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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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章 異域

    當最後一絲夕陽沉入遠處的樓房後方時,百花亭四周圍的空氣也瞬間凝結;披著紅蓋頭的新娘子乘陰風而來,繡花鞋子輕點四散飄飛的枯葉,流水般的長袖在半空中撩撥著冷銳的飛沙。

    “啊──有人……”

    她的聲音似在抽泣,卻又帶著蛛絲般顫抖的病態興奮。

    “誰都好……快告訴我……相公在哪裡……”

    沈城可以看見她身體唯一裸露出來的部分,是兩隻慘白到略為泛紫的纖細手掌──那是死人的手,難不成水秀姑娘竟是從棺材裡爬出來的殭屍?

    “在這裡。”閻龍玉左手拿著拂塵,右手豎掌在胸前遙聲說道:“妳的相公在這裡。”

    水秀姑娘的腳步輕曼,但行進的速度奇快、幾個搖擺倏地就到了閻龍玉面前;沈城見狀險些叫出聲來。

    “在哪裡?”忽然間水秀姑娘的聲音就變得急促,一改幽咽的羸態厲聲問道:“他在哪裡?我的相公在哪裡?”

    “就在這裡,”閻龍玉的身子稍稍讓開,讓對方可以看見六角亭子內。“妳倒是自己找找。”

    水秀姑娘聞言半信半疑,如好奇的貓般捻步進入六角亭內。

    “不是妳……”

    儘管不像沈城那麼害怕,但在紅蓋頭幾乎要碰到鼻尖的情況下、蓋瑤莎還是忍不住撇開頭去。

    “也不是你……”

    其實沈城與生前的水秀姑娘並不陌生,至少在調查周啟的下落時就見過她數次。沈城試著想像那紅蓋頭底下仍是一張心急如焚、三不五時前來衙門裡詢問案情的憂傷臉孔,卻發覺當初所留下的印象如今已模糊不清。

    也許現下在水秀姑娘的眼裡,當初那個沒能找到她相公的衙門捕頭,臉孔也是同樣模糊?

    “你……”當走到唐曉陽面前時,水秀姑娘的動作有了明顯的不同──因某種緣故她無法直視對方的臉,只好圍繞著對方不斷打量其他的身體部位,直到發現那塊染血的玉墜。

    “啊……為什麼……”水秀姑娘伸出手想去碰那玉墜,卻又不知何故縮手停在半空中。“你為什麼會有這個?”

    唐曉陽沒有說話,身體連一動也不動──不僅僅是因為閻龍玉要她這麼做而已,她承認眼前這個看起來像是人的東西讓她感覺極為陰森。

    “那是甚麼?”閻龍玉在水秀姑娘的背後問道。

    “我的相公……”水秀姑娘的聲音有些遲疑:“我的相公才有這個……”

    “因為他就是妳相公,”閻龍玉順著她的話說道:“所以他才有這個。”

    水秀姑娘聞言就想看清楚對方的臉,但不知為何就是無法直視對方的眼睛。

    “你是……我相公?”她幽幽問道:“你是我相公,是嗎?”

    唐曉陽等待其他人來替她解圍,於是蓋瑤莎輕輕碰了一下沈城的手肘。

    “在妳生前我們沒能找到他。”沈城遂搬出蓋瑤莎事前替他準備的說辭:“現在雖然找到了,但也只是一具軀體而已,靈魂早已不在人世;我們能做的只有將他與妳合葬,希望妳能就此解開心中之結,放下執念安心離世。”

    “妳說謊!”水秀姑娘的聲音又激動起來:“我相公……我的相公沒有死!”

    “妳再仔細瞧瞧,”閻龍玉的聲音彷彿有種魔力:“那是不是妳相公的東西?”

    那的確是周啟的玉墜。

    “他就是妳相公,”閻龍玉又說:“妳的相公已經死了。”

    水秀姑娘緩慢跪了下來,在唐曉陽的腳邊開始啜泣。

    “為什麼……”只聽水秀姑娘哽咽道:“為什麼老天爺待我如此不公?”

    “老天爺待妳不薄。”閻龍玉說:“妳和夫君生時雖無法成親,但死後將永不分離。若能放下執念進入輪迴,妳和周啟或者還有相見之日。”

    紅蓋頭底下的臉貌似是微微抬了起來。

    “如果我進入輪迴……”水秀姑娘幽幽地說:“下一輩子,還能與周啟相見?”

