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主任一再坚持要入住王凤孝的小院。

    连主任是前三年分配到渔林镇的第一位女大学生。模样算不上多漂亮，但也端庄秀丽。她与一般年轻女教师不同，不穿时髦的衣服，不留时尚的发型，基本不化妆，淡妆也很少，素面朝天。四面齐的懒汉头，只在左额上方别着一个黑色的小发夹，避免额上的头发散披下来。一件嫣红色暗格的布衫，一条天蓝色筒裤，一双蓝色休闲运动鞋。手指上没有涂指甲没有戒指，耳朵上没有耳坠，只有两个小凹点--耳孔的遗迹。颈上也没有项链。

    除了一身文雅气，若只看衣着打扮，她就是一个朴素文静的村姑。

    她最初在联中教语文，中心校刘主任来到这里时，非常欣赏她，把她调到中心校管教学教研，这次学校布局调整时调任宋庄为教务主任。

    据说她比较清高孤傲，在联中时也不像其他女教师那样有事没事聊个天拉个家常一块儿上个厕所什么的，她总是独来独往。

    但她并非孤僻，也不是带刺的玖瑰，只要你不招惹她，她也不会挤兑你。她仿佛身上笼罩一个半径三米六五的结界球，只要相互保持适当的距离，便一切相安无事。

    因为她不太注重外表妆扮，脸上也常常和男人一样与风砂水火赤诚相待，看上去不免粗糙，缺少二十五六岁年轻女子的光泽润腻，眉毛也不像修过，嘴唇也没涂口红，至多干燥得翘皮了涂个口油。所以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成熟了至少五六岁。

    与化妆打扮相比她更喜欢读书，即使这么繁忙，她也在桌边放着几本书。她只要看书就不得不拿起一支笔勾勾画画，仿佛吃饭必须拿双筷子一样。宋明几次去她办公室汇报工作，都看到她一边看工作资料一边还抽个空隙瞄一眼压在旁边正在阅读的书，有时再顺手在书上画一道圈一圈儿。

    这实在太奇怪了，她好像对工作资料有些心不在焉，眼里看着那一沓沓资料其实心还在书上。以至宋明怀疑，她其实根本就没有看他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一堆地方文化档案材到底写了点啥，他费了大半夜精心整理的他们乡高跷与抬阁相结合的特色地方节目，她似乎扫了一眼就说，我看还可以，先放这儿吧，等我闲了再细看。辛苦了，谢谢！

    就宋明所知，很少有领导收查你的工作任务时还会说谢谢两字，不挑三拣四居高临下小题大作地臭批你一通就已经很不错了。不抠你几点毛病怎么显示领导的负责与重视？不批你一顿怎么显示领导的高明与威严？如果是交给宋校长他一定会这么干。

    这个连主任却就这么与众不同，收查工作资料时还三心二意的看书，是不是上学时一边听讲一边偷看闲书养成的习惯？看了也不评点两句，还说谢谢。这怎么树立个人权威？

    但她与宋校长在建图书馆和办公室问题上却较起了真。

    宋校长同意在王凤孝那个小院整理三间房建个图书馆，因为他觉得图书馆也可以作为锦上添花中的一支花，但他不愿出钱添置图书，所以要求学生每人捐或借五本书，教师每人捐或借二十本书。然后剩余的部分他从其他学校再借一部分。

    连主任认为应添置一部分新书，数量上至少不能少于青梅苑中的新书。

    一个学校图书馆中像样的图书还没有一个个人书房中的书多，说得过去吗？连主任与宋校长不知沟通了多少次了。

    无奈，宋校长只得忍痛割爱，把书房中一半的图书转移到图书馆中。书柜上空置的地方又摆了些茶叶茶具，宣纸笔墨，字帖卷轴，还有几个小装饰摆件。

    王凤孝同意在小院建图书馆，并为图书馆题名:听月阁，小院题名:无香苑。但坚决不同意让连主任入住。

    大家怀疑他那精神创伤好像并没有完全彻底的除根，他偶尔有些言行多少还是有些怪诞狂悖。中心校刘主任亲自派人找他做工作，他也毫不顾忌地对那人说，那院跳进只癞蛤蟆，这院还想再窜进一条水长虫，我们这里都要被你们糟踏成臭水坑了！

    王凤孝就是这种执拗的直筒子老腐儒，从来不懂得给领导情面给自己方便。宋校长说，说我是臭水坑中的癞蛤蟆，呵呵，那被人头上插标写着茅坑中的石头块--又臭又硬的臭老九的人不知是谁？我丑我懒，但我至少没你臭。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说，他这个无香苑是不是这个意思，无香，那不是臭吗？是不是在暗骂我这里是臭水坑？这个老腐儒，玩文字游戏的伎俩那是玩得溜溜的，我可不得不防，别被他耍笑了。

