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上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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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9章 夜葬白孩

    这个孩子是宋庄中学七年级的一位学生,叫宋文帅,因为长得像他母亲皮肤白皙,人们都叫他白孩儿。他的父亲叫宋春堂,宋春堂是宋春辉的堂兄弟。

    宋春堂有两个孩子,宋文帅是老大,还有一个刚上小学的女儿宋文丽。生了这个女儿后,宋春堂儿女双全如了意,交了罒讠刂款,做了结扎。

    出事后,宋春堂这个男子大汉像被抽了筋骨一般,软瘫在地,站不起来。

    孩子的母亲一直抱着孩子,任谁也拉扯不开。孩子的爷爷勉强支撑着筹办事务。

    宋春堂家比较贫困,又交了一笔巨款,至今还欠了一屁股债没有还清,现在一时手头紧张,拿不出给孩子办事的钱款。

    有人出主意,看看能不能从宋庄中学烫出点儿钱来,给孩子办了事。

    这些家属正当悲痛之际,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听人这么一撺掇,立即群情激奋,无数灰黑的烟雾和火红的岩浆喷涌而出,势不可当,他们把所有的悲愤都转移到了宋庄中学的教育不当之上。

    宋明也被当场围攻责难,被人骂道,你们这些菜饭老师,在学校是怎么教育学生的?你们负的什么责?

    孩子的母亲眼神突然变得恶毒起来,看着宋明就披头散发张牙舞爪地冲过来,哭喊嚎叫着,你们这些熊老师,你们还我孩子,还我孩子,我要跟你们拼了,我不活了,要死一起死,还我孩子……

    宋明本来是作为街坊去帮忙的,不料自己仿佛成了S人㐅凵手。他看到孩子的母亲疯魔一样向他冲过来,吓得他赶忙转身就抱头鼠窜。

    怒不可遏的人们,虽然放过了宋明,但他们却没有放过宋庄中学,他们很快便召集了一帮人,披麻戴孝聚集在宋庄中学校门口。

    他们在宋庄校门口扯起白布黑字的条幅,摆上花圈,哭哭闹闹。

    文芳正在小卖铺睡觉,听到门外吵吵嚷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赶忙起来出去一看这阵场,吓得赶紧又躲进屋里,给江文龙发传呼信息。

    早有人通知了宋青山。宋青山就近叫上宋明和华铮,三人先赶到了学校,又电话通知学校的主要领导迅速到校应急,又给中心校刘主任打电话汇报了此事。

    刘主任等中心校人员都正好外出培训学习去了,赶不回来。刘主任又联系了镇里面主管教育的副镇长,副镇长又安排了治安人员迅速到场。

    一切都没有道理可讲。上级指示,这样的事要速决速断,不能让它拖到明天。当天夜里,经过协商,宋庄中学以人道主义的名义拿出了3000元钱了事。

    宋明心情沉重的回到家,已是半夜两点多了。他从中午到现在都没顾上吃口饭,这会儿又饥又渴,他从厨房里,拿了个馍舀了碗凉水吃了喝了,简单洗了洗脚上的泥巴和血迹。

    那脚底的伤口已经结痂,还有些红肿乌青,宋明这会儿才突然感到有些疼痛,浑身也像散了架似的,疲劳酸痛。他躺在床上,心情十分沮丧,他眼皮沉重,头脑昏沉,却又怎么也睡不着。

    他为这个孩子的事感到悲痛,为宋青山在上上下下的压力下委曲求全感到窝囊,为极易煽起的对学校对教师的怨恨感到不解和悲哀,也为自己在宋春堂家被围攻指责狼狈不堪的逃跑感到羞愧和愤慨。

    他深切的感受到,近些年来,人们对学校对教师的信任尊重和感激之情,也和他家小岸头上的那口水井一样,慢慢的由水汪汪走向枯涸。他从事的这个教师职业也不再如他所原来想象的那样被人认可尊重,一切都在发生着悄然而深刻的变化。

    他第一次对自己的职业产生了动摇,他质问自己执意回到宋庄的选择是否正确?质问自己让方晴也和他一块儿来到宋庄中学受苦受难是否值得?质问自己为了什么教育情怀和教育理想,满腔热忱投入到工作中却并不能被人们认可和理解,是否有意义?

    特别是他看到上面处理事务的态度更让他感到不安。就这样一件和他们宋庄中学并没有直接责任关系的事件,上面也没有一个人为他们说半句话为他们撑撑腰,反而都是在对他们不断施压,避之唯恐不及的让宋庄中学尽快处理。那种责任厌恶风险厌恶压力厌恶麻烦厌恶等超出了一般的常规常理,没有了界限和底线。

    作为宋庄村民中的一员,宋明在这件事中敏锐的感受到,人们对宋庄中学莫名的愤怒,并不真正只是源于孩子的事情,更多的是源于长久以来积压的许多不满与怨恨,像一堆干草,在那一刻被点燃了。

    如此下去,像宋明这样一些无权无势软弱可欺的教师们,极可能成为被上面打压和供下面人出去的受气包替罪羊。

    他又想起去年发生在方晴身上的那些被人无理取闹的事件,他竟然莫名的生出一丝恐惧来,他甚至萌生了一点要逃出这里的念头,尽管这样的念头只是像闪电一样一闪而过,但也足以让宋明感到惊慄。