    “緣生緣滅,自有定數。”閻龍玉道:“若今生緣未盡,來世必有緣。”

    水秀姑娘靜默了片刻。

    “那好……”她說:“將我與相公合葬了吧!”

    “善哉。”閻龍玉雙手合十一拜,示意蓋瑤莎拿起唐曉陽的手腕,自己則從懷裡摸出一只銅鈴。

    “和妳的夫君一同隨我來吧!”她手搖鈴鐺發出錚錚的聲音,唐曉陽便配合那鈴聲跨出一步。

    就好像傳說中的趕屍那樣──事前唐曉陽是這麼聽說的。但她沒想到此時蓋瑤莎逢場作戲,居然將她的手遞到水秀姑娘面前示意她拿住。水秀姑娘見狀遲疑了半晌,最後還是牽起唐曉陽的手,隨著鈴聲一起緩步走出六角亭。

    “啊……我的夫君……”一握住對方的手,水秀姑娘的感情也如泉水般湧現,緩緩依偎到唐曉陽懷中。

    “多麼希望……再聽見你的聲音……再擁抱一次……”

    那感覺──唐曉陽無法形容──像是冰塊,卻又熱情如火;但按照閻龍玉的意思,唐曉陽只能像行屍般走路,不能有任何多餘的動作,更不能對水秀姑娘有任何反應。

    唐曉陽真是恨透了這些狗屁法術。

    ◆◆◆

    晚間的林家宅第,氣氛又顯得比早上時更加寒寂──未拴上的廂房門板被夜風吹得細雨嘎吱,木製的桌椅櫥櫃不時發出熱漲冷縮的爆聲。蓋瑤莎在屋子裡找來了燈籠,和沈城各提一盞、然後又搬來幾條高低不等的矮几、凳子擺到棺材之前,呈現階梯的模樣。

    這當然也是事先準備好的──蓋瑤莎心中暗忖──稍早時候就已經在鎮上找到高度合適的桌椅;但若一開始就擺好的話,反而顯得小瞧了對方。

    “開棺。”

    待一切就緒,閻龍玉便下達指令,讓蓋瑤莎和沈城一起推開了棺蓋,現出躺在裡頭的水秀姑娘。沈城刻意不去看她的臉,但還是看見了那些微腐朽、露出乾癟肌肉紋理的手掌。

    “放手吧!”閻龍玉轉身對水秀姑娘說:“讓你倆都能安息。”

    蓋瑤莎走上前去,從水袖姑娘手裡接過唐曉陽的手。

    “再見,我的相公……”水秀姑娘戀戀不捨地放開唐曉陽的手:“希望來世我們能成為真正的夫妻。”

    唐曉陽心中很是感動,年輕的她至今都還未碰到願意付出真心一片的對象,卻在一個幽魂身上看見人世間最珍貴的情感;但終究人鬼殊途,在鈴聲的引導之下,她讓蓋瑤莎攜著她的手一步步登上階梯,先是踩進棺材裡頭,然後轉過身,等待蓋瑤莎稍稍挪開水秀姑娘的身體,便在騰出來的空間之中躺了下來。

    “蓋棺。”閻龍玉說,讓沈城和蓋瑤莎將棺材闔上。唐曉陽可以聞到棺材內有股怪異的香氣,待闔上棺蓋眼前只剩下一片漆黑之後,那香氣又更濃薰得她昏昏欲睡。

    “這大概是莎莎動的手腳……”唐曉陽心想:“否則的話怎可能在這種地方入睡?”

    在隔著僅僅只是一塊木板的外邊,彷彿就是另一個世界;唐曉陽可以聽見閻龍玉與水秀姑娘說話的聲音。

    “跪下,”她聽見閻龍玉說:“聆聽經文。”

    想必水秀姑娘是照做了,因為接下來唐曉陽就聽見閻龍玉誦經的聲音;但她只聽到了頭幾句不清不楚的經文,就抵擋不住異香的催促沉沉睡去。

    ◆◆◆

    恍惚的夢中,唐曉陽回到小時與舅媽一起住的老宅;當時她理應是隨舅媽學些短槍、飛刀之類的武器使法,但在夢中她演練的是後來上峨嵋山學習的越女劍法,想讓舅媽看看自己修習的成果。

    “我說,曉陽啊……”舅媽說:“妳一個女孩子家,整天舞刀弄槍的,怎麼討男孩子喜歡呢?”

