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後，沈城再帶著手下回到黃石村唯一的客棧，就見到了閻龍玉。

    那是沈城這輩子見過最美麗的女人，身上的每一個構造都在最正確的位置；但也正因為如此沈城感覺她並不像是一個人，反倒像是出自名家之手的觀賞用瓷、或類似高山猞猁的毛皮那樣的東西。

    沈城也從未見過有道士或道姑穿著粉色的道袍，給人的感覺實在過分妖嬈，加上閻龍玉的個性又不苟言笑，穿著這種粉色的服裝簡直就像刻意找碴似地、吊足人的胃口。

    至於她身旁那喚作莎莎的小跟班，沈城也沒有喜歡她的理由，儘管其相貌還稱得上是可愛，個性卻頗為強勢，異族的打扮和隨身攜帶裝有蠱物的大小錦囊、竹筒，也正符合外人對其族群的刻板印象──善使蠱物的草鬼婆。她身上還佩著一柄彎曲的短刀，稱閻龍玉為“師父”令沈城感覺格外出格，因為閻龍玉揹的是一般道士用的法劍，年齡看起來也和蓋瑤莎差不多、約莫二十多歲。

    “大人非尋常百姓。”閻龍玉聲如銀鈴，坐在板凳上的模樣就像圖畫中的孔雀。“既然找上了我們，想必已有確切的理由相信、此事非一般人力所能及了？”

    沈城點了點頭，卻並沒有多說甚麼。

    “大致情況我已向逃到這附近的鎮民打聽過了。”閻龍玉又說：“但還有些事情，我想直接請教大人您比較清楚。”

    “道長想知道些甚麼？”沈城注意到他的手下都目不轉睛的盯著閻龍玉，卻並不阻止想看看閻龍玉有甚麼反應。

    “水秀姑娘的相公周啟，”閻龍玉彷彿沒有注意到四周圍的目光：“據說是遭到野獸襲擊而死，是嗎？”

    “沒錯。”沈城沒想到她居然是問水秀姑娘相公的事，但還是點了點。

    “事情就發生在他與水秀姑娘成親的前一天，”閻龍玉說：“但這種事怎麼可能發生呢？”

    沈城明白她的意思，當時周啟應該忙著成親的事，怎會自己一個人跑到郊外去、還沒有被任何人發現？

    “世事本就難預料。”沈城回答：“對很多人來說也許覺得不可思議，但依我看這個案子和其他案子相比也沒甚麼特異之處。”

    閻龍玉聞言揚起兩道細眉，顯示出好奇的同時似乎也表達了對冷漠官差的不以為然。

    於是沈城只好再進一步解釋。

    “我們問過許多與周啟有往來的人，”他說：“他們都說周啟私底下其實不大肯定這樁婚事，因為他只是一個窮書生、而水秀姑娘則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周啟本想待衣錦環鄉之後再來個明媒正娶，卻和大多數人一樣進京趕考之後名落孫山；而林家人原本就瞧他不起，會同意這樁婚事只因拗不過水秀姑娘、自家人不知吵了多少次。所以這樁婚事雖說是遂了水秀姑娘的心願，卻也給周啟帶來更多的壓力、逼他下回非金榜題名不可……”

    話說到這裡，坐在一旁用雙手托著下巴的蓋瑤莎，忽然插口問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周啟當時是想逃婚了？”

    沈城雙手一攤聳了聳肩。

    “也未見得一定是想逃婚。”他說：“也許他只想鬆一口氣、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享受片刻安寧；但在鎮上不論走到哪裡，人們一看見他的反應就是──哎呀、這不是周啟嗎，馬上就要成親了呀；哎呀、周啟真是好福氣啊，居然能娶到林家的大小姐。結果便是他愈走愈遠，不自不覺就獨自一人到了郊外，沒意識到人們只要一離開自己熟悉的環境就會顯得很脆弱，同時也是最有可能發生意外的時候。”

    閻龍玉不得不承認沈城的推論很有道理，但仍有其他的事情尚待解釋。

    “我還聽說你們一直沒有找到他的屍體……”她問：“那麼，又如何斷定周啟已經死了呢？”

    若在平時，沈城絕不容許老百姓質疑他的辦案邏輯；但眼下並非平常的時候。

    “我們在附近的林子裡發現豹子的腳印，然後跟著腳印找到了一處巢穴。”沈城耐心地說：“在巢穴裡我們發現有衣物的碎片和一枚染血的玉墜，事後都證實是周啟之物，因此斷定他被野獸襲擊身亡。當然，若道長堅持一定要找到屍體才算數，我也可以將他改列為失蹤人口，只不曉得那對黃沙鎮當前的情況有甚麼幫助？”

