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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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章 證詞

    “那大概是半個月前的事吧……”

    第一個進來的是賣雲吞的老吳,想起水秀姑娘時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那天晚上我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聽到有人在敲門的聲音,於是起床去看了一下,發現原來是有人在敲隔壁家的門。”

    沈城一邊聽老吳說話,一邊舉手示意店小二將四周圍所有的窗戶都開到最大,好讓正午的陽光可以充分照進客棧裡頭;同時他刻意召集來的更多手下,在客棧內隨意走動以製造屋子裡陽氣充盛的感覺。

    以臨時徵用的辦案場所來說,沈城自認已花了不少心思。

    “你隔壁家,就是幫你包雲吞的戽斗仔一家吧?”沈城問,見老吳點了點頭。

    “當時我只開了道門縫瞧了一眼,”老吳說:“就看見水秀姑娘站在戽斗仔家的門前。”

    沈城等著他繼續說下去,卻見他不知怎麼就停了下來,於是問道:“然後呢?”

    “然後、呃……”老吳猶疑了一下說:“然後我就回去睡覺了。”

    沈城聞言微微一愣。

    “你就回去睡覺了?”

    “是……”老吳自己都感覺哭笑不得。“當時水秀姑娘的事情還沒有傳開,我根本不曉得自己原來是……看見鬼了。”

    根據沈城的調查,戽斗仔一家的確是目前已知最早的受害者,因此可以判斷老吳說的多半是實話。

    “但任何人看見一個新娘子,半夜跑去敲別人家的門,都會覺得很奇怪吧?”沈城問。

    “的確是很奇怪沒錯。”老吳回答:“可我當時實在太睏了,心想明天一早再問也不遲,怎想得到他們一家三口竟在一夜之間全死了?”

    據說戽斗仔一家人的死狀非常悽慘,臉上神情驚恐萬狀;但當時沈城把案子推給了別人,並未實際見到。

    “你有看見那新娘子的臉嗎?”沈城問,見老吳搖了搖頭。

    “怎麼可能?”老吳說:“她頭上罩著紅蓋頭,根本看不見臉;而且如果看見了的話,我現在也無法坐在這裡與大人說話了吧?”

    看見水秀姑娘臉的人都得死──坊間的確有這種傳聞。甚至沈城還聽說,如果你在水秀姑娘生前就認識她的話,只要回想起她生前的樣貌,晚上她就會去找你索命。

    真不曉得是哪個天殺的想出來的謠言。

    “你既然沒有看見她的臉……”沈城無奈又問:“最起碼有看見她的腳吧?”

    “呃?”老吳不明其意。

    “都說鬼是用飄的、沒有腳,所以我想問你──”沈城解釋道:“有沒有看見水秀姑娘的腳?”

    老吳仰天思索了一會兒。

    “真的很抱歉,大人……”他苦笑道:“當時我只匆匆瞥了一眼,實在無法肯定她究竟有沒有腳。”

    “沒關係。”沈城展現出捕頭少見的親民態度:“出去的時候記得跟小二拿些點心,我已經吩咐過他們了。”

    老吳於是起身告退。

    ◆◆◆

    “其實,我早就想到了。”第二個進來的是縫補衣服的李嬸。“當聽說有紅色衣服的女鬼在晚上出沒時,我就想到那有可能是水秀姑娘;因為她是穿著新娘子的大紅禮服上吊死的,那種怨念不是普通的深。只是我也不敢到處去亂講,就是後來聽到的時候並不是太意外。”

    沈城點了點頭,問:“妳跟林家熟稔嗎?”

    “也稱不上是很熟。”李嬸答道:“就是老夫人嫁進林家之前,他們家的衣服總是交給我來縫補,後來進了林家之後就少了。”

    “我聽說妳在大餅遇害之前,有聽到他跟水秀姑娘說話?”

    “是……”回想起當時的情況,李嬸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那時才剛入夜沒多久而已,我還依著燭光在縫衣,忽然間就聽到有人撞門的聲音──我說撞,是因為那力道根本不像在敲門,大老遠就可以聽得到。我以為是外頭發生了甚麼爭執,於是悄悄開門往外瞄了一眼,就看見水秀姑娘站在大餅家門前。我嚇得趕緊把門闔上,燭火都熄掉拼命地唸阿彌陀佛。就在那時我聽見了大餅的聲音,哭喊著說他們之間無冤無仇、求水秀姑娘放了他;但水秀姑娘只想知道她的丈夫在哪裡,不管大餅說甚麼只問一句──你有沒有看見我家相公。她的聲音原本很輕很細,但一聽聞大餅說她的丈夫死了就忽然變了、發瘋似地尖叫起來,說她的丈夫並沒有死、她在陰間找不到人。然後我就聽到大餅家傳來好像翻箱倒櫃的聲音,想是他死前有一番掙扎把屋子裡的東西都打翻了……”

    話說到這李嬸臉上的表情僵硬,兩眼直盯著桌上的茶杯一動也不動,彷彿又深陷當日瑟縮於家中角落頻頻念誦著阿彌陀佛的情景。

    “這些事情,本官還是第一次聽到。”沈城打破沉默問道:“妳當時怎麼沒有告訴問案的差役?”