    “那舅媽是怎麼跟舅舅認識的?”唐曉陽一邊舞劍一邊嘀咕道。

    “你舅舅是呆瓜,和我這粗手大腳的娘們本是一對兒。”舅媽笑道:“但妳不一樣,雖生得男兒氣了些、終歸還是俊的,不學點女兒家的本領,怎騙得一個好官人舒舒服服過下半輩子?”

    “我可不是繡花枕頭,”唐曉陽只顧把全套劍法演完。“妳就別指望我給妳招個大官賢婿啦!”

    “那可由不得妳。”舅媽還不放棄,嘻嘻笑道:“待舅媽給妳找個陰陽怪氣的肺癆鬼官人,那種婆家肯定喜歡妳這種生氣蓬勃的姑娘,滿心期盼妳給他們家添個白白胖胖的孫子;到時河東獅子鳩占鵲巢,我和妳舅舅的日子也就不必愁啦!”

    “呃──舅媽的用心還真是……”

    唐曉陽原本想說:舅媽的用心還真是險惡。但話到了嘴邊忽然說不出口──

    她隱隱地察覺了,這一切只是一場夢,就在她打算對舅媽口出惡言的的時候,竟觸動了心底的某種情感發現了本該被遺忘的事實。

    而一旦發現了那個事實,就算竭力去避免想起來,也無法阻止自己即將從夢中甦醒。

    “是不是官人,倒也無所謂。”唐曉陽說:“我只希望有個人,能像水秀姑娘愛她的相公那樣愛我,那就行了。”

    “傻瓜。”舅媽說:“水秀姑娘是鬼,怎麼可以如她那般愛妳呢?”

    “是鬼又如何?”唐曉陽說:“為愛殺人,這份情感總不是假的吧?”

    “雖然不假,卻入了魔道。”舅媽說,或者說是唐曉陽在自言自語:“何不試試相待以禮、白頭偕老的生活?那樣的感情也算得上是真摯吧?”

    “不入魔的感情,又怎稱得上是真摯?”

    “血流成河的愛,豈非只是滿足心中的暴戾而已?”

    思索至此,唐曉陽在棺材內幽幽醒轉。

    “啊、我又哭啦?”唐曉陽沒有忘記不可出聲的原則,輕輕地呼吸任由眼淚和鼻涕沾到面具之上。

    “真沒用啊……”她收拾心情將專注力集中到眼前的任務上,靜候閻龍玉等人打開棺材。

    “天還沒亮嗎?我到底睡了多久?”

    她已嗅不到蓋瑤莎在棺材內鋪的迷香,也不知是藥效退了、還是已經習慣了那味道;加上在水秀姑娘的身邊睡了一陣也沒發生甚麼事,心裡面的恐懼已不如先前那般難以下嚥。

    慢慢的唐曉陽竟然開始覺得無聊起來。

    “可惡的莎莎。”她心想:“還以為她是甚麼高手呢,原來也不過是個臭小妞,淨拿些毒藥蟲子嚇唬別人。”

    她嘗試再度入睡,但沒了迷藥根本很難在這種情境下入睡;尤其在棺材內又沒有舒展的空間,唐曉陽幾乎是與水秀姑娘的壽衣貼在一起。如此又過了一段時間,偶然間睜開眼並沒預期會看見甚麼,竟發現棺材內忽然出現了幾道細小的光線。

    “啊?”

    唐曉陽發覺那是從棺材的縫隙外透進來的日光。

    “搞甚麼、外邊已經天亮了吧?”

    天亮就安全了──她記得閻龍玉說過──以目前水秀姑娘的力量,還沒辦法在早上作祟;但由於在棺材裡也無從判斷外面究竟天亮了沒,所以必須等待外邊的人另行開棺。

    現在唐曉陽可以肯定外邊已經天亮了,自然沒有再等下去的必要;但她相當謹慎,又仔細聆聽了一會兒棺材外的動靜。

    她沒有聽到任何聲響。

    “如果不是打混睡著了,就是出事了吧?”

