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生理楼208室。

    陆知朴在橡胶手套外又套了层透明轻薄的PE手套；从酶标仪里取出96孔板的动作和先前放进去的小心翼翼相比放肆了许多。孔里的液体已经从浅绿色变成很深的紫色，37度的温暖透过手套传到陆知朴心里。

    他用U盘拷出读数结果，稍微瞥了一下，趋势令人满意。他拔下U盘，哼着小曲，打算去206室、也就是主实验室的电脑上仔细做图分析结果。

    实验室只剩下他了，206也上了锁。他出门前从208墙上取下钥匙盘。

    没想到206开着门，亮着白色的光。是电脑屏幕前吴昕高挑的身影。

    吴昕长着甜美的娃娃脸，喜欢梳高马尾，表情总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眼眸清澈犀利，一看就是聪明人。

    陆知朴进来时，她正在啃巧克力威化，一副偷吃被发现的表情。

    “哟，你怎么在？“陆知朴笑呵呵地，顺手打开灯。

    “吓着你没？“吴昕也笑语相待。

    “有点儿意外，但一点儿都不奇怪。现世赫敏，一份时间恨不得过两遍嘛。只是我以为你今天会早点儿休息呢，毕竟在外头跑了一天。“

    “想趁没人的时候跑块胶，省得白天和人抢槽子。“她扬扬下巴，“已经在转膜了，待会儿敷上一抗就回去。你看起来挺高兴呀？有好结果？“

    陆知朴把96孔板包在PE手套里丢进垃圾桶，得意地背起手。

    看见那块板子，吴昕就了然了。

    “细胞实验出来啦？TNFalpha趋势怎么样？“

    “酶抑制剂组培养液里的炎症因子显著下调，可以逆转血管紧张素引发的上调。“

    “嗯，这个不难想到。那单基因敲除的细胞模型呢？“

    “X基因敲除鼠分离的原代肝细胞对血管紧张素刺激不反应，TNF没有上调。和抑制剂结果吻合。“

    “也就是说，酶X参与了血管紧张素引起的肝脏炎症过程，这个过程是发生在肝细胞内部的。这个结果虽然也不错，但是不够性感。“

    “最性感的部分是Y蛋白对酶X的调控能否得到证明。“

    “对。X和Y双基因敲除鼠的高血压模型一旦建立成功，就能回答这个问题了。接下来有一大把在体和离题实验要做啊。“

    陆知朴想想就开心到笑出来。他太兴奋了，未来的生活肉眼可见地变得充实、美好，有目标，有奔头。从来没有人猜想过X和Y两个蛋白之间有相互作用。而他发现了这件事，又即将第一次证明他们存在隐秘的关联。

    这个世界真理之书上的一粒沙，即将被他轻轻吹开。真理之海的一滴水，即将被他捧在手心。

    深夜星光璀璨。不在城市上空，而在幸福的航海家陆知朴心里。

    而这种澎湃的感情，同样身为研究生的吴昕是能100分感同身受的。她也如此这般热爱着自己的工作。

    二人换了位置。老陆接手电脑，分析数据，吴昕去配抗体。安静的实验室只剩下打电脑的噼啪声，和磁力搅拌器碰撞玻璃烧杯的叮叮作响。

    屏幕上的曲线和他想象中一样顺滑。陆知朴很满意，觉得今晚一定能睡个好觉。

    口袋里手机亮了又灭，是刘浪的短信。老陆没注意到，他满心满意沉浸在好结果的幸福感里。他像个欢脱的小狗，蹦哒哒到吴昕身边。

    吴昕刚刚配好牛奶，正在负20度冰箱自己的格子里翻找抗体。很快她就找到了蓝色盖子的、小拇指粗的一管抗体，不知道还以为是空管，毕竟里面只有200微升溶液。

    “哟，新买了一支？“

    “真贵，就这么点儿三千多。做抗体抢钱一样。“吴昕吐槽。

    “之前那支一千块钱一毫升装的呢？“

    “别提了，就第一次好用，第二次开始发光发出来全是杂带，我那个蛋白本来就不好发。只能扔了。心疼啊，都不敢告诉戴老师。“

    “一分钱一分货，老话不会骗人。你以后也开个公司卖抗体，只要物美价廉，准能挣大钱。“

    “我顶多做抗体给别人卖。“

    “那也行啊，专利可挣钱了。“

    “你又睁着眼睛做白日梦了。加入一个公司，拿一份死工资，抗体做出来公司老板挣钱，我们这些做实验的男工女工一分也分不着，还是拿那份死工资。有时候我不知道科学值多少钱——看开公司的人挣那么多，就觉得科学特别值钱；但看咱们这帮人工资拿那么点儿，就又觉得技术特别不值钱，谁干都行。“

    “说得倒没错。不过你也不能拿钱等价于科学的价值吧。“

    “那拿什么呀？咱俩都不是一年级的研究生小孩儿了。这么多年跟着戴老板申请基金，到处应酬，什么都见过？你我都知道，他为了养活咱们这些人做实验，买这些耗材、搭这个实验室，弄钱有多费劲。“

    边说边指着盒子里整齐码放的红红绿绿管子，

    “这个，973课题的钱买的；这两支磷酸化抗体，杰出青年基金；还有你后面那台离体灌流设备，长江学者奖励计划。课题就是钱，有钱就能做出课题，有课题才有科学产出，产出有价值，就有企业来合作、就能有更多课题滚滚来。科研结果没价值，实验室就断顿。科学可不就等价于钱嘛？“

    陆知朴挠挠后脖颈子。

    “这么说也没错。就像我那课题，要不是澳哲生物资助，戴老板也没钱等来这批结果。好在动物模型出来了，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对哦，澳哲生物也对蛋白X感兴趣，他们在研究X的抑制剂，用作非酒精性脂肪肝对吧？“

    “对，是戴老师的研究方向的应用层面。“

    “挺好的，做出来是双赢。患者有了药，病理生理学也有了突破。“

    “那你看我这个例子，是不是说明钱不等价于科学价值？应该说，科研的价值终究还是体现在科学本身，但资本是科学价值的波纹，好的科学会泛起涟漪，吸引好的资本。“

    吴昕又笑笑，这一笑有些苦涩。

    “'好的科学'，这么说有'不好的科学'咯？这话题太大了，我先保留意见，今天不讨论。不过我挺高兴你至今依然是个理想主义者。可能你才是最适合做科研的人，好好坚持。好了！你早点儿回去吧，我做完也走了。“

    陆知朴正准备离开206，电话又响起，隔着白大衣兜透出灰白色的光。

    刘浪？这个点儿了怎么还会打电话来？他接起来，笑容逐渐凝固。让笑容凝固的除了刘浪电话里三言两语就掀起的波澜，还有陆知朴此时此刻从镜子里看到的东西。

    他看到自己脖子上有刘浪所说的那种鲜艳的红色痕迹。电话没挂，他站在实验室大门口发呆。

    “佛爷，你怎么了？“

    老陆挥挥手，重新举起手机：“你刚说要来和我住几天是吧？来吧，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