼

    戴至德高兴地离开了,挥一挥衣袖,只带走了两张胡床。

    当天,住在长安北边各坊的人们都知道了宰相戴至德也得了太子所赠的胡床。

    但李弘却高兴不起来。

    身为被皇帝寄予厚望的储君,李弘的压力不是一般的大。

    从八岁加冠开始李治就开起了揠苗助长模式,按照李弘以往的日常来说,996都只是小意思。

    在这种情况下,本就体弱的李弘身体能好就奇怪了。

    恢复课业的第一天。

    想他。

    果然,有些事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会追悔莫及。

    听着率更令郭瑜在他面前投入地讲史,李弘无比怀念曾经的闲暇时光。

    “殿下?”

    “臣方才所说,殿下可有不解之处?”

    李弘回过神来,立刻回应道:“郭师,我并无不解之处。”

    郭瑜闻言笑了笑,问道:“敢问殿下,读方才之史,可有所获?”

    刚才太子发呆走神,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若是太子说不出个道理,那他可就得劝谏一二了。

    好在李弘还记得方才郭瑜说的是汉武帝时的窦婴和田蚡之争,不至于不知所云,他沉吟片刻后答道:“外戚之患,在于萧墙之内。”

    窦婴和田蚡先后身死,与汉武帝时的政治格局有很大关系,在掌握至高权力的窦太后死后,孝景后王娡也希望过一把瘾。

    不过这话放到如今的朝局,难免有影射的嫌隙。

    但郭瑜听了,却是认同地点了点头。

    早在前年泰山封禅之时,武后便奏请皇帝,改变了持续千年的泰山封禅礼仪,在祭地之时以皇后为亚献,取代了原本的大臣。

    似郭瑜这种精通儒学的大臣,心中对于武后代替皇帝处理政事等作为是有不满的。

    当然了,高宗朝日渐不复贞观之风,群臣纵有不满却敢怒不敢言,又是另一回事了。

    郭瑜见李弘少见地直言不讳,惊讶之余,不免回想起当初他教李弘《左传》之时的场景——那时,他正教到楚世子商臣弑君之事,当时年幼的太子认为以臣弑君、以子杀父的事太残忍了,别说学了,想都不可以,想也有罪。

    现在,却能坦然的说出祸起萧墙的言论。

    经此一病,太子的确与往日不同了。

    郭瑜思虑良多,实则没有多长时间,他评价道:“殿下此言正中之,窦婴田蚡皆以外戚重,两人有隙,乃有祸患。田蚡有何德才?得以为相,盖因其姊为后也。”

    结合《史记》等书解读完《汉书》的内容后,郭瑜提醒道:“殿下多日未曾进学,还需早点静下心来。”

    李弘应下后,郭瑜复又拿起了书卷。

    教学继续。

    而李弘也只能感慨于谁让他正在享受大唐教育界的最高待遇——学富五车的高官一对一的私教。

    可叹,这么好的待遇,让他连趁机摸鱼都难以做到。

    身为太子,就算想摆烂躺平,也得先把表面工作做好,起码不能辜负皇帝和大臣们的期望。

    不然,李承乾和前废太子李忠在九泉之下大约都有很多话想早点跟李弘说。

    保持着一个勤学好问的优秀太子形象至关重要,不然万一遇到什么意外,也不至于像李显这般不学无术,都当过多年太子,也监过国,但正式登基后还能被亲妈和宰相联合换掉。

    是以,明知道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可李弘只能被推着向前走,努力寻找两者间的平衡。

    在教学间隙的休息阶段,李弘看着面前桌案上如同样式如同画卷一样一长条的书籍,一时计上心头——倒也不是全然没有躲懒摸鱼的办法。

    此时虽然纸张已经普及开来,但因为早年使用竹简的习惯,人们在使用纸张时仍会和竹简一样,制成长条,卷起来使用。

    至于李弘印象中常见的线装本,至少他在目前为止还没在东宫见到过。

    想做就做,待到休息时间结束,没等郭瑜继续开讲,李弘就问道:“郭师,我方才想着,这些书籍做成书卷,翻阅起来难免有些不便,不如裁剪出合适大小,在一侧装订成册……”

    说完,李弘便尝试用身边的空白书卷向郭瑜演示起来。

    郭瑜听了,果然深思起来。

    如今的他除了在东宫教导太子外,还有兼任了东宫的崇贤馆学士,参与编撰诗文书籍等。

    见了李弘的讲解和演示,郭瑜敏锐地觉察到了书册的前景。

    他赞同道:“殿下所言臣思之确有可行之处……不若待到今日课业完成后再做讨论?”