    “水秀姑娘在找她的丈夫。”閻龍玉說：“如果周啟還有一絲機會活著的話，難道我們不該盡全力去找到他嗎？”

    “然後怎麼、把他交給水秀姑娘？”沈城搖頭冷笑道：“這就是秘宗的辦法？把相公還給她？”

    閻龍玉並不否認。

    “別指望我有甚麼高超法力，可以呼風喚雨撒豆成兵。”她說：“要解決這個問題，還需要諸位大人通力合作。”

    “只要能收拾水秀姑娘，要甚麼妳儘管開口。”沈城很快答道：“但要我生出周啟的人來給妳，實在做不到。”

    閻龍玉聞言臉上忽然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

    “那麼，就只好尋找替代的人選了。”她說：“對各位官爺來說，恐怕有得忙了。”

    沈城不大明白她的意思，於是閻龍玉說道：“大人可曾聽說過史紅雷這個人？”

    “史紅雷？”沈城聞言一怔。“妳說那個土匪？當然聽過。”

    “就由他來代替周啟吧！”閻龍玉道：“有勞各位官爺了。”

    沈城和一眾手下面面相覷。

    “等等──”沈城遲疑道：“道長的意思，是要我把史紅雷抓來給妳？”

    閻龍玉和蓋瑤莎相視一笑：“就是那個意思。”

    “妳們要他做甚麼？”沈城奇道。

    “代替周啟。”閻龍玉說：“你剛才不是也說了嗎，我們要把水秀姑娘的相公還給她。”

    “當真？”沈城簡直不敢置信：“但這事……先別說水秀姑娘同不同意，那史紅雷可是土匪頭子，怎肯幹這種損己利人的事？”

    “我們自有方法可以令史紅雷聽話。”只聽蓋瑤莎悠悠地說：“但在那之前，必須先抄了他的土匪營就是了，請諸位大人務必為民除害。”

    沈城呵呵苦笑兩聲。

    “茲事體大，”他說：“這當口要帶隊上山剿匪，既沒時間，也沒人、沒錢……”

    “似乎黃沙鎮上有不少巡撫大人購置的產業？”閻龍玉不等他說完便截話道：“若需要人手或錢財周轉的話，不妨試試巡撫大人那邊？”

    “哼……”沈城聞言冷冷地道：“秘宗的人，消息還挺靈通的嘛！”

    “黃沙鎮的人都等著回家，大人。”閻龍玉道：“這當口你只跟他們說說話，他們很容易就會對你吐露心聲。”

    沈城左手握拳輕扣桌面，發出“喀喀”的聲音考慮了一會兒。

    “必須是史紅雷？”沈城問：“不能是其他的人？”

    “在場若有哪位大人想自告奮勇，我們隨時歡迎。”閻龍玉微笑道：“但話先說在前頭，必須得是陽氣充盛、甚至還帶點殺氣之人，才較好抵禦水秀姑娘的陰邪之氣。那史紅雷是土匪頭子，這些年造了不少殺孽正好符合上述的條件，我才選中了他，絕不是因為官府長年放任其為惡，使附近的百姓苦不堪言之故。”

    沈城對她的譏諷充耳不聞。

    “我把史紅雷交給妳，”他問：“妳能保證解決黃沙鎮的問題？”

    “無法保證。”閻龍玉回答：“無人能夠保證非人之事，只能說如果失敗的話，我們也可能被水秀姑娘殺死，其風險並不比剿匪要低。”

    沈城聞言又思考了一下。

    “那麼至少，隨我等一同上山剿匪？”沈城說：“請恕我還無法輕易相信，如兩位這般……來歷不明的人。”

    閻龍玉再次和蓋瑤莎相視一笑。

    “正有此意。”她說。

    ◆◆◆

    五日之後，沈城調集了逾百名的官兵，在午夜時經過黃石村外，帶閻龍玉師徒前往附近的山嶺。途中閻龍玉與一些官兵閒聊，得知他們原來是從軍隊借調來的弩手和矛兵，相比那些持盾的差役還能與蓋瑤莎有說有笑、不至於顯露出怨懟的神情。

    到了土匪營所在的樹林裡，又有兩個潛伏在當地的探子前來會合；他們小聲地向沈城報告了營地內大約有二、三十名匪徒，大多窩在營地四周零散的帳篷裡，唯史紅雷是待在營地中央的小木屋。沈城於是分派了一組老兵從營地的西面發動襲擊，自己的人馬則從北面進行包抄，於破曉前開始行動。