    心中一旦有了這種念頭,棺材內的時光頓時就變得非常難熬。

    “也許大夥兒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時,出事的反而是棺材外的人?畢竟他們才是與水秀姑娘打交道的人,而我只是一個啞巴傀儡……”

    唐曉陽終於按捺不住,雙手上拖輕輕移開了棺蓋、在棺材裡坐了起來──

    只見一輪烈日當空,熱滾滾的黃沙在鋪平的磚面上滾動、散發出溫熱的氣息。唐曉陽初到鎮上時那種抑鬱陰寒的感覺,此刻竟如清晨的朝露般消弭無蹤。

    “真是好天氣……”

    唐曉陽感覺精神一振,躍出棺材雙腳踩到堅實的地面。那些擺成階梯狀的椅凳仍在原地,但閻龍玉等人卻已不見蹤影。唐曉陽懷著敬意將棺材重新闔上,經過前院時在地板上發現了閻龍玉的拂塵。

    “嗯哼──”

    唐曉陽扯下官帽及鍾馗面具,和閻龍玉的拂塵一起扔在地上。

    “果然是出事了吧?”

    雖不知具體發生了甚麼事,但整個黃沙鎮除了林家宅第之外,唐曉陽也只知道一個地方。

    如果閻龍玉等人不在那裡的話……

    “那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唐曉陽心想,小跑步著解開了被官帽壓扁的馬尾、不一會兒就趕到了百花亭,卻被眼前赫然出現的景象震懾不已──

    只見原本空無一物的六角亭及其四周,此刻竟幻化成了一片色彩繽紛的豔麗花海;淡黃的粉蝶在瓣浪間如飛魚般雀躍,位於正中央的六角亭則似樓船行駛於芬芳的彩洋。唐曉陽見狀簡直難以置信,伸手去碰觸腳邊一株亮黃色的金盞菊,只覺那觸感柔軟嬌嫩、微一撩撥便弄得滿盆秀枝亂顫,分明就是真的。

    “搞甚麼……”

    正錯愕間,卻聞花叢後傳來一個聲音問道:“妳是誰?”

    唐曉陽循聲望去,不知何時六角亭內竟站著一個女人,身穿淺藍色薄衫頭戴串珠的銀簪,在唐曉陽看見她時幽幽地轉過身來,露出一張蒼白的臉。

    “妳不是我相公,”女人相貌細眉薄唇,說話的聲音略顯刻薄:“妳到底是誰?”

    唐曉陽看著那張完全陌生的臉孔,心中倏地飛過無數個念頭。

    “不是吧?”忽然間她就意識到:“我還在棺材裡頭?”

    霎時間陰風大作,好不容易才開朗起來的晴天瞬間就被邪雲吞沒;利刃般的狂沙奔騰切削花海,殘枝敗絮在唐曉陽的腳邊化為腐朽的塵土。回頭再看六角亭內的女人時,冷不防咽喉一緊、已給披著紅蓋頭的新娘子掐住了脖子。

    “咿呀──”

    淒厲的尖叫刺穿唐曉陽的耳膜。

    “他在哪裡?把我的相公還來!”

    劇烈的殺意化為前所未有的強大力量緊緊箍著唐曉陽的脖子,逼迫她使出畢生功力、雙手由下而上攢進水秀姑娘的懷中向外一張,硬是崩開對方僵冷的雙臂。

    “咳──”唐曉陽等不及吸氣就飛起一腳踢在水秀姑娘的胸間,卻感覺像是踢到了一堵牆般整個人向後跌了出去。水秀姑娘隔空朝唐曉陽伸手一抓,那手臂居然像水蛇一般延展開來、游竄著抓到了唐曉陽的面前。總算唐曉陽是習武之人,反應奇快急忙往旁邊一滾、連滾帶爬鑽到了百花亭外的街道上起身,施展輕功疾速逃跑。

    “我草!”

    直到今天唐曉陽才發覺,自己在情急時會不自覺地脫口罵人。

    “妳這不是妖怪嘛?”

