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海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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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 石妙欣

    众所周知,不高考的人反而比亲历者更焦虑,催婚也是同一个道理。石奶奶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诚然,这句话是从电视剧学来的。石妙欣则是笑吟吟地听了,心中却戏谑:“不孝有三胎,无后为大爷。”诚然,这句话是她想说而不敢说的。

    作为一名30岁的大龄单身女青年,她从没想过会有从公司“毕业”的一天。当听见人事部April说:“妙欣,姚经理有事儿找你。”她明白她要被炒了。早前已裁走了一批人,这段时间同事们个个惶惶不可终日,说话也悄声细语——而她刚进公司未满半年,炒她的成本最便宜。

    坐她对面搞直播的小美女珠珠先一步“谈判归来”,可爱的娃娃脸垮得像冰箱里冻坏了的娃娃菜,形如枯槁,心如死灰。她路过电脑桌时,见这个年轻女孩哭红了眼眶,始终一言不发,拿着小镜子默默地补妆。

    唉,乖孩子就是讲礼貌,连哭都自动调成“静音模式”。

    石妙欣走进人事部,里头有一个40多岁的中年男人在抗议:“凭什么说我不胜任现在这个职位?我哪点不胜任了?你拿出证据来!——你拿出证据来!——”他情绪激动,气得把桌子“噔”的一拍。接着,是甜美又冰冷的女人声音,轻言细语的,模模糊糊的,正是姚姐的声音,听得她心中莫名感到惴惴不安。

    April给她端了一杯大麦茶,用歉意的笑容说:“不好意思啊!妙欣,那人直接冲进去了,我没能给拦住。”石妙欣点了点头,笑着接过茶并道谢,但心里特别不舒服——办公室里被生活逼急了的倒霉蛋,不正是五分钟后的她自己?一生总是埋头苦干,偏偏碰上祸从天降。April又说:“这种茶喝了对女孩子有益处,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有什么岁月静好,不都是一地鸡毛?她只能沉默,她只能微笑。笑容的背后,石妙欣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孤独与凄凉。

    办公室的门开了,中年男人踉跄地走了出来。同部门负责文案的同事艾檀居然走在男人的后面。两人对视一眼,艾檀比了一个口型,她立即心领神会——唉,艾檀也要被裁了!她不是硕士学位吗?不是拿过省级大奖吗?怎么连艾檀也不能幸免于难?

    想必这次“大裁员”,所有不满半年的员工都难逃一劫。

    石妙欣突然头晕,浑身无力,一种天旋地转的失重感袭来。她仿佛看见一辆高速行驶中的货车,尾门突然“嘭”的打开,猛地甩落一件又一件笨重的包裹。一个活人,就像一件包裹,被命运狠狠抛弃了。

    从人事部出来,正好到了下班点。办公室的人走了大半,灯也关了大半。落地窗外的蓝色天空被窗帘遮挡了,使得室内的黑影像阴雨天一般浓厚。她静悄悄回了座位,关了电脑,拔了插头,两手紧紧扣在胸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艾檀举着一部手机,从楼梯间急匆匆跑过来,漫声叫:“妙欣,等等我!”石妙欣见她手里仅拎着一只皮包,就要走人,很是诧异。“反正明天最后一天班,到时候再收拾也不迟吖!”艾檀笑着耸耸肩,帮石妙欣把一本台历丢进大纸箱。同样是被裁了员,她倒像是不在意。

    厂车五分钟后即将准点开走。两人用最快的速度打了指纹卡,慌里慌张地下楼挤上了座。巴士的空调风吹在脸上,给人彻骨彻髓的凉意。黑色的车胎驶过了干裂的水泥地,轧上了平整的柏油路,震得大纸箱咣当作响。石妙欣一路沉默,脑子一片苍茫,她想,当初她不跳槽就好了。

    唉,怪只怪自己短见!当初,她在别的公司上班上得好好的,姚姐打电话极力劝她来企划部。如今公司一上市,资金链一紧张,她这个新员工,便被弃之如敝屣。

    她把头往车窗外看,落日的余晖照耀着街道和人群,天空变成一大块透明的柠檬糖。每逢18点的城市,各种车辆、电动车和行人交织在一起,像冰川世纪物种大迁徙那样汹涌、嘈杂、急促,不能容许片刻的拖延和落后。工地的男人脸庞黝黑,脖子晒得通红。这些辛苦的上班族,过着一眼望到头的生活。但她没有任何资格可怜他们。最起码,人家还有工作。

    “嗳,HR刚刚跟你说了吗?”艾檀用手指比出一个“比心”的动作,石妙欣顿时茫然。

    “说什么?”

