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毛衣胡乱塞进楼道的公用洗衣机后，刘浪第一时间钻进宿舍里的浴室。暖融融的水蒸气弥漫开来，融化了他冻僵的手脚，也弥漫进刘浪的心里。他平静下来，不再想刚刚和宋国强的对话了。

    眼前最重要的事是洗去这一身耗子味儿。

    刘浪就第一时间沐浴的过程可太疗愈了，他觉得自己从头到尾脱胎换骨，彻底松快下来。就是胳膊还有点痒痒，起了几个红疙瘩。

    换上新上衣前，他对着门后的穿衣镜仔细检查胳膊的红包。

    与其说是包，不如说是奇痒无比的红点，排布规则，连成一条线。手腕上和手肘处都有。在转身时，他还意外地注意到腰上居然也有。指甲轻轻挠过就变得更疼，刘浪怀疑这是不是传说中的“缠腰龙”，也就是疱疹病毒感染。可是这不能解释上肢的红包。刘浪翻出《皮肤病学》，想给自己诊断诊断。

    屋里暖气开得很足，医院附近的供暖比一般居民区更好。背靠附属医院，学生们总能享受冬天在室内穿短袖的福利，即使在寒冬腊月通宵读书也不会冷。

    刘浪在如夏天般的宿舍里，穿着老气横秋的跨栏背心，在高处的书架上翻找了半天，可一无所获。那本书是从二手摊买来的旧书，学得很仓促，考完就被他束之高阁。哪怕是决意做医生的学生，只要不是想去皮肤科职业的，一般也不会对这门学科上心；更何况刘浪这样已经心猿意马的。

    ——刘浪的心猿已经跳到了另一棵叫“基础科研”的树上。

    扔在桌上充电的手机响起电话铃声。他从椅子上蹦下来，看到来电人一栏是师姐吴昕的名字。

    “喂，师姐？”

    “刘浪，谢谢你。我看到你留的组织了。”

    吴昕清冽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如果说老陆待人像春天般温暖，那吴昕师姐就是初冬，有阳光，仅限和煦，有凛冽，但不至于伤人。就连刘浪这么自信的人，在吴昕的面前也总是忍不住拷问自己，反思是不是哪里出错了。吴昕的声音就是这样，凉飕飕的，能瞬间把人抓进理智里。

    “不用谢，组织有问题吗？”刘浪心底有些不安。

    对面传来一声笑，然后是安慰，令人清醒的安慰。

    “没问题，你做的工作都很到位，对自己有信心些。”

    刘浪这才松了口气。

    吴昕接着说：“我刚刚跑上胶。时间紧，就就没有叫你来操作，下次吧。”

    “没关系，还有机会。”

    刘浪虽然这样说，心里却是很可惜的。对于刚入实验室的学生来说，任何一个操作的机会都令人心驰神往，要是真能亲自上手做一次，往往能紧张激动上一整天。

    “动物部那边累不累？杂合子那么多，处理了很久吧？“

    “还行。”

    “这批动物后面要补动物实验结果用，好好管。上午你自己去的吗？”

    “陆师兄陪着我。”

    “老陆？我没在206看见他，还以为他今天休息呢。”

    “中午他还在整理数据呢。我们一起回去的。”

    “还想问问他模型怎么样了，能不能赶上预开题。”

    “‘赶上’？难道还会赶不上？”刘浪有些意外，“我以为七年级都要参加。”

    “开题数据如果攒不齐就不能参加，只能再等一学期。老陆就是从六年级一次次拖到现在的。我比他提前一天预答辩，刘浪，到时候你要来听啊。”

    吴昕的话里话外流露出一种隐隐约约的兴奋。敏锐的刘浪嗅到了喜讯的味道。

    “师姐你那么快就从中科院回来了，是有好消息吗？”

    电话那头传来欢快的笑声。

    “赌对了，是亚硝基化修饰！啊，”她长舒一口气，“同行评议非要这个结果才肯给发表文章。现在这个‘大图’出来，我就可以毕业了。”

    “祝贺你，师姐！”

    “预答辩那天你来吧，听听我们一起做的课题全貌。”

    虽然吴昕说是“一起做的”，但刘浪心知肚明这是客套话。吴昕确实每个实验都带着他，但大部分时间刘浪只是看着：一方面生物实验通常都是以天为单位，很长，刘浪有大量时间需要上课和进临床见习，白天的实验步骤几乎都错过了；另一方面，因为时间紧张、不能容许实验出错，大部分关键工作都是吴昕亲自操刀的，而刘浪只是做类似今天整理动物房这样的辅助工作。

    刘浪也很想听听他这些“没技术含量”的工作到底织就了怎样一副科学图景。他欣然接受了吴昕的邀请。

    吴昕接着说道：

    “咱们虽然赌对了化学修饰方式，却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步步影响到疾病发生的。本质上这还只是个化学发现，作为对我之前文章投稿专家意见的补充。要想自成一题，还需要做很多工作，如果做得好，这对心梗的治疗将是个非常有意义的发现。

    说到这儿，吴昕顿了顿，

    “刘浪，你想不想接下这个课题？”

    “什么……？”

    “我是问，你想不想正式转到基础医学专业，接下这个课题？我知道你一直在考虑转专业。有现成的课题给你做，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别的研究生求也求不来。”

    刘浪没有回答。

    吴昕的话很有吸引力，换成别人大概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可刘浪谨小慎微惯了，对话外之音特别敏感。他没有立刻答应吴昕。吴昕同意这么大的人生决定需要多想想，但也劝他尽快做决定，好跟导师说。