    水秀姑娘足尖指地,渾身硬挺挺的飄飛了起來,彷彿頭頂上有一隻無形的手拽著吊死她的繩索、模樣甚是駭人。唐曉陽僅回頭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在鎮上胡亂逃竄尋找可以躲藏的地方。

    結果她躲進了一家餅鋪。

    一團團冒著蒸氣的燒餅盛在方形的木盤上,居然像是剛烤好的一般擺在前院的竹架上;唐曉陽見狀不知怎地竟然沒有多想,闖進屋去急急忙忙尋找閂門的橫木。

    “姑娘……”猛地一個男人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嚇了唐曉陽一跳急忙轉身護住胸前;怎知這一轉身驚恐更甚,竟看見一個沒有五官、臉上一片平滑的畸形怪物,手裡拿著團覆滿芝麻的燒餅遞到她面前。

    “來個餅嗎?”畸形的怪物歪頭問道,指縫間不斷骨碌碌地掉著芝麻。從身上的穿著來看應該是鋪子裡幹活的人,在水秀姑娘的世界裡以無臉妖怪的模樣呈現。

    “滾開!”唐曉陽心裡雖這麼想,實際上根本連一丁點也不想沾到那怪物,於是背貼著牆壁縮起身子,從那怪物的身邊繞開逃往屋子的後方。

    那怪物只是用一張虛無的臉對著她,沒甚麼激烈的反應。

    唐曉陽找到屋子後方的門,很快打開就想逃到外面去;沒想到開門之後猛地一陣陰風撲面,竟險些失足跌入無底的深淵之中。

    “呃!”她急忙停步雙手按在門緣之上,不敢相信眼前所見:明明是位在埔地的小鎮,一打開餅鋪的後門卻緊鄰著深不見底的懸崖。唐曉陽站在懸崖邊張望,只見頭頂上是妖光閃爍的滾滾邪雲,腳底下則是陰風陣陣的無盡黑暗,兩者之間隱隱迴盪著受苦受難的靈魂不斷哭喊哀求的聲音。

    “可惡……”唐曉陽沒有別的辦法,只得關上門沿原路回去、從那畸形怪物的身邊再次經過。

    “姑娘,來個餅嗎?”

    畸形怪物還是那一句話,而唐曉陽也仍是不理逕自搶出門去。不出所料,水秀姑娘已在門外等她。

    “好吧,”無路可逃的唐曉陽展現武者氣魄,擺出如燕子般的架式蹲低身子展開雙臂,喝道:“看是妳死還是我死!”

    紅蓋頭內似乎傳來哼呵的陰笑,但唐曉陽不確定是真有那聲音、還是出自她的想像,只知道下一秒鐘她忽然被人從身後抱住,嘴裡頭被強行塞入滿是芝麻的燒餅。

    “姑娘……”畸形怪物的聲音還是一樣無精打采:“來個餅嗎?”

    “賀漢!”唐曉陽想罵的是“混蛋”,但給燒餅堵住了含糊不清;眼看水秀姑娘欺近身來又打算掐她的脖子,連忙伸腳去反絆畸形怪物的後腿,拉著他一起跌到了地上。畸形怪物倒地之後雙手微微一鬆,立即給唐曉陽逮到機會掙脫、順勢賞了那張平滑的怪臉兩個大拐子;隨後她施展鯉魚打挺迅速站了起來,正好與水秀姑娘的紅蓋頭相互照面。

    “呸!”唐曉陽用力一噴,將口中的燒餅全數吐在紅蓋頭上;水秀姑娘伸手來掐她,卻反被她揪住了手臂使出反擒拿、將水秀姑娘按往地面。

    “去死!”滿擬得手的唐曉陽發了狠、使盡全力要將對方的手臂擰斷;怎知才一使勁卻忽然感覺手底下一空、水秀姑娘的人已消失不見僅剩下一條紅巾。正錯愕間又見那畸形的怪物從地上站了起來,唐曉陽遂將手裡的紅巾往對方臉上一扔、奔出餅舖逃命起來。

    “呵呵呵……”

    大街上四面八方都傳來水秀姑娘的輕笑聲,讓唐曉陽不知是該循聲追去、還是往反方向逃才好;然而這個問題也沒有困擾她多久的時間,很快就發生新的情況迫使她必須做出反應──

    只見街頭巷尾的地面,忽然發出喀嗤的巨響裂成數片、像是大洋上的浮冰一般起伏碰撞;但是在那些陸塊底下流淌的不是藍色的海水,而是表面充滿各種暗色油脂的蟑螂、蜈蚣等多足生物匯集成的蟲海。眼看大地的裂縫開始朝自己劈哩啪啦地撕了過來,還不斷湧出密密麻麻的噁心蟲群發出嗤嗤的聲音,唐曉陽感覺自己腿都要軟了,急忙爬上附近建築物的屋頂、踩著屋簷逃竄起來。

    “不是吧?”