    “当然是赔偿呀!”

    “姚姐没说。”石妙欣摇了摇头。

    “刚才私域的张美工也没有要到赔偿,我当时就在办公室,他突然闯了进来。HR说裁员是公司的决定,也不怕他去劳动仲裁,哼,真是脸都不要了。”

    石妙欣道:“我听说每个部门都被裁掉一批人,四个品牌的同类部门都要合并,一种岗位只留一个。昨天我才看到一个被裁的女同事发了一个“水滴筹”,她爸爸患了肝硬化要18万治疗费……”

    艾檀扬了扬眉毛,“那个女同事要到赔偿了吗?”

    “没听说。”

    艾檀道:“嗳,想必也是。有房贷车贷,有老人孩子的一般要不到,因为耗不起这个时间。可咱们不一样啊!”

    石妙欣听了如大梦初醒,追问:“你跟姚姐说了赔偿的事吗?她怎么回复你?”

    “说了,但HR说我仍属于试用期,不存在赔偿。”

    “然后呢?”

    “然后张美工就闯进来了,我没说两句就跟着出来了,因为你还在后面等!我是用OA跟April聊的。我说,按照《劳动法》,应该赔我们半个月工资。April说,自己不负责这个。我就去找HR了,结果她一口回绝了我,还把我之前的“转正申请”从OA退了回来——扯来扯去,HR就是逼我打“辞职申请”。我说,我刚刚打了服务热线,对方建议我申请劳动仲裁,不要签署任何离职文件。你退回了我的“转正申请”也没用,因为我OA主页写了“正式员工”的那张已经截了图。所以这个“辞职申请”我是不会提交的。”

    仿佛有片刻的沉默。

    石妙欣坐在车上,车窗外一站比一站暗淡,黄昏的霞光给她痴滞的脸照上一道黄色的暖光,也给艾檀生气的脸撒上一层镀金的闪粉。她头一次看见嬉皮笑脸的艾檀露出“金刚忿怒尊”那般端正的神情,她很震惊,惊讶的情绪转瞬变成了恐惧。此刻,她只希望车子快点到站,车上没有一个人听见艾檀大胆的宣言。

    “后来呢?”她喃喃地问。

    “后来我上了一个厕所,一回来我就发现我的OA登不上去了!”

    “你OA登不上了?”

    “嗯。”艾檀蛮不在乎地说:“我把电脑和手机反复重启好多次,我以为是WIFI信号不好呢,跑出去用手机流量登也照样登不上——我想,我应该是被HR踢了吧。”

    石妙欣一时竟不知接什么话才好,她顿了一顿,轻声安慰道:“其实,你不用给她说得那么直白,这样很容易吃亏……”

    “我故意的。”艾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明天如果我被公司赶,我直接上市民服务中心去。如果保安不拦着我,明天我就和你一起去找人事谈判——当然,要是我进不了公司,你要帮我收拾东西。”

    “谈判有用吗?”

    艾檀似乎志在必得,快乐地眨眨眼:“当然有用!妙欣,我是很有把握的,你可不要拖后腿哦!”

    她不由苦笑:“我怎么会给你拖后腿……”

    艾檀的胆子比石妙欣大得多。

    她显然不怕把事情闹大,像小麻雀一般欢快地下了车,跨着皮包,一蹦三跳。石妙欣诧异地注视着好友的背影,无法理解她为什么高兴,只见她转过身来,翕动唇瓣,摇头晃脑,悄声说道:“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石妙欣无奈地笑了笑。作为新移民的一代子女,她心里突然浮现出一句粤地俚语。当地把凭运气过生活的人,叫做“捞偏门”。这个称呼是贬义的,常用在赌徒、混子、罪犯身上。她不知道艾檀究竟有什么把握,就敢把筹码叫得那么大?