    行動開始時一切順利，弩手很快射倒昏昏欲睡的看火哨兵、讓官兵闖了進去殺死第一批還在睡夢中的土匪；但隨後不知怎麼地就驚動了其他土匪，手持柴刀、狼牙棒等武器從帳篷裡殺了出來，與官兵陷入亂戰。混亂中閻龍玉師徒配合官兵到處點火，使土匪營四周火光大盛視線通亮、更易於辨識敵我，忽然一個手持草鐮的暴徒闖過盾牌陣、朝閻龍玉砍了過來；沈城親眼目睹閻龍玉展開輕柔的身法，如隔空登梯一般踩在對方的頭頂上蹬了過去；緊接著原本待在閻龍玉身邊的蓋瑤莎反手拔出腰間的短刀，將那暴徒砍翻在地手上的草鐮插落土中。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沈城沒來得及喝采只能督促那些盾牌兵穩住陣型。而隨著人數的優勢逐漸顯現，許多土匪失去了戰鬥意志紛紛往東南角的缺口遁逃，官兵們於是很快就推進到了營區中心的小木屋前──那是一幢屋頂鋪著茅草的簡易竹屋，底部粗略架高門前有一道淺淺的階梯，門板兩側則隨意插著幾根尚未點亮的火炬。

    “似乎人還在裡頭的樣子……”蓋瑤莎可以看見間隔粗暴的木條窗欄內有人影閃動，刻意提高了嗓子說道：“難道史紅雷竟是縮頭烏龜，躲在屋子裡不敢出來？”

    然而到處都是官兵與土匪的打鬥吆喝聲音，用聽的也聽不見屋裡有任何動靜；於是沈城指揮盾牌兵護住小屋四周，還沒來得及下令就見看見閻龍玉和蓋瑤莎率先登上竹屋的階梯。

    “小心點。”雖然懷疑史紅雷已經脫逃，閻龍玉還是讓蓋瑤莎緩慢地推開了門，竟看見奇異的景象──

    只見小屋內幾乎空無一物，只有幾張破敗的草蓆堆在牆角；一個打赤膊的男人在室中央呈倒立之姿，以頭頂佇地雙手在胸前合十、雙腳卻在半空之中如剪刀的雙刃般緩慢地來回擺動。

    “哦──”蓋瑤莎見狀說道：“似乎在練甚麼奇特的功夫？”

    閻龍玉見對方以如此高難度的姿勢倒立，居然還能維持呼吸輕柔細長，知其功力非淺，於是不敢貿然走近只停留在門邊說道：“外頭殺成這樣，你還有空練功，莫非是真的不怕死？”

    “誰不怕死？”男人閉著眼睛，仍維持著自己的架勢淡淡說道：“但求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而已。”

    “我看是剛好練到了要緊處、不能停下來吧？”蓋瑤莎冷笑道：“區區土匪竟敢裝模作樣，再不出來我一把火燒了你的破屋。”

    卻見閻龍玉舉起一掌示意她稍候。

    “沒關係。”閻龍玉說：“我們在外頭等著，你準備好就出來吧！”

    男人聞言微感好奇，但還沒有機會詢問閻龍玉便已闔上了門。

    ◆◆◆

    片刻之後那男人走出小屋，在火光的照耀之下終於可以看清面容──是一個滿臉鬍渣的中年男子，年紀看來在四十到五十之間，打赤膊渾身只穿條及膝的破褲，但肩上扛了柄灰色的鐵板斧。

    “人不少嘛，”男人環顧四周圍的官兵，臉上毫無懼色說道：“看來老子今天要栽。”

    “你是史紅雷？”沈城在人叢中問道。

    “老子便是史紅雷！”男人倒轉鐵斧往地上一砸，朗聲說道：“哪個要拿老子的人頭領賞，先來吃我一記！”

    沈城正要下令圍攻，卻聽閻龍玉說道：“這個人就交給我們吧，沈大人。我不想你的人誤傷了他。”

    史紅雷聞言微感好奇，端詳了閻龍玉好一陣子。

    “妳這仙姑，仔細一看還真不得了……”史紅雷問：“是哪個地方來的公主嗎？”

    閻龍玉微笑解下背上的法劍，輕輕地拔了出來端在手上。

    “不是公主，”她說：“和你一樣，我只是普通的平民。”

    史紅雷見她右手端著劍，左手伸指在劍身上輕輕一彈，竟彈出星許的藍色火花並發出嗡嗡的聲音。

    “好像有點邪門……”史紅雷於是不敢大意，以雙手拿托鐵板斧說：“看來不能因為是女人就小瞧了妳。”

    “可能的話，希望你直接投降。”閻龍玉提起劍尖指向對手：“但瞧你這副模樣，多半不肯束手就擒吧？”

