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是黑的，地上是黑的，四周圍也是一片漆黑；身處在只有無盡黑暗的虛空之中，閻龍玉唯一的嚮導是那純白色的火焰。

    “甚麼都沒有──”閻龍玉心想：“在這個地方就算是最好的情況了吧？”

    心裡頭才剛這麼一想，忽然間後腿就給甚麼東西撞了一下；閻龍玉感覺那好像是一個人，於是轉過身去一瞧──

    只見原本空無一物的黑暗之中，忽然間竟出現了一棵老榕樹；榕樹底下躺著個衣著破爛的小乞丐，嘴角啣著根草正悠閒地睡懶覺。

    “貝哥哥！貝哥哥……”一個女孩不知從哪跑了出來，一邊哭一邊搶到了榕樹底下。閻龍玉可以看見那是個天生兔唇的醜女孩，身上穿的衣服比那小乞丐也好不到哪去。

    “貝哥哥，不好了……”女孩哭著把小乞丐搖醒：“我爹……我爹把我給賣了……”

    小乞丐不耐煩地醒了過來。

    “妳聽好！”小乞丐輕輕捏住女孩的鼻子說道：“從今天開始要改叫我小貝哥，不可再叫甚麼貝哥哥；因為『貝』和『戈戈』二字合起來就是『賤』，妳愈叫我就愈賤，明白了嗎？”

    那兔唇的女孩似是非常聽話，聞言一邊擦著鼻涕和眼淚一邊點了點頭。

    “多半是給哪位大爺罵的時候聽來的吧，”閻龍玉饒有興味地看著眼前的情景。“現在仔細想想，小貝哥你根本就不識字啊！”

    小乞丐褒獎似地摸了摸女孩的頭，隨後才問道：“好啦，妳剛才說甚麼來的、妳爹把妳給賣了？”

    兔唇的女孩點頭哭道：“有一個好漂亮的道姑，給阿爹五兩銀子說要帶我走，阿爹就答應她啦！”

    “那妳娘呢？”

    “阿娘……阿娘她……”女孩說著嚎啕大哭起來，接下去說的話根本沒人聽得懂。

    “好啦好啦、別哭啦！”小乞丐站起身來拉著女孩的手：“我這就去揍他，看他還敢不敢把妳賣了！”說罷便拉著小女孩走了。

    閻龍玉雖很想跟著過去再瞧一會兒，無奈兩人行進的方向正好與白焰相反。

    “永別了，小貝哥……”

    以閻龍玉的修為，自然不會輕易被那一片虛空迷惑，但心中仍不免有些感觸。

    “我已經試過救你，可惜你造孽太多、終究還是死在唐姑娘手上，實是無能為力。”

    閻龍玉拋下兩個孩子追上白焰，繼續在黑暗裡走了一陣，預期會看到更多的往事。

    她猜對了。

    無盡黑暗的異域，這一次向閻龍玉展示的是那改變她一生的美貌道姑。

    “小兔兔……”

    閻龍玉看見她坐在一個蒲團上，臉上神情甚是痛苦。

    “妳準備好了嗎，小兔兔？”

    一個瘦小的女道士穿過閻龍玉的身體，上前跪在美貌道姑的跟前；閻龍玉可以看見那瘦小女道士的臉上，用薄紗遮著鼻尖以下的地方。

    “我準備好了，師父。”遮臉的女道士回答。

    “等不及了吧？”美貌的道姑冷笑：“迫不及待想脫下面罩見人？”

    “當然。”閻龍玉心道：“那會兒為了脫下面罩，我甚麼都願意。”

    但遮臉的女道士沒有說出心裡的話。

    “妳恨我吧？”美貌的道姑又道：“然後妳以為，得到璇嬴之後一切就值得了，是不是？等璇嬴把妳變成絕世美女，妳就再也不需要我了、更用不著恨我，是不是？”

    遮臉的女道士低著頭不敢說話。

    “讓我告訴妳我的故事吧！”美貌的道姑也不理她，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從前我的日子可快活了，帶著一幫小流氓從街頭打到巷尾，人人都害怕我們給我們交保護費；哪想到有天竟來了個畜生，趁我在路邊喝酒的時候往我頭上澆了盆熱油，當場把我整了個稀巴爛、本應該死在那裡；偏偏我那該死的師父早不來、晚不來，竟在那時從旁經過，不知使了甚麼手段居然把我從鬼門關救了回來，成了個人不人、鬼不鬼，焦皮糊著爛髮的噁心妖怪……”

    多年之後再次聽聞這個故事，閻龍玉仍感覺驚心動魄。

    “自然我是恨透了她，認為她當初就不應該救我……”美貌的道姑繼續說道：“但我沒想到她用心險惡不僅止於此，居然把璇嬴的事透露給我、引誘我拜她為師將來不但可以恢復容貌，還會變成如她一般的絕世美女。但她少說了一件事，那就是璇嬴不但喜歡把醜女變成美女，更重要的是讓祂附身者必須得是處女才行；而我成天跟那些精力旺盛的小夥子打混，貞操不過是用來控制他們的工具、早已不是處子之身，我師父卻為了報復璇嬴多年來的折磨，不知使甚麼手段居然強行把祂轉移到我身上，讓我過著比她痛苦百倍的生活……”