    下了车,石妙欣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抱着大纸箱慢慢走着。

    这里是一片建筑在公寓楼下的商铺。随着停车位越来越紧俏,广场可留给居民行走的空间也越来越小。原来这里还是污水沟纵横交错的城中村,现已改装成一间又一间的店面,地下建商超,楼上开影院。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分,街道的光线才会黯淡下来。此刻,五光十色的霓虹直刺双眼。

    小区楼下,戴黑色口罩的胖姑娘站在门口发传单,她穿着一套黑色长款运动服,大大的眼睛,浑身散发柔软的气息,活像一只熊宝宝毛绒玩偶。“靓女,做美甲吗?新店大酬宾,充500送500。”

    “我失业了。”石妙欣说。

    “哦,”胖姑娘的眼神瞬间复杂起来。“你之前做什么工作?”

    “设计。”

    “设计也会失业吗?那你拿到遣散费没有?”

    “……没有。”

    “你干嘛不拿?”胖姑娘唏嘘:“也是,你这个工种……可能……的确……比较迷糊。”

    石妙欣低下头惭愧地笑了,抱着一件大纸箱,呆呆地站在马路边上,没注意胖姑娘露出了同情的神色。

    回了家,囫囵用了晚饭,她关上了房门,怀着一腔辛酸与不甘,抱着枕头强迫自己入睡。经过今日这一番折腾,她只想好好休息一场。明天的事,留给明天想。然而,她的心理压力太大,做梦竟然又梦见了高考,数学卷连题目也看不懂,整张卷子一道题也不会做。道道触目惊心,道道惨不忍睹。

    她骇然睁眼,迷迷糊糊间,听见隔壁屋传来一个中年女人的哼唧声,她猛的一个激灵,整个人完全清醒了,一个禁忌的猜测像幽灵般的转瞬即逝。她不敢转过头去瞧昏蒙蒙的白墙,她被自己的猜测吓坏了。女人的呻吟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那是痛苦而凄凉的哀叫。大姑姑前天骑电瓶车摔伤了腰,侧躺在床上呼唤:“啊啊啊呃——忠发——何忠发——给我拿药!”

    大姑父赤着脚跳下了床,踩踏出“咚咚”两声闷响后,耷拉着拖鞋像没头苍蝇似的乱转。“边度哇(粤语:哪儿呀)?边度啧(粤语:哪儿呀)!”他嚎叫。大姑姑疼得一手捂着腰,一手勉强指着门外。男人却转身钻进厨房倒起水来,他认真负责地洗杯子,烫杯子,擦杯子,然后才把一杯兑过凉白开的温水端过来。“喝点水吧,”他用安慰的语气说,“老婆,我没找着药,你先喝口水缓缓,我再去找找。”

    大姑父是个认真负责的好男人,但这个认真负责的好男人,明显是又一次把重点弄错了。大姑姑疼得闭上眼睛,再睁开眼时已是目露凶光,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药!”

    石妙欣的睡意彻底消失了,之前她没做声,但也留神听着动静。她下了床,来到客厅,翻找了几下,从沙发上的女士手提包里找出了那盒止疼片。她一进房,屋内已有紧张的气氛。大姑父如蒙大赦,鸽子似的边走路边点头,嘴里咕咕呢喃着客套话,他的手指湿漉漉的,像是捏过一大块冰,写有中英文的药盒包装,也被他汗津津的手给捏皱了。又圆又小的白色药丸,刚从大姑父的手指缝塞落了肚,大姑姑的手就张牙舞爪地朝她丈夫挥了过去。

    “你疯了,你……你打人做什么?我杯子差点让你给摔了!”大姑父攥紧手中的玻璃杯,水洒得到处都是。

    大姑姑推搡着他:“老子打的就是你!叫你不给药,丧良心的兹人弊(湖南俚语:讨厌鬼)!”

    “你黐线嘎(粤语:你神经病呀)?发烧咩你!”大姑父用一句字正腔圆的粤语吼了回去。

    石妙欣见这对夫妻半夜爆发争吵,一时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她焦急地望向石奶奶的卧室,紧闭房门,不动如山,她又无奈地望向战火正酣的主卧,大姑父正在用力捏住他老婆的胳膊,大姑姑挣扎着,披头散发着,用脚死命踢着他。

    “岂有此理!”大姑父烦了,急火攻心道:“你闹够了没有?不就是吃药吗?我给你药——我给你药——”他把止疼片扔在她身上。

    大姑姑静默了下来,怔怔地盯着散落一身的药片,神色弥漫出沉重的阴影。她的眼窝深邃得略显憔悴,碎发也一丝丝垂了下来,黏在汗津津的皮肤上。

    大姑父的脸色动容了。

    他接过石妙欣递来的纸巾,弯腰跪在床前,给老婆擦泪。“嗳,唔好喊啦(粤语:不要哭)!喊得一壳眼泪(粤语:哭得这么伤心)!”

