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去大张里
宋明去大张里调查,他又见到了村里那个傻女孩,人们喊她傻大妞或大妞。她躺坐在家门口的石头门墩上,脸又胖又大向日葵一样,阳光灿灿甜蜜治愈,要是生在盛唐绝对没有杨贵妃什么事了。无论见了谁,无论是夸她还是训她,她都一样呵呵地笑着。她张嘴一笑嘴角就哗啦啦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挂下来。虽然不能一笑倾城,但至少可以水淹七军。
有人逗她说,你妈呢?
她呵呵笑着,你奶奶的。
那人又说,你妈跟张老三跑了。
她呵呵一笑学着说,你妈跟张老三跑了。
她现在有十七八岁了,但智力似乎停留在五六岁或者更小。
上次她就被那群棒子队鼓惑,说老臭拐走了她妈,她就撵着老臭撵了半道街。
宋明因为家访等事情来过大张里几次,大妞竟然认得了宋明。街坊邻居有人就恶作剧的天天逗她教她,让她见了老臭就喊老臭老臭,你拐走我妈。
她这次见了宋明,又笑呵呵的流着三千尺喊,老臭,老臭,你拐走我妈,你妈给我,你妈给我。
宋明听着别扭,就停下来对她说,大妞,我老臭不认识你妈,也没见过你妈。那女孩儿依旧笑呵呵的看着他,宋明觉得自己说了也白说,就教她说,不是你妈给我,是,还我妈妈。说,还我妈妈。
还我妈妈。
还我妈妈。宋明又说。
还我妈妈。
嗯,好。你再说一遍。
我还妈妈。
还~我~妈妈。宋明耐心地教她。
还~我~妈妈。
嗯,大妞很棒。再说一遍。
还我妈妈。
还我妈妈。
大妞很棒。宋明竖起大拇指夸她。
大妞很棒。她似乎听得懂宋明在夸她,也高兴地拍起手说。
宋明觉得自己当老师可能当出职业毛病来了。他看见墙上标语中的错字就想上去给它改一改,听人说话带着语病他就想给人家纠正一下。
今天听了这个大妞说你妈给我他就觉得别扭,想跟人家纠正,还想教会人家说话。好像他要不纠正一下就走过去,就好像在地里锄草,身后还留下两根草没有锄掉一样让他念念不忘耿耿于怀。
大约好为人师的毛病都是天天给学生批改作业纠错纠错纠出来的,任何一个小小的行为日久天长了都会在人的思想行为习惯中留下深深的烙印。
他觉得,这也算一种洁癖,甚至可以高大上一点说,这是一种文化洁癖。
有次他跟方晴说他有洁癖,方晴听了瞅着他那刚浇地回来肮脏的鞋面与裤腿差点儿笑掉大牙。
他终于教会了大妞,他在大妞又像念经又像唱赞歌又像学生给他背诵课文那样,反复念叨着老臭老臭还我妈妈的欢声笑语拍手击掌中,走到大张里小学的校门口。
宋明看到一个十来岁的女孩扒在学校大门上,向学校园内张望。
他猜想这个女孩儿可能迟到了,在校门口不敢喊。他忍不住走过去,想帮帮她喊一下校园中的老师,让她进去上课。
他向校门口走过去,那个女孩儿回头看到有人走来,她埋下头,眼神怯怯的从斜下方向斜上方瞟了他一眼,像只受惊的小鸟,扭头就跑。
宋明觉得这女孩的眼神有些怪异。
以前土匪来到家中,孩子们藏在地洞里,听得动静小了些时,就极其小心地慢慢一丝一丝像竹笋拔节一样把头上移,当眼晴出露视平线时迅速瞄一眼又迅速猫下身子藏起来,就是这种眼神。
宋明喊了声,哎,小姑娘,别跑啊。我给你喊喊老师,给你开门呀。
谁知道那女孩儿听到他的话跑的更快了,转过一个墙角,就不见了踪影。
也许听到了他的喊声,校园里走来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师,在门口看着宋明说,你喊谁呢?
宋明说,我刚看到一个女孩,在校门口扒着门。她可能迟到了吧?
哦,是不是一个这么高,小圆脸儿的小姑娘?那位老师问。
宋明说,身高倒差不多,但是脸没太看清,差不多十岁吧。
哦。你说的这个小姑娘啊可能是张雪。她经常在咱校门口扒门,赶都赶不走。
赶都赶不走?
宋明一时听不明白。
她不是咱们学校的学生吗?
那位老师说,唉,怎么说呢?说不是也不是,说是也是。
啊?宋明听的还是一头雾水。
说不是吧,她也是咱大张里的孩子,按说也应该在咱们大张里上学。但要说是吧,她没户口,学校没法收啊。你说她是还是不是?
宋明说,哦,也是。
哦,我说,也是个问题。宋明补充道。
按说国家也有规定,只要是学龄儿童就应该让孩子上学呀。宋明说。
那老师说,谁说不是呢。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来到地方,哪里不是谁当家谁作主哇?哪里不是谁手里有疙瘩谁是疙瘩头呀?这县官不如现管呐。
现在的形势,这不符合规定,谁敢收啊?一旦被发现了,弄不好校长就得就地免职啊。虽说有条文,但那也就是说给人听听罢了,谁要真相信,那不是傻了吗?到时候,难道这校长还能搬着条文给人家讲氵去说理去?那还不一脚把你踹老远,屎壳郎滚蛋球滚一边去?