    “沒有差役來找我問過話。”李嬸搖頭道:“當時水秀姑娘的事已經傳開,每晚總有一、兩個人遇害,因此鎮上的差役都忙不過來根本沒空逐個盤問。後來大家開始跑了,左鄰右舍都紛紛走避,我沒有別的辦法也只好跟著一起逃到黃石村來,否則一個人待在那等於是跟水秀姑娘招手。”

    由於遲遲無法找出被害人與兇手──假設真是水秀姑娘──之間的關係,人們開始出於恐慌集體逃離,包含沈城在內的衙門差役;如今黃沙鎮已空無一人,沈城身為一介小小的捕快、幾乎等同於受命奪回一座小鎮。

    “妳曾經見過生前的水秀姑娘。”沈城問:“依妳看,那紅衣新娘與水秀姑娘,兩者之間有幾分相像?”

    李嬸低頭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我知道你想說甚麼,大人。”她說:“那新娘子遮蓋著臉,身材與尋常人並沒甚麼明顯的不同、就好似水秀姑娘那般,的確有可能是其他人假扮。但讓我說的話那就是水秀姑娘,不可能是其他人假扮。”

    “為什麼?”

    “因為那是鬼,不是人。”

    “妳只是遠遠地瞧見了她,如何肯定她是鬼?”

    李嬸只是搖頭。

    “該怎麼說呢……”她支吾地道:“我只能說當你遇到那種事情的時候,你自然而然就會知道『那個東西』不是人。”

    沈城沒有反駁,因為只要通過適當的訓練,一個捕快也可以在沒有任何實體證據的情況下,嗅到心虛的氣味並依此辨識出犯罪者。這是身而為人的一種直覺,在他看來李嬸所說並非完全沒有道理。

    但最終他仍然需要實體的證據,因為老練的捕快都明白,人的直覺也經常會出現錯誤。

    “最後一個問題,”沈城問:“妳有看見她穿甚麼鞋子嗎?”

    “嗯、鞋子?”雖不大明白沈捕頭問這話的用意,但李嬸還是照實回答:“給裙子的下擺遮住了沒瞧見,但應該就是新娘子穿的那種龍鳳鞋吧?”

    沈城示意店小二奉上點心。

    ◆◆◆

    “又見面了,各位大人……”

    第三個是跑腿的阿隆,同時也被沈城的手下稱作是鎮上的“包打聽”。

    “平常跟各位大人來往,都是說我從別人那裡聽來的消息,難免有穿鑿附會的情況;但這次不一樣,我要說的全都是我親眼所見、絕無半句虛假。”

    “說吧──”沈城再次為桌子對面的人倒茶。“我洗耳恭聽。”

    香片的氣味隨熱煙盈滿室內。

    “大人可記得巷口賣豆腐的吳哥?”阿隆說:“我跑出來的那天,為了湊跑路費不小心弄得晚了、太陽都已經下山才急急忙忙揹著行囊離開。途中我遇到吳哥,他帶著懷孕的媳婦也打算逃離鎮上,於是我們便走到了一塊兒。沒想到就在那一會兒,吳哥竟跟我說了件勁爆的大事──原來稍早的時候他們已經碰上水秀姑娘,一如坊間的傳聞她正在尋找自己的丈夫、敲了吳哥家的門問他們有沒有見到。吳哥本來是不敢開門的,但聽聞媳婦說有好多人都是被破門而入掐死,心想躲起來也沒用,索性開了門給水秀姑娘胡亂指個方向、竟還真把她給打發走了!當然他也不敢繼續留在家中,趕緊收拾細軟同媳婦一起逃了出來,這才在路上與我碰見……”話說到這裡,阿隆休息了一下啜了口茶。

    “想來水秀姑娘沒那麼容易打發,”沈城說:“否則之前的人豈不是白死了?”

    “不錯。”阿隆點頭道:“我聽聞之後也是半信半疑,沒過多久就證明我的擔憂是對的──水秀姑娘就站在鎮上的入口牌坊底下,彷彿早料到我們會經過似的在那裡等著。我和吳哥遠遠看見當然想跑,沒想到剛一回頭、水秀姑娘又出現在我們的身後。她的聲音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原來一個人要殺人之前,連聲音都會變得冷酷,即使是很生氣地說話。”

    “她說了甚麼?”