    每當璇嬴的血性發作，閻龍玉都必須躲到偏僻無人的深山野外，才能避免無辜的人受害；但是祂吞下的每一隻蟲鼠蛇獸、喝下的每一滴腥臭鮮血，都通過閻龍玉的舌齒清楚地傳達給了她，有時那味道還會殘留在嘴裡數天的時間。對閻龍玉來說這是她每半個月就必須面對一次的折磨，但是對閻龍玉的師父來說，那間隔通常只有兩到三天。

    “所以說啊，師父待妳其實不薄……”美貌道姑繼續說道：“我在妳年紀那麼小的時候就把妳買來，一方面是確保妳的處子之身、一方面是要教妳修練的方法；往後妳只要按我的方法定時修練，法力必在我之上可以更有效壓抑璇嬴的力量，而不必像我一樣，被師父棄之如敝屣，只能自行修練祖師爺留下的手記、平白走了不少冤枉路。”

    為此閻龍玉的確是對她心懷感激，時至今日早已沒了恨意。

    “但妳還是會恨我的，一定會……”美貌道姑說：“不僅是因為祂的血性，更因為祂的魔性。事實上後來璇嬴告訴我，那天就是因為我師父出現在了市集，才給那畜生淋我油的機會；因為我手下的嘍囉從沒見過那麼漂亮的女人，一下子都看傻了眼，才沒發現有仇家接近。”

    璇嬴不僅給人生理上的折磨，心理面的侵蝕更使人成為精神上的扭曲怪物。閻龍玉確信若是再給璇嬴一年半載的時間，她的師父就會相信當天所發生的事、全是自己師父的精心策劃。

    “我從來沒有機會告訴她，我是多麼的恨她、怨她，想喝她的血、吃她的肉……”美貌道姑愈說神情愈顯歇斯底里。

    “所以我現在要給妳一次機會，讓妳當著我的面，說妳恨我、怨我吧！”

    如果還有機會的話，閻龍玉真想告訴她的師父、自己真的不恨她；然即便她尚在人世，閻龍玉也不曉得去哪裡找她。

    “說啊！說妳恨我！”美貌道姑叫道：“說妳想喝我的血、吃我的肉！”

    但遮臉的女道士只是低頭不語，任由美貌的道姑對她又吼又叫。

    白焰距離閻龍玉愈來愈遠了。

    “再過四年我就滿五十啦，師父！”

    調頭離開之前，閻龍玉在心裡面默禱。

    “到時就算莎莎求我，也沒辦法把璇嬴傳給她了；秘宗一派就到我為止，不會再有下一代遭受這非人的荼毒。師父，不管您是否尚在人世，看在我們師徒一場的份上，請保佑我安然度過接下來四年、不會改變心意吧！”

    禱畢她舉步離開，但才走出幾步忽又想到一事。

    “可能的話，也請保佑弟子，在變成狐妖之前找到解決的辦法……”

    她自顧自地苦笑起來。

    “不過我想如果是您的話，大概會說解決的辦法就是傳給下一代吧？”

    白焰繼續在黑暗的大洋之中漂流，看似漫無目的又似破風前行。閻龍玉加快腳步趕了上去，卻見黑暗中不知從哪竟冒出了個人影，伸手一抄將那白焰接在手裡。

    “唔？”閻龍玉見狀一愣，放慢腳步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只見對方乃是一個滿面白鬚的瘦高老者，身上穿著只有在古籍裡才會記載的老舊官服。

    如果此前曾經見過這樣一個人，閻龍玉肯定不會忘記。

    “好像是不得了的東西？”老者將白焰拿在手中仔細端詳一陣，隨後便放開了它任其繼續飄流。閻龍玉見狀於是上前招呼。

    “前輩。”閻龍玉雙手端在胸前微微一揖。

    “哦──”老者手撫鬚髯，看著閻龍玉點了點頭說：“妳就是最近幾天待在我們這裡的道長吧？”

    “是。”閻龍玉相當恭敬地回答。

    “那女孩子，可不簡單喔！”老者又說：“就算滅了她，也難消她心中的怨念，不出幾年就會捲土重來，妖力更強害死更多的人。”

    閻龍玉聞言默然半晌。

    “但是為了救那男的……”半晌之後閻龍玉說道：“我可能必須滅了她。”

    “妳是有緣人，”老者點了點頭：“就看妳怎麼取捨囉！”

    “如果是您的話……”閻龍玉問：“會怎麼做？”

    “我嗎？”老者呵呵一笑：“我永遠只會做對邦國最有利的事。”