    李弘:?

    怎么跟他想的不一样?

    郭瑜不是应该惊为天人,然后迫不及待地被他拉到内坊,让工匠们现场把书册做出来吗?

    甚至于包括后续的印刷术应用等等,李弘都想好了后续。

    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呢?

    李弘不得不承认,计划失败……

    只有郭瑜看着神情中略带些失望的太子,又举起了书卷,遮住了微微上扬的嘴角。

    当日课程结束之后,郭瑜讨论线装本之前忽然问道:“臣听说东宫多了些新奇的胡床,殿下为何没在此殿中安放?”

    李弘答道:“原想着在此处用有于礼不合之嫌……”

    说到这,李弘忽然反应过来,说道:“正要请郭师替我斧正,看看其是否适合放置在丽正殿。”

    东宫胡床开业大酬宾,来就送!

    之后,因为提出的线装本没有发挥出想要的作用,李弘有些兴致缺缺,郭瑜应也看出来了李弘的疲惫,很快就放李弘回去休息了。

    次日,已经恢复了晨昏定省的李弘来到蓬莱宫拜见完帝后二人后并未离开,而是来到了少阳院。

    蓬莱宫本身就是作为一座完整的皇宫设计的,各类宫室对比太极宫全都不缺。

    其形制也是传统的皇宫样式,南半部分是前朝,朝会用的含元殿、宣政殿、朝臣办公的中书省、门下省、御史台等皆在这一片区域。

    中间部分则是皇帝常用的如思政、延英等几个宫殿,衔接前朝后宫。

    而李弘所在少阳院,则在门下省一侧的皇宫边角。

    在裴炎联合武则天搞事之前,宰相们集体办公的政事堂还位于门下省。

    少阳者,太子也。这里,便是李弘听闻诸司奏事,增长从政经验的地方。

    大事李弘决定不了,小事他倒是可以自己决定,但通常来说,能呈到他面前的事都是经过一轮处理的,应有的处理办法诸司也都会汇报。

    所以李弘在大多数情况下只需要充当一个点头机,作为一个吉祥物,准许诸司施行相应事宜罢了。

    而且人逢喜事精神爽,近两个月来,受辽东战事的喜讯影响,皇帝的身体情况一直不错,外加政事堂的宰相们,有事根本无需李弘出手。

    只可惜诸司的人员来往太多,李弘必须得保持太子的体面,和课业一样,同样不好摸鱼。

    十二月。

    英国公李勣终于带着俘虏来到了长安。

    皇帝李治先后在昭陵、太庙、含元殿举行了献俘纳降的仪式,又表彰自李勣以下功臣们的功绩,予以赏赐有差。

    在此期间,李弘再度履行了自己作为吉祥物的职责。

    太子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老实听话,没有怨言。

    到最后,虽然李弘寸功未立,可竟也得了皇帝与群臣的连连称赞。

    这让一直借此机会摸鱼,用以逃脱课业的李弘都些不好意思了。

    ——原来皇帝和大臣们对储君的要求这么简单啊!

    当日,含元殿的大朝之后,觉察到有些劳累的李弘并未第一时间离开含元殿,干脆就在自己的坐席上稍事休息,顺便发发呆,养一养精神。

    “泉元德拜见殿下。”

    李弘闻言回神,拍了拍自己旁边空下坐席,招呼道:“原来是卞国公,请坐……”

