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并未亮。

    普善启程逆流而上，跟来时的忐忑不同，此刻他负手站在船头，任凭水花激溅，手上紧紧攥着九眼天珠，似有破浪而去之意。

    月秀的呼喊感染了嫁衣全族，门外的方相石象，门庭斗拱雕梁，庄内玄女湖，湖上白帝坞，此刻在初生骄阳的照射下，焕然一新，迸射出耀眼的光芒。

    月秀一直跪在神灵殿内，双手合十，掌心处的楔魂钗，由冰冷转至温暖后再转至冰冷，神灵店内供奉着自少修以来的各位灵母，玄鸟、曦月自然在册，最高处是白帝坐像，白帝伸出双手，像是要拥抱他从未见过的母系后人。

    灵母月秀一直在观察着战场的变化，她像一个棋道圣师，默默不语在局外观棋，两军对垒，先手后手她都知晓，她早早预料到普善会来求援，早早准备好了说辞，早早做出了决定，嫁衣神族的灵母在这一代不仅拥有着神的身份，还拥有能预见未来的神的思想。

    月秀在神灵殿拜祭先祖，祈求白帝保佑子孙，她希望各位灵母娘娘在家里看着她们这一辈人，从这里出发，改天换日，真正为自己做成嫁衣。

    七娘娘、十三腰主、众灵女心底里最深处的渴望被唤醒，有的泪如泉涌，有的痴坐一夜，七娘娘拿着曾经在世间行走时收藏的宝贝，一件一件细细擦拭，终于在所有人的等待中，东方既亮。

    营外值守的士兵诧异万分，王爷竟然请窃国贼徐旋凯进中帐，而不是令人射杀他。从营门口走至中帐，众将士如临大敌，一路小心翼翼的戒备着，护送着，老贼徐旋凯却一路笑骂着，仿佛自己真是来见老朋友的。

    “相如我弟，许久不见，老哥哥可想你嘞”，

    “不对不对，陈王殿下，臣张掖节度使徐旋凯，恭请王爷安”，

    “还是叫相如亲切，亲切好，相如啊，我来了”，

    面还没有见到，话就已经说了一大堆，徐旋凯满脸堆着笑意，笑意简直要抖起来，每一个横肉上都是虚情，每一个刀疤上都是假意，说完！刚好走到中帐。

    两个人一对视，彼此都是先一怔，心里同时有句话浮出水面：“他也老了”。

    梁相如正色危坐，凛然一声，脱口而出：“徐贼，你为一已之私利，陷百姓于水火，谋逆犯上是为不忠，愧对君父是为不孝，草菅人命是为不仁，同室操戈是为不义，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人人得而诛之，汝好大的胆子，还敢来我军营滋事，你可知罪？”

    说话间，叶风的剑如竹叶轻声出鞘，路达东的伐檀双拳蓄力已至，骁骑将军等众将士更是义愤填膺，不久前的战败耻辱，袍泽兄弟的血肉尸骨，都在这一刻凝结成了仇恨意念，并占据了整个身躯，每个人的气势运起，眼见要将徐旋凯吞噬殆尽。

    徐旋凯两眼一睁，双手一扯，将胸膛敞开，身上刀耕斧灼的疤痕，像青龙之鳞甲，尽数显露，高声说道：“相如，我徐某人怕死么，啊！哈哈哈哈哈！”

    梁相如面无表情的盯着他，余下众人显然是被徐旋凯的气势所摄，本来愤怒如火，燃烧一切的中帐，瞬间就冷了下来。徐旋凯好似也敏锐的感觉到了冷，马上就把胸口裹上，大笑着：“相如啊，相如，你我洛河对峙的情况下，我还亲自跑来你军中，难道你就不想听听我说的话么？”。

    梁相如还是面无表情，好像刚才这一幕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只是抬了抬手，众将士和侠士的兵刃就快速归位了，这一抬手恰到好处，如同给本来就冷的气焰，一个熄灭自己的台阶。

    “你还有话说，你有何脸面说，反贼徐旋凯，你可知当朝大学士已将你的罪状昭告天下，大梁朝上至王公贵胄，下至农桑商贾，人人都知道你的十宗罪，当今圣上亲笔手书《讨徐檄文》号令天下兵马征伐歼灭汝，下旨褫夺你的一切爵位封号，官职封地，你怎能厚颜无耻到如此地步！”，梁相如话音一落。

    泘沱派云泽便接着说道：“十宗罪，其一谋逆，其二叛乱，其三不敬，其四不孝，其五不义，其六伤民，其七专擅，其八僭越，其九不睦，其十狡诈，嘿嘿，徐贼，你可知晓否？”。

    徐旋凯看了一眼云泽，仍是哈哈大笑：“有劳小兄弟了，我徐某何人，我自己清楚，不需要他人题注”，徐旋凯踱着步子走到了中帐中央，笑笑的看着每一个与他相近相远的人。

    “徐某人，可能比在座多数都年长几岁，我在你们的这个年纪，就与当今圣上梁右年、陈王梁相如相识了，我是一个西北粗人，少时便顽劣不堪，喜游离四方结交朋友，特别是江湖中人”，说到这里，还特地看了看叶风他们所在的位置。

    “大胆，当今圣上名讳，岂能直呼”，说话的是骠骑大将军，而徐旋凯没有理会，继续诉说着。

    “我游历时与梁氏兄弟相遇，彼此都十分欣赏，相处越久，惺惺相惜之感越强烈，我们都是穷苦出身，都愤恨前朝吏治腐败，横征暴敛，都嗟叹百姓生于深水火热，饿殍遍野，我们彼此许下诺言，一定要纵横四海，解救黎民，改造这个古老的国家”。

    “昔日圣上风流倜傥，文武兼备，很快声名远播，得天下英才以聚之，加上由我和相如的扶持，很快我们就有了自己的队伍，我们出其不意夺得了重镇长安，天下为之一惊，无数有识之士竞相前来投靠，后来我与相如分兵，我一路西进，相如一路东征，三分天下，我徐某人打了三分之二，相如打下了三分之一，哈哈哈哈”，说到这，众人全都张大了嘴，倍感震惊，都到这了，这孙子还这么不要脸，还说他那三分天下打其二的神话的，呸呸呸，太不要脸了。

    徐旋凯只是哈哈两声，算是对众人心里话的回应，“后来我们从龙入京，建立大梁朝，算是将我们少时的诺言实现了一半，天运元年霜月十日那天，东西大军会师洛阳，百姓箪食壶浆，夹道而迎，有老者跪拜王师，喜极而涕，有幼者仿效王师，学模学样，圣上坐撵驾，受万人朝拜，山呼万岁，我与相如高头大马，人人称颂将军威武，得意欢喜之情无法言表，如今再回想，恍恍如昨日！”。

    说到这，只见徐旋凯老泪盈眶，直望向梁相如：“徐某人多年做梦，梦到的都是那一天的那个情景，夫子说逝者如斯，可在我这里，时间仿佛就在那一刻停止了，不知道相如是否和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