或许因为这女孩名字中也带着个雪字,或许是宋明的洁癖又犯了。
宋明到大张村走访了几户后,专门找到了张雪家。
张雪家还是砖坯混建的老房子,窄窄的院门口,老榆木的做的院门。那老榆木门不知经过了几度风雨几度春秋,已变得乌漆麻黑,板面粗糙崩裂。在那一道道细细的木质之间,较为松软的间质已经被岁月风化凹陷成沟壑,较为硬实的木质突起为峁梁,看上去像被岁月的木梳梳理过的山川相间的横断山区。
那木门的左上角落里的木纹里,竟还有一个绿豆大小的蜘蛛窝。宋明不由地感叹,这窝小蜘蛛的生命力可真够顽强的。
张雪早跑回了家躲藏了起来。
她母亲从一个窗户上耷拉着破塑料纸的厨房里走出来。她衣服破旧,腰上围着围裙,围裙上布满油腻,像梵高的理画笔的画布。
宋明向她做了自我介绍。
她母亲眼中闪现出卑微而羡艳的光,对宋明说,我认识你父母,她们可真了不起,培养出一个大学生。
宋明和她聊了起来。
和许多家庭一样,张雪的父母也只是给他家老二交了费办了户口。到张雪的时候,她们交不起费用,办不了户口,也上不了学。
她的父母也找过多次,甚至乞求上面把她家的房子拿去充作费用,给张雪上个户口。但上面嫌她家房子太破,不收。
就这样,张雪虽然十岁了,没有上过学。但她非常想上学,做梦都想,就经常跑到学校门口或教室窗户下,看人家上课。
宋明让她母亲把张雪叫出来。
她母亲走到屋里,又劝又说又吵又拉,好半天才把张雪从屋里拉出来。
张雪低着头,双手紧张的搓着衣角,不敢抬头看宋明。
她母亲说,三妞从肚里开始就一直东躲西藏,出生之后也一直XZ东躲。所以她到现在还是怕见生人,一见生人就跑。
宋明上去摸了摸她的头说,小姑娘,别紧张。我是一位老师,对,老师,就老师,那个,你,你,你别害怕,你先坐下。坐下……
看着张雪那紧张的样子,宋明急忙放下抚摸的手,仿佛那紧张已通过她的头发他的手传递给了他,他不由得也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
张雪听从地坐在了张竹制的小椅子上,双腿双脚紧紧并拢着,一只手紧紧的攥捏着膝盖部位的裤子,深埋着头,只偶尔从眼角乜斜着瞟他一眼,就又赶忙躲闪,盯着地面。
宋明亲切的问她,小雪,你今年几岁了?
她头也不抬地期期艾艾的回答说,十,十,十岁了。我,我,嗯。
你识字吗?
会,会,会一点点。嗯。
会算术吗?
会,一点点。嗯。
张雪的手紧张不安的在膝盖上搓着,仿佛要搓下一层泥来。
能看懂小画册吗?
能。
张雪这次终于抬起了头,看着宋明,干脆清晰地说出了一个字。
喜欢看吗?
喜欢。
张雪有点儿兴奋的说。
呵呵,宋明笑了笑缓解了一下紧张的气氛。
我小时候和你一样喜欢看呢。
哦。张雪的手从膝盖上放了下来,晃了晃身子,放松了一下。
她母亲说,她姐姐回家也教她识字,算数。她也会写几个字,我们全家人的名字她都会写呢。
听到母亲的夸赞,她脸上泛着羞红,眼中也如春日的早晨,洋溢几多曦光。
可好。我家还有一些小画册,不知你喜欢不喜欢看?
张雪看了宋明一眼,又羞涩的低下头,紧抿着嘴唇,不说话。
她母亲轻轻蹭了一下她的肩膀说,宋老师问说呢。
她又瞟了一眼宋明又低下头,咬着嘴唇,好像下了很大决心吃力的低声说,
喜,喜,喜欢。
宋明鼓励她说,小雪啊,你抬起头看着我,我不是恐龙,我不是怪兽,你别紧张。
我再你,你要看着我说。你想不想看?
张雪努力的抬起头,看了一眼宋明又盯着地面,脸红彤彤的像初升的太阳,说,想。
看着我大声点说,好吗?宋明说。
真这妮子!她母亲也在旁边替她着急。
想。
她抬头看着宋明,大声说了一个想字,站起来扭头跑了出去。
她母亲尴尬地对宋明说,唉,宋老师,你你看这妮子,真不懂礼貌。
宋明又带着她的母亲,去大张里小学,找到校长,大张里学校的校长是位快要退休的女校长,本村人,姓孙。
她认识宋明,很快就给张雪找齐了一套小学一二年级的课本,又顺手把桌子上放着的一盒彩色蜡笔两支铅笔几个半新作业本一本半旧的新华字典,又从抽屉里翻出几本画册一个毽子一把铅笔刀几块橡皮一把直尺一个铁皮文具盒等,一股脑地塞到张雪母亲那布块拼接的百纳书包中。
宋明看到那个铁皮文具盒左下方画着一男一女两位阳光少年,黑白分明的眼晴,红苹果又圆红的脸蛋,胸前系着鲜艳的红领巾,她们朝气蓬勃喜气洋洋,用充满希望和憧憬的眼光,望着右上方的飞机火箭卫星。文具盒中部上方用活泼的充满童趣的红色字体写着:
长大要当科学家
实现四个现代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