    登上高處之後,唐曉陽更可以看見黃沙鎮四周圍的建築、像沉入流沙中一般逐一陷入蟲海之中;刺耳的蟲鳴聲也愈來愈響,比暴風下的怒濤更加震動人心。

    “給條活路啊!”唐曉陽大叫,繼續在屋頂上逃竄了一段時間;但很快她就發覺一切只是枉然,在這個世界裡水秀姑娘就是萬物的主宰。

    “還跑甚麼跑?”

    唐曉陽苦笑,自己停下腳步看著四周圍的蟲海。

    “反正這一切都不可能是真的,對吧?”

    風中傳來哼哼的輕笑。

    “來吧……”唐曉陽深吸口氣,試著擁抱心中噁心想吐的慾望,敞開雙臂迎接撲面而來的邪域陰風。

    “來啊!”她大叫:“整死我啊!”

    四周圍的房屋全數沒入蟲海之中,只剩唐曉陽所在的那一幢像座孤島般漂浮著。蟲群沿著底下的牆壁攀上了屋簷,翻過一片片的屋瓦先是爬上唐曉陽的靴子,再從靴子上到大腿、從大腿再摸到頸項,然後鑽進耳朵、鼻孔裡去,從裡面逐一撬開嘴眼睛、嘴巴……

    最終,唐曉陽變成了一隻蟲子,渾身上下都是沾黏纖毛的細足,走路的時候發出滴答的聲音。

    ◆◆◆

    “是心理作用嗎?”

    沈城心想。

    “還是秘宗的方法確實奏效了?”

    隨著天色漸亮,吸收了朝陽的霧氣從半空中緩慢降下,灑在廊前的石階上散發出耀眼的金芒;原本瀰漫著陰森邪氣的林家宅第氣氛貌似煥然一新,無數細微的新生命都彷彿在回暖的屋簷下萌發起來。

    “肯定是結束了吧?”沈城心想:“否則我怎麼還活著?”

    截至目前為止,目擊水秀姑娘的人有許多都活了下來,但與水秀姑娘說過話卻沒有死的、就只有眼前這三個人而已。而自從昨晚水秀姑娘聆聽經文消失之後,閻龍玉便一直在棺材前打坐練氣,沈城和蓋瑤莎則沒有特別的事情要做,只是在一旁靜靜的候著。

    直到可以看見完整的一輪太陽為止。

    “可以了。”閻龍玉睜開眼睛站了起來:“打開棺材,讓她出來吧。”

    蓋瑤莎於是和沈城一塊上前,才一推開棺蓋就發覺情況不太對勁──只覺一股逼人的寒氣衝了出來,棺材內的四個角落都結滿白色的冰霜。

    “不好……”蓋瑤莎連忙探了探唐曉陽的鼻息,發覺她尚有呼吸、脈搏也還算穩定,但渾身冷得像冰塊一樣,肌膚全無血色好似死了一般。

    “快把她拉出來,”說這話時閻龍玉自己已經開始動手:“放到陽光底下!”

    三人七手八腳地把唐曉陽移出棺材,放在地面上可以直接照射到陽光的地方;過不多時她的體溫稍有恢復,但不論蓋瑤莎怎麼喚她、按揉她身上的痛穴,就是無法將唐曉陽喚醒。

    “不妙……”閻龍玉輕輕地嘖了一聲:“似乎魂魄被困住了。”

    “怎麼回事?”沈城問道:“我們一直都在這裡,既沒聽見她出聲、也沒看見她出棺材啊!”