    其实单就这件事，宋校长内心还是很感激王凤孝这位又臭又硬的老腐儒的。他虽叫王凤孝老腐儒但他对王凤孝并无多大仇恨，更多是一种没有多大恶意的戏谑。王凤孝虽没有亲自教过他，但一定意义上说，他也是看着他长大的师长，他欣赏他哥宋青河，那是他的得意门生，在某些方面得了他的真传，都是臭硬得很。

    他也知道王凤孝骂他大老粗癞蛤蟆也是怒其不争，更看不惯他那套江湖手段。但这本无可争辩的，清浊两道，古来如此。你清你的，我浑我浑，你吟你的花间词，我䠀我的江湖水。不过，能被王凤孝这样的名士骂骂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证明他也是个叫得响的人物。

    其实，宋校长很不愿意让连主任住进无香苑，那需要一大笔装修费不说，以后还不知她天天和他戗着比着生出什么幺蛾子，但他没法说。

    这个老腐儒，这个又臭又硬的老腐儒，这个可敬的可爱的老头儿！他这会儿恨不得热烈地拥抱拥抱他。

    这个可爱的老头儿！他自言自语道。

    对，做事要彻底，不能让连主任去管图书，坚决不能，不能为她想进住无香苑留下任何借口。他要亲自登门赔礼道歉，把他请回来管理图书，再以某个名义赔他辆新自行车。他要人们看看，他宋青山是怎么尊贤礼士的，怎么报答师恩的，怎样宽宏大度以德报怨的。

    现在，他反倒有点遗憾，遗憾王先生骂他骂得不够狠，骂他骂得不够响。否则，他这一回反向操作，说不定也能博得一段名垂青史的美谈了。

    哈哈，你倒是狠狠的骂呀，可敬可爱的王老头儿！哈哈哈。

    连宋校长也认为，王凤孝指定是因为没有赔偿他丢失的自行车而对他怀恨在心，这次故意给他难堪不让连主任住进无香苑，没曾想反倒正中宋校长下怀。

    其实，王凤孝哪里看得上那辆破自行车，虽多敞帚自珍有了感情也不假，但丢了也就丢了。他家店面的房租这几年翻着筋斗的长，他除了爱买点书看看，又雇了个保姆，他都不知道怎么消费这些钱。

    他看到宋青山当了校长什么也没干就先给自个装修了一个豪华大书房。他到学校看到全校师生天天不上课忙着刷墙洗地打扫卫生。这是宋庄中学百年来从没有发生过的事。

    王敬琛当了辈子校长，没有利用集资或公款给自己添置过一样东西，反而每次都要捐土捐款。

    王敬琛和所有教师，都把课堂当作圣殿一般，从来不敢轻易占用。哪里能像今天这样说不上课就不课，说一天不上就一天不上，肆意妄为无法无天。宋青山呀宋青山，浪费别人时间就是图财害命，你这可不是图了三两银子害了一条人命啊，你这是灭村屠城啊，我骂你癞蛤蟆都是高看你，你个小子！竖子！

    听月阁，无香苑，对着你这只大癞蛤蟆，真是悲哀悲惨悲剧。这么好的风水就要被你这一座青山给压塌蹬坍了。王家多少年积淀的学风教风就要被你毁于一旦了。你是王家的罪人，是宋庄的不肖子孙，以前是现在时以后更是。

    我的无香是臭的意思吗？我要想骂你臭迈还需用无香吗？你这种混帐不配这么高雅的字眼。

    我的无香是真水无香，是好花无香，是自然质朴不刻意妄为的无香。是让学生自自然然的成长，让教师安安然然的上课，让学校安安静静教学，让钟声舒舒展展的飞扬。

    浓妆艳抹搔首弄姿花枝招展卖弄风情招蜂引蝶，我看你也别唤青山号青梅了，就叫青楼得了，比青山有格调比青梅有情调比红楼如意调三美兼备四品全有多么高雅多么一蓑烟花夜雨宁静致远淡泊明志。

    有心抬头望月的人，才会低头看看自己的良知。有心听听如水月色的人，才会有心听听人世生民万众的呼声。

    你建个书房附庸风雅也就算了，再建个图书馆装点门面？

    你这个混帐东西，你坏了王家学风负了宋庄父老，还要辱没立德立言的历代圣贤吗？

    宋青山，你这个大老粗二百五弄不清不肖子孙混帐东西！再这样胡闹折腾下去，看王家祠堂中的列祖列宗不站出拿拐棍敲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