    “廢話！”史紅雷怒吼一聲，舉起板斧以雷霆萬鈞之勢往閻龍玉的頭頂砸落；卻見閻龍玉不慌不忙，提劍輕輕往斜上方刺去、就聽見一陣彷彿爆竹點燃的“啪啪”炸響──

    大片藍色的火花在劍斧交擊之處瞬間綻放又消失，將史紅雷震退數步。

    “哦……”沈城在一旁見狀心道：“鐵斧之沉，單憑法劍斷無可能將其震開；莫非這就是所謂的仙術？”

    史紅雷不信邪，調整步伐後再度提斧砍來。這一回他更卯足了勁，衝上前去轉身加上迴旋的力量、使出一記橫掃千軍；卻聽又是“啪啪”兩聲，史紅雷的全力一擊又在藍星中給閻龍玉輕而易舉地撥了開去。如此接連數回，史紅雷劈、砍、掃、斬的招數全數用盡，不僅沒有傷到閻龍玉半分，還把自己的雙手震得又痠又麻，體力一下子耗去大半。

    “可以了吧？”此刻閻龍玉給史紅雷的感覺，就像是一堵裝飾華麗的豪門影壁。“再打下去，也只是徒然浪費力氣而已，趁早放棄了吧！”

    “然後如何？”史紅雷喘著氣道：“拋頭露面、問刑於市嗎？老子情願拚死一戰。”

    “我們對你另有安排。”閻龍玉道：“如果你肯乖乖聽話，或者可以免去一死。”

    史紅雷聞言，仰頭對著即將破曉的天空狂笑。

    “安排？”忽然間他又提著斧頭衝了過來。“老子如果肯任人『安排』的話，就不必落草為寇啦！”說罷他雙臂一震，竟將板斧奮力朝閻龍玉擲了出去。閻龍玉劍尖抖了一個圓將鐵斧卸到地上，而史紅雷就趁這個機會衝了上去打算掐住她的脖子。

    “逮到妳了！”史紅雷歡呼，滿擬捉住這個公主般的道姑來要脅眾人；卻沒想到在他的雙手即將碰觸到對方的一瞬間，閻龍玉沒有持劍的左手、就像稍早彈劍時那般對著他隔空一彈，他整個人就被一股看不見的巨大力量徹底彈飛出去。

    “嗚嗯……”史紅雷悶哼一聲，從空中重重摔下眼冒金星；好不容易才站起來甩幾下頭，眼前看見的卻不是閻龍玉而是另一個異族打扮的女子，忽地朝他臉上撒出一團藍紫色的煙霧。

    “呃！”不慎吸入煙霧的史紅雷，立即感覺五官麻木、四肢發僵，就算再怎麼使勁用力，身體仍是不聽使喚地一腳跪了下去、然後是另一腳。

    “這……這是甚麼？”

    “這是『紫蠍粉』。”蓋瑤莎得意地說：“讓你暫時不能動彈而已，還不至於要了你的性命。你就放心聽由我們『安排』吧！”

    史紅雷自是不甘栽在那年輕小妞的手上，一個勁兒地使得臉紅脖子粗、渾身青筋暴露卻仍是無法動彈。閻龍玉向沈城招了招手，讓他下令將史紅雷五花大綁。

    “道長神技，在下佩服。”沈城立即指示手下上前綁人，同時鼓了鼓掌對閻龍玉表示讚賞；怎知就在這個時候，一陣破空之聲猛地疾馳而至。

    “小心！”閻龍玉只道是有人要來相救史紅雷，趕忙將距離他最近的蓋瑤莎撲至一旁；怎知那勢頭卻是直朝史紅雷奔去，當閻龍玉發現時一切已經太遲了。

    “呃？”只見跪在地上的史紅雷胸前忽然多了柄血淋淋的鐵劍，乃是從他的後背刺入直貫出體；最後史紅雷只留下“搞什”二字就顏面鑿地而死，在場眾人見狀無不愕然。

    “在那裡！”首先反應過來的是蓋瑤莎，順著鐵劍飛來的方向回頭望去、就發現一個身穿夜行衣的蒙面客躲在營地外圍的樹林裡，當即指手大喊：“快捉住他！”

    官兵們七手八腳地衝了過去，沒有發覺那其實不是出自沈城的命令；而那蒙面客居然沒有反抗，也不逃走只是就地跪下雙手抱頭、任由官兵將他按到地上。

    “這……”眼看煮熟的鴨子竟然飛了、到頭來只是白忙一場，沈城還想問閻龍玉接下來該怎麼辦；卻見閻龍玉呆呆望著趴在地上的史紅雷的屍體，眼底盡是說不出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