    在刘浪听来，吴昕刚刚说的与其说是对刘浪的好处，不如说是对吴昕自己的好处——相当于有人在她毕业后替她做了另一半，发文章也带她的名字。无论到时候吴昕做什么工作，天上白掉下一篇论文总是好的。日后谈到这篇文章，吴昕永远是更有底气的“设计师”，刘浪则是“包工头”。

    作为理论科学的博士，自己没有全然原创的思考，只是捡别人的课题吃剩饭，这样的“方便”别人喜不喜欢刘浪不知道，反正刘浪总觉得不是味儿。

    直到胳膊上的包重新开始刺痒，他才收回思绪到现实世界。失去了继续探究这些红包的兴致，他从抽屉深处掏出一瓶还没用过的炉甘石洗剂，对着深深浅浅的红色挠痕一顿涂抹，感受它的冰凉，感受刺痒逐渐在冰凉的攻势下褪去。

    同时褪去的还有吴昕煽动起来的炙热的盼望。转专业，从头规划自己的路，哪儿是上嘴唇碰下嘴唇那么容易的事？刘浪在脑海里过电影一般想象着这件事的连锁反应；在他的剧本里，他要给全世界合理的解释，而全世界给他的都是劈头盖脸的质疑。他一个个反驳，直到累了，直到放弃。

    现实世界中的刘浪决定先把这个离经叛道的人生规划束之高阁，先应付眼前的学业。

    几天之后，刘浪结束了妇产科学的笔头考试，也结束了临床第一学期的所有理论考试，终于可以歇口气安心准备休寒假了。这天他久违地睡了个大懒觉，快十一点了才离开宿舍楼，打算去学生窗口买张回家的车票。

    “这么晚才买票啊？”窗口老师边接过他的学生证边打趣。

    “买不着火车坐大巴也能回去。”

    听到这话，老师抬头，颇有兴趣地看看刘浪：“你心态倒是好。刚才走了两个女生，因为没签到票跟我这儿吵了半天，急哭了都。说暑假就因为当奥运志愿者没回成家，这下整一年回不去了。”

    老师越说越有兴致。刘浪硬着头皮听他噼里啪啦地唠叨，正觉得快熬不下去了，忽然感觉有人拍他肩膀。一看，是陆知朴。再仔细看，他怀里竟然抱着整整一箱烟花，用长围巾掩藏起来。

    陆知朴注意到他惊讶到眼神，和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把围巾裹得更严实些。还好，窗口里的老师只是乏味地瞥了他们一眼，没有注意到他身前这么大的违禁品。

    “哪天回家呀？”陆知朴开口，语气轻松愉快。

    “听完你们开题，第二天早上走。你呢？”

    “预开题完就坐晚上9点的火车走，第二天中午到长沙。好几年没回家了，忙了这些年，今年总算能轻轻松松地回去过个年。”

    “第二天中午才到？这么久。”

    “说是今年秋天就通高铁了。没事，慢有慢的好。”

    说罢，陆知朴哼起歌来，曲调欢快。刘浪仔细听了听，是周杰伦去年新出的歌《牛仔很忙》。看来忙了这些年的牛仔陆知朴是真的很盼望着回家，头都高兴得甩起来了。

    窗口总算递出票，刘浪拿过证件和火车票立刻快步离开——不仅是因为老师实在太过热情令他不适，更是因为陆知朴那一箱烟花炮仗让刘浪跟着也做贼心虚。

    “你买‘花’干嘛？学校禁放，你胆儿够大的！”刘浪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说老陆。

    陆知朴扬扬眉毛：“六环外放去。奥运会弄一下挺好，修了六环路，往远处开也方便了。”

    “你有车？”

    “我租了个车。”

    “你等会儿。”

    刘浪拦停了陆知朴。

    “你有问题，说，放炮是约了谁？”

    “什么约了谁……”

    “被我说中了。你谈恋爱了？还是追妹子呢？”

    “这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看你！牙花子都咧出来了！”

    谈到爱情，男生们就再也不掩饰自己的快乐。陆知朴谈恋爱，这消息的重磅程度不亚于他昭告天下自己的文章被《自然》杂志接收了。这样的新闻够他们点上一桌烧烤配上啤酒吃着聊一宿。

    “还没追成呢，这不，想着放假前表白，顺便提前过个年。”

    “为了谁你能冒这么大险？”刘浪盯着烟花，“让我猜猜。”

    “你不认识。”

    “我不认识？”

    “嗨，我都紧张了，你别问了先，成了肯定告诉你。”

    “这么说，你是先找妹子表白，再参加预开题，开完回家。你心理素质够好啊，万一表白失败你还有心思好好开题？我要是你我就晚点儿回家，开完题再约妹子说。”

    “我也想啊，可是她比我回家还早，不想拖到明年了，睡不踏实。”

    “祝你成功。哦，这是你的彩票，十块钱的。”刘浪从书包里摸出一串彩票，“这礼拜天开奖。”

    一串五注，陆知朴研究了一阵号码，觉得应该是随机的。他说了声谢谢，把彩票塞进围巾底下。

    “祝你好运。”刘浪一语双关。

    陆知朴在岔路告别了刘浪，独自往实验室走去。他的步伐欢快，他的人生下一站充满被加持了幸运的盼望。刘浪其实还想问问他动物实验怎么样了、预开题准备得如何，可他开不了口打破令人眩晕的快乐气泡。

    总有人是你的反面——刘浪想——在自己对未来充满不确定的时候，在面对师姐抛来的橄榄枝依然犹豫不安的时候，老陆就像自己的反面，无论是对待学术、对待爱情，他都像个骄傲的将军，昂着头，对每个机会都拥抱得毫不犹疑、充满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