    宋明一直认为,至少在宋庄中学的教师中,他是一个信念坚定的人,是个有责任、有追求、职业道德比较高一点的人,是个可以为了孩子为了教育不计个人得失无私奉献的人。

    而今天,他觉得自己动摇了。他用充满了迷惑与怀疑的目光,重新审视着自己,审视着宋庄中学,审视着与宋庄中学相关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人物,审视着这些学生的家长这里的父老乡亲,审视着他准备为之奋斗一生的教师职业和教育事业。

    他忽然觉得,好像方晴的母亲以前说的一些刺耳的话也许是正确的。而以前,他一直从心底认为方晴的母亲看不起农村农村人,看不起农村的学校农村的教育,是一种自私狭隘,是一种偏见顽固,是一种思想觉悟低的表现。

    或许真的不应该让方晴再坚持在宋庄中学教学了,她应该回到属于她的地方去。

    正如方晴的母亲所言,宋明既不能为方晴提供经济上和工作上的帮助,也不能在生活上给予方晴更多的照顾,甚至在方晴的人身安全上都不能提供确切的保护,宋明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就算在自己的村庄上,他这次也不得不狼狈逃窜。

    他深深的感到无力无助,苦闷孤独,沮丧失落。

    也许真的应该让方晴回去了。他的头脑中反复的回响着这句话,让宋明感到头疼欲裂。

    正在这时,他听到急促的咚咚的敲门声。

    他一看表,已经是凌晨三点半了,他心中一阵烦躁,没好气的问,谁?

    宋明爷,我呀。

    宋明听出了是他的一个本家宋宏斌,今天的一些事儿他也在场,便有些生气的问,深更半夜叫什么叫?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宋宏斌祈求道:爷呀,开门呀,我有急事。白天的事多有得罪,这不也都是事赶事话赶话的赶到了那儿?人死为大嘛。我今年过年多给爷磕几个响头,赔情道歉任您打骂还不成吗?

    宋明给他打开了门,宋宏斌殷勤的递过一支烟来说,宋明爷,这深更半夜的,又打扰你们休息了。

    宋明问,到底什么事?

    宋明的父亲也披着布衫出来了,宋宏斌又给宋明的父亲递过一支烟,说,爷,春堂家的到现在抱着孩子也不放手,刚刚忽然说她摸着那孩子的脉搏了。

    啊?有脉搏啦?宋明的父亲一听,惊讶地问。

    我们几个人在那儿把了把脉,好像有,又好像没有,拿捏不准,他们又派我来请您了。

    宋明的父亲问,听到心跳了吗?有呼吸吗?

    宋红斌摇了摇头说,没有,没听到。

    宋明的父亲说,那她感觉到的可能是自己的脉搏。哎,咱也没有什么神丹妙药,恐怕很难起死回生。

    宋红斌说,还是请爷走一趟吧。这马上天就亮了。您不去确定一下,我们今夜下不了葬啊。您知道的,这夭折的娃都得赶在夜里下葬,让孩子好生趁着夜路早早去寻个好人家投生。这天一亮就不能下葬了,怎么办呢?春堂家的哭晕过好几次了,人中都掐烂了。明再放家里一天,别再哭出个好歹来。

    宋明已从屋里取出了听诊器和血压器,背起了父亲的药箱。

    宋明的父亲说,药箱就别背了,没有用了。

    宋明说,还是背上吧,装样子也得装的正式一点儿。

    宋宏斌抢过药箱说,让我背,让我背。

    宋明的父亲伸手测了下白孩儿的鼻息,气息全无。又用听听器听了听他的心脏,静若湖水。

    又给白孩儿量了血压,连续量了三次,白孩儿的母亲瞪大了血红的眼睛,盯着那血压计上银白闪亮的汞柱。他们看到那银色的汞柱,一跃一跃地打上去,又慢慢的平滑地落下来,没有出现正常人的脉动,没有奇迹。

    白孩儿母亲眼中的亮光,随着那银亮神奇的汞柱升起来,又随着那汞柱暗淡下去。

    但她仍不死心,说,爷,您把把脉,白孩儿有脉搏呢,真的有脉搏呢,你给把把,有的人死了三天还能复活呢。何况,我的白孩儿还有脉搏呢,他还没死呢。爷您救救他吧,我给爷磕头了……

    宋明的父亲只得把白孩儿的手腕平放,认真的把着脉。

    白孩的母亲紧张得浑身颤抖着,上下齿碰得哒哒地响,脑袋也像得了什么病的人那样左右不受控地摇晃着,但她的眼睛却死盯着宋明父亲的嘴,仿佛只要宋明的父亲一开口,她的白孩儿就能欢蹦乱跳的从宋明父亲的嘴中跳出来,就像唐僧把孙悟空从五指山下解救出来一样。

    宋明的父亲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到外间。

    白孩儿的爷爷守在外间门口,一夜之间更显得衰老憔悴,像一盏大风中纸糊的宫灯。

    怎样?孩儿,还,还,有,有想头吗?

    白孩的爷爷磬折着腰,悄声结结巴巴地问。

    宋明的父亲握住他的手,搀住他的一条胳膊,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老侄儿,您要保重些。

    就听到里间屋里白孩儿的母亲,又嘶哑的喉咙哭骂道,

    宋爷呀,你是个臭医生,狗屁医生,你连我孩儿也救不活,你是个混白饭的医生……

    爷,您别走啊,救救孩子吧,他还没死,他还活着,他有脉搏,爷,您救救他吧……

    一群人把她按住,把孩子抬了出来。她发疯的母狼似的又扯又咬,又跳又踢,不让人们动他的孩子,哭喊着,你们别动我孩子,你们这群王八蛋,狗r的,疯狗,你们把我埋了吧,先把我埋了吧,我不活了……

    骂着哭着,又昏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