    来人正是帮助大唐拿下高丽的最大功臣,国际友人泉男生。

    若非就在今天含元殿献俘的大朝会上泉男生刚刚被封为右卫大将军、卞国公,食邑三千户,李弘还真不一定能记住他。

    说起来,泉男生也是惨。

    早在在贞观朝时,高句丽王室衰微,国家大权由权臣泉盖苏文把持,昔日太宗伐高句丽,打的就是泉盖苏文。后来,泉盖苏文病死,作为其长子的泉男生继掌国事。

    后来某一次泉男生出巡诸城,他的两个弟弟泉男建、泉男产趁机发难,驱逐泉男生。

    最终泉男生兵败出逃,退守辽东,派遣其子泉献诚入唐求援,才有了今年的攻灭高丽。

    不得不让人感慨,如今兄友弟恭赫然已经变成了时代潮流。

    想到自己还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都不像是能让人省心的主,李弘不无感同身受地拍了拍刚刚坐下来的泉男生的肩膀。

    后者当即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并感慨道:“昔日仆在辽东,见军士有因故而逃亡者,心有所感,却无能为力。后回京路上,得知殿下为逃亡军士求得赦免,仆心中感激莫名!”

    李弘虽有些奇怪于泉男生话中的别扭之处,但毕竟高丽都不存在了,泉男生也算是唐人了,便没有计较,只轻声附和着等待泉男生说出他的真实目的。

    泉男生虽然入唐未久,但对于唐人礼仪中的一些小细节已经摸得挺清楚的了,譬如他未在东宫担任官职,面对李弘时便不能自称臣。

    由此也能看出,在弃暗投明之后,泉男生还是非常想要进步的。

    而泉男生在东拉西扯,数次表现出对李弘的崇敬之情后,终于表明了来意:“殿下,如今安东都护府只余两万大军镇守,而其下多处州县皆是新降,一旦为有心人挑拨,恐有忧患……”

    就差把毛遂自荐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原来,攻灭高丽后,皇帝李治选择了在高丽旧地施行羁縻制度——在高丽旧地设立安东都护府,下辖九都督府、四十二州、百县。

    按照大唐的羁縻制度传统,皇帝派遣官员担任都护,而下面的都督府以州县长官,皆以本地酋长渠首等担任。

    这样,只要选出来担任都督府长官的酋长渠首心向大唐,愿意当大唐的狗,大唐在羁縻之地的统治就能用较低的成本维持住。

    在设立安东都护府后,留守的有辽东安抚使兼右相刘仁轨和检校安东都护薛仁贵,以及薛仁贵麾下的两万唐军。

    而泉男生在随军返回长安后,虽然被封了高官厚禄,可他显然更乐意回到家乡去当个土皇帝。

    李弘听了泉男生的话,却深思起来。

    高丽刚刚平定,有一百七十六城、六十九万余户,对于这种又大又不安稳的地方,单靠两万唐军大概率是不够的。

    要说做出决策的皇帝和宰相们没考虑过这种可能?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而且早在八年前苏定方攻灭半岛上的百济后,就在百济故地设立了以熊津都督府为首的五个都督府,同时以唐人担任熊津都督,可当时大军刚回,百济旧地就生乱了,还是当时被李义府害得在百济从军的刘仁轨力挽狂澜。

    前车之鉴,为时未久。

    但是,尽管知道高丽旧地非常有可能生乱,可皇帝还是果断地作出了撤回大军的决定。

    这其中固然存在了几分侥幸心理,但最关键的原因是,大唐连续征战多年,士卒、百姓皆是疲惫,必须要撤军止战,给百姓休养生息的时间。

    实际上,若非乾封年间高丽国内泉氏兄弟内乱,皇帝就早已经放弃直接攻灭高丽了。

    虽然在昔日领兵攻打铁勒之时,薛仁贵杀降、贪财、纳俘为妾,但他是个勇武的好将军。

    有刘仁轨和薛仁贵带着两万唐军,就算有新罗在暗处虎视眈眈、密谋挑事,就算高丽旧地有人起兵反叛,起码不至于丢掉高丽旧地,但也只能保持守势,仅此而已了。

    于此同时,高原上的吐蕃也已经在李治眺目东望之际伸出了獠牙。

    到时,东有新罗,西有吐蕃,不得不面对两边开战之窘境的大唐势必会左右见绌。

    可他此时能做些什么呢?

    想到这里,李弘总感觉自己的躺平摸鱼之路前景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