    “她說──你騙我,我家相公根本不在那裡,你把他藏到哪裡去了?我不知道吳哥是嚇傻了還是怎樣,當場就和他的媳婦慘叫起來;我則是拔腿就跑,再一次往入口牌坊的方向逃去。幸好那時牌坊底下的水秀姑娘已經不見了,雖然我跑過去時還是差點腿軟摔在地上,但總算是成功逃出了黃沙鎮;只是從那天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吳哥和他的媳婦,儘管我知道他們原本也打算逃到黃石村來。”

    吳哥和他妻子的屍體就那麼倒在黃沙鎮的入口大街上,直到隔天中午才被路過的差役發現、已被野狗啃去了大半。沈城記得那時他才猛地驚覺整個黃沙鎮的城鎮機能已經完全停擺。

    “你相信這世上有鬼……”沈城問:“相信你看到的是水秀姑娘的怨魂嗎?”

    阿隆雙手一攤。

    “我是一個沒甚麼見識的鄉下人,”他說:“也許大人會知道,這世上真有甚麼輕功能做到瞻之在前、忽焉在後?”

    沈城不知道。

    但他也懶得給阿隆解釋,如果有兩個人以上共同犯案的話,就可以很輕易地製造出那樣的效果。

    “最後一個問題,”他說:“你有看見水秀姑娘穿的鞋子嗎?”

    “嘿!我知道大人您想問甚麼……”阿隆露出狡獪的表情:“您是不是想知道,那水秀姑娘有沒有腳?”

    沈城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大紅色的那種龍鳳鞋,”阿隆於是答道:“就是新娘子穿的那種。”

    “所以,她有腳?”

    “有,但比沒有腳看起來更恐怖。”

    “為什麼?”

    “因為你可以看見她飄的時候足尖是離地的,就好像上吊的人那樣。”

    ◆◆◆

    如此一直聽聞有關水秀姑娘的各種怪談,到傍晚的時候連夕陽的顏色看起來都有些不太對勁兒;於是沈城下令休息,讓店小二奉上精緻的酒菜招待手下、自己卻單獨占了一空桌默默地喝起悶酒。底下的差役見他心情惡劣,自是不敢縱聲喧嘩只安靜地用膳。

    整個客棧只聽得見盤筷碰撞的聲音,如此過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忽然間猛聽“碰”的一聲,在場眾人都被硬生生嚇了一跳。

    “小二!”只見沈城將一大錠銀子狠狠地砸在桌上,喚來店小二道:“說出一個我還不知道的法師、道士或是高僧!”

    在場的差役均默不作聲,在一旁靜靜等著店小二倒大楣;卻見那店小二異常冷靜,面對眼前的銀子和怒氣沖沖的沈城居然一副處之泰然的模樣。

    “大人知道永寧寺的慈雲大師嗎?”他問。

    “浪得虛名!”沈城慍笑道:“那賊禿自請去水秀姑娘的墳前唸經,兩天下來鎮上一共死了七個人,頂個屁用!”

    店小二聞言聳肩道:“那,開天宮的淳華道長呢?”

    這一回沈城更直接仰天狂笑。

    “去找過兩次!”他說:“第一次還稱病不出,第二次就索性閉關修練了。總算老子還頗有涵養,沒一把火燒了他的鳥宮!”

    “那沒辦法了,”店小二說:“只好問問看秘宗的人。”

    此話一出,頓時引起沈城的興趣。

    “秘宗的人?”沈城問:“該不是辦私佛的那種吧?”

    店小二搖了搖頭。

    “其實我自己也沒見過。”他說:“因為我師父曾告誡過我,若無必要不可輕易召喚他們,否則會有無妄之災;所以到目前為止我也未見過秘宗的人,只知道有方法可以請到他們。”

    沈城進一步詢問,這才得知那店小二原來是個乩童,師父是黃石村的老師公幾年前染病死了,剩他自己看顧神壇,平日則在客棧裡兼差賺錢。

    雖然感覺不太可靠,卻給沈城嚼出一股冥冥中自有天意的味道。

    “你說,”於是沈城問道:“我該怎麼找到秘宗的人?”

    “天機不可洩漏。”店小二卻不直接回答:“請大人三日之後再來一趟,屆時若請不到秘宗的人,則任由大人處置。”

    沈城聞言緩緩伸出一根食指,隔空指著店小二的鼻子。

    “這可是你說的。”沈城沉下臉說:“屆時若浪費了我的時間,就請你親自到黃沙鎮驅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