    閻龍玉也答不上來,畢竟驅魔這檔子事未必每次都能拿捏得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唐曉陽的魂魄既然被水秀姑娘困住了,就證明昨晚誦完經後水秀姑娘只是潛伏起來而已。

    “讓她走。”閻龍玉在手上纏了念珠,按住唐曉陽的額頭閉眼說道:“有甚麼不滿,盡管衝著我來。”

    聽見閻龍玉這麼說,沈城一顆心又沉了下去,畢竟水秀姑娘的事延宕這麼久,他實在無法承受才剛準備要放下的重擔、忽然間又必須重新扛起來的打擊。

    “折騰了這麼久,”他可以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沙啞:“別告訴我又是白忙一場。”

    “噓!”蓋瑤莎食指豎在唇前對沈城發出噓聲,並未想到這個動作竟然摧毀了沈城的最後一絲理智。

    “別出聲,”她說:“師父正在施法。”

    沈城看著眼前這三個女人,一個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另外兩個圍著那昏迷不醒的瞎忙活、完全沒把自己放在眼裡,終於按捺不住對著水秀姑娘的棺材跪下。

    “妳放了唐女俠吧,水秀姑娘……”沈城的額頭往地上一磕,整張臉幾乎都貼到了地磚上:“我帶妳去找周啟!”

    此話一出,閻龍玉不得不停下手邊的動作,和蓋瑤莎一齊望向沈城。

    “甚麼意思?”閻龍玉說:“你說清楚點!”

    “周啟並沒有死,”沈城的聲音在地磚上迴響:“是我收了他二十兩銀子助他詐死!”

    儘管事前並非完全沒想到那可能性,此時忽然聽到沈城突襲式的自白、還是令閻龍玉師徒瞠目結舌。

    “你現在才想到要說啊?”蓋瑤莎忍不住破口大罵:“都死了多少人啦?”

    閻龍玉則表現的較為持重,一手按住蓋瑤莎的肩膀示意她冷靜。

    “還是先解決眼前的問題再說,”閻龍玉道:“告訴我們周啟現人在哪裡。”

    “在京城。”沈城答道:“確切的地點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他是要去找進京趕考時結識的新歡。”

    簡單的幾句話,卻揭露了大量的訊息。閻龍玉的目光重新回到放在地上的唐曉陽身上。

    “妳聽見了嗎,水秀姑娘……”閻龍玉說:“真相大白了,周啟還活著。妳先放了唐姑娘,我們再來好好商量。”

    聽聞此言的唐曉陽忽然間兩眼一睜,在地上坐了起來臉上神情說不出的怪異。

    “帶我去見他,”她陰惻惻地說:“然後我就放了這女的。”

    那口吻分明是水秀姑娘的聲音,沈城聽聞之後更是伏在地上不敢動。

    “妳先放了唐姑娘,”閻龍玉說:“我們運妳的屍身去京城。”

    一陣怪笑從唐曉陽的喉嚨裡傳了出來,聽起來不似人的聲音反倒像是二足禽類所發出的粗糙雜鳴。

    “我不要他看見我這副醜樣,”她說:“把棺材連房子一起燒了吧!”

    沈城聞言暗暗心驚。

    “為何?”閻龍玉當然知道對方用意,卻也不點破試探性的問道:“怎麼說這裡也是妳唯一的家,把妳供奉在此不好嗎?”

    唐曉陽──或者說水秀姑娘──聞言之後緩緩撇開頭去,全身僵硬完全不動、彷彿時間在她身上忽然靜止了一般。閻龍玉見狀知她是挾人要脅,一時間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答應她的條件。

    “此去京城,大約要三個月時間……”閻龍玉說:“妳可得確保唐姑娘一路平安。”

    “為何?”唐曉陽的頭忽然間又轉了回來:“她死了,不是正合妳意嗎?”

    蓋瑤莎見她轉頭時不僅身體未動,連筋肉也不曾牽連一下、就好像有人用手去挪的一般,不自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莎莎。”閻龍玉吩咐蓋瑤莎道:“去佈置些乾柴,把宅子連水秀姑娘一起燒了吧!”

    蓋瑤莎不得不先問一聲:“確定要這麼做嗎?”

    “要救唐姑娘,只能先滿足她的條件。”閻龍玉瞪著那雙被附身的發直眼睛:“但是妳別太得意,要是最後唐姑娘有甚麼三長兩短,我一定讓妳永世不得超生。”

    水秀姑娘嘎嘎怪笑了幾下,忽然間收聲進入完全靜止狀態,身體如死去的蟲子一般略為蜷曲起來然後完全僵化。

    蓋瑤莎見狀只覺說不出的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