    閻龍玉聞言輕輕地嗯了一聲。

    “告辭。”閻龍玉很快與老者道別。

    “好好努力吧！”老者笑呵呵地，目送閻龍玉追著那白焰離去。

    ◆◆◆

    再隨白焰走了片刻，虛無的黑暗之中終於出現些許變化。

    細窄的光線自遠處射來，乍一看恍如置身隧道內望見遠端的出口；閻龍玉感覺自己就像撲火的飛蛾，遂解下背上的法劍拿在手裡，小心翼翼地隨白焰進入光中。

    光線變成了光圈，光圈又變成了光雲；最終閻龍玉整個人沐浴在純白色的光芒之中，不知不覺就抵達了一處幻境──

    一處百花爭豔的七彩幻境，四周圍是無窮無盡的花海延伸到目不可及的地方；抬頭看是萬里無雲的爽朗晴天，低頭可見無數黃蝶自由嬉戲於花叢之間。

    而在這片花海的正中央，則悄立著一幢閻龍玉有點眼熟的宅第，其屋瓦牆面都被生氣蓬勃的藤爬植物佔據，遠遠望去似乎還隨著飄揚的花海跌宕呼吸。

    “林家宅第啊……”

    閻龍玉知道白焰帶她到了正確的地方。

    “對妳來說應該是充滿痛苦回憶的地方，但仍然是妳唯一的家。”

    她撥開盤踞門板上的綠蔓毫不猶豫地闖了進去，就像過去幾次那樣穿過外院直達內院；不同的是這回宅第內滿是各色青苔與藤蔓，相較原本人去樓空的氣氛反而增添了野蠻的生命力。

    水秀姑娘在內院等著她，就在當初她的棺材擺放的地方──當然現在擺放的並不是棺材，而是一座以藤草編織成的翠綠鞦韆；水秀姑娘和周啟穿著大紅色的禮服依偎在一起，貌似一對恩愛無限的新婚夫妻。

    “妳來了……”此時的水秀姑娘已摘下紅蓋頭露出本來的面目。“還是不肯放過我？”

    她的相貌自然是比不上擁有璇嬴的閻龍玉，卻帶著與生俱來的堅韌與頑強的傲氣。

    “妳知道原因，”閻龍玉答道：“我不能讓妳帶走他。”

    “為什麼？”水秀姑娘說：“他是我相公，又不是妳的。”

    “他是活人。”閻龍玉直言道：“而妳已經死了。”

    她靜待水秀姑娘如何反駁這鐵打的事實。

    “這樣吧……”水秀姑娘稍挪了挪身子，從周啟懷中退了出來。

    “我讓他自己選、是要回去還是留在這裡。”

    閻龍玉心想她既願意這麼做、肯定是已經有相當的把握。果然便聽周啟說道：“道長請回吧，我已經決定要和阿秀永遠在一起了。”

    “你仔細想清楚，”閻龍玉向他喊話，同時避免透露過多的信息給水秀姑娘。“待在這裡的話，就表示永遠拋棄那些你已經擁有的東西。”

    周啟點了點頭，答道：“我仔細想過了，和阿秀在一起就是我的願望，再也不需要其他的人了。”

    閻龍玉仔細觀察他說這話時的微笑表情。

    “這是妳讓他說的，”她轉而對水秀姑娘說：“我不相信那是他的真心話。”

    “妳是在說我欺騙妳嗎？”水秀姑娘的臉色一沉，反問道：“難道我沒有信守承諾、把那姓唐的姑娘還給你們？難道我沒有保她一路平安？”

    閻龍玉聞言一時語塞。

    “這一路上我可不曾對妳說過半句謊言。”水秀姑娘又道：“反倒是你們，從一開始就騙說我的相公死了，後來又讓唐姑娘假扮成他意圖欺瞞我，現在怎還有臉說是我在欺騙你們？”

    面對鐵打一般的事實，閻龍玉無可辯駁。

    “我只有一個卑微的願望！”又聽水秀姑娘楚楚說道：“在這個虛幻的世界，挽回些許生前應有的幸福。妳就不能放我一馬、成全我們嗎？”

    對曾經在黃沙鎮到處害人、張牙舞爪的水秀姑娘來說，幾乎已是低聲下氣的懇求了吧？但閻龍玉心裡想的，卻是孤身帶著襁褓中的孩子、渾身給豆汁的熱氣蒸得紅通通的少女阿香；於是她無情地搖了搖頭，伸指在法劍上輕輕一彈、使劍身燃起白色的火焰。

    “我不能答應妳。”閻龍玉只說了這幾個字，劍指水秀姑娘還希望她知難而退。

    “是嗎……”水秀姑娘注視著那白焰良久良久。

    “為了證明我的真心，我是不會還手的。”她幽幽地說：“要殺要剮，全都由妳吧！”

    閻龍玉想起先前那老者所說的話。

    “就算殺了她，也無法消除她心中的怨恨；數年之後她就會捲土重來、法力更強害死更多的人。”

    法劍持續在半空中燃燒著。

    “說吧！”水秀姑娘彷彿看穿了她的心思：“告訴我那些記載在經書當中的感人故事，告訴我那些有關於愛、以及因愛所生出的憂與懼的故事，看是否能化解我心中的怨恨。”

    那冷酷決絕的模樣，不禁令閻龍玉又想起了她的師父。

    “說吧、說妳恨我……”她的師父說：“說妳想喝我的血，吃我的肉！”

    只見水秀姑娘挽起丈夫的手，兩人一起仰天閉上了眼睛。

    法劍持續在半空中燃燒著。

    <2022/Mar/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