    “何忠发,你个狗日的……”

    “唉,老婆,当着小辈的面,你的马尿(粤语:眼泪)掉个没完做咩?——闹笑话给人看嘞!”

    “笑话?你才是笑话!”大姑姑一把抢过了纸巾,囫囵抹了一把脸,连珠炮似的指控道:“老子不是跟了你,老子会愿意跟你吵吗?又没见老子出去跟别个男的吵!”

    “是是是,老婆讲得啱(粤语:对),你就应该同我吵。”大姑父点头如捣蒜。

    石妙欣转过头,撇着嘴想笑。

    “你出去打听打听,哪个男人家住丈母娘的房子。你真的是好命——我哥哥命不好——要不是他死得早,你连个落脚地儿也混不上!房子就是窝,你混到五十岁连房子都买不起,窝都没有一个,你叫我儿子如何讨得了老婆?——他妈的,连动物都不如!老子上辈子没做好事,才碰上了你——算个什么男人?呸,活着丢人现眼!”

    大姑姑边骂边哭,泣不成声,石妙欣原先的笑容也渐渐凝固了,消散了,她知道大姑姑是替大表弟着急。她的注意力被大姑姑的手吸引了,这是一双中年女人的手,长年的辛勤和操劳,让这双手像树皮一样粗糙。手背青筋暴起,指节赘着肥肉,手掌内侧布满了藤蔓一般的老茧,大拇指的指缝残留着不知名的液体,恶心的紫黑色,也许是今天晚餐那道蒜炒红菜苔的浆汁。

    这双手让石妙欣寒毛直竖。

    大姑父这才发现他老婆的情绪异常激动。可他又能怎么办?明天还要骑车送单赚钱,一家人的花费全指望着他!因此每回碰上“河东狮吼”,他就会用一种缩头乌龟的方式化险为夷。他摸着光溜溜的脑壳,丧丧地走到沙发旁,唉声叹气地一屁股坐下了。

    大姑姑见他这个惫懒样子,原本压下去的怒火“噌”的窜了出来,她拉住大侄女的手,昂着脑袋,神情悲凉,颤着嗓子苦苦哀诉:“妙欣啊!我告诉你!——千万要找个有本事的男人!男人对你好,全都是假的,有钱才是真的!——千万别学我,找了个穷光蛋,只有挨苦受罪的份!你记住了吗?”

    “嗯……”石妙欣闷闷应了一声,因为不敢高声说话,声带绷得很紧,又不太自然,又不得罪谁。

    “男人没钱就是该死!”大姑姑铁口直断。

    “是,我是工资奀(粤语:微薄),我挣得没有花得快,你今日先知咩(粤语:难道你不知道吗)?而今几点钟啰!你仲(粤语:还)越说越大声……”大姑父斜倚在沙发上,若无其事打着哈欠。

    沙发套原是科技布的北欧绿,被大姑姑拆下来洗了,只剩光秃秃的海绵芯子,星星点点的冒出好几个白色小疙瘩。一个一个小疙瘩,密密麻麻地纠缠在芯子上,像心结,像愁思,像烦绪。大姑父倒也不介意,他是闲懒的汉钟离,孽海滔滔无惊无诧,红尘滚滚不闻不问,随手扯下一个沙发靠枕,作芭蕉扇,遮好肚皮,酣然入定。

    他老婆先是攒紧了拳头,气呼呼跳下床去,跑到两步,又停住了。

    大姑姑指着丈夫颤声控诉:“妙欣,你瞧瞧!他像话吗?简直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大姑父置若罔闻。

    石妙欣轻声劝慰着:“大姑姑,你别气了,小心对你身体不好。你刚闪了腰,就别下床了,咱们还是回房休息吧?”

    大姑姑不依,推开了石妙欣的手,一把拽走了她丈夫肚皮上的靠枕。

    大姑父跳起来:“叼,又做咩啊(粤语:你又干嘛)!你纵俾唔俾人瞓了(粤语:你还让不让人睡觉)?”

    “拿枕头!”

    “你拿走枕头我盖什么?”

    “这是老子掏钱买的!”

    “别的你不拿,非要拿我那个——你就是有病!”

    “好哇,何忠发,你腆着脸住我家的房子还敢骂我?——你好有出息!”

    “你真蛮不讲理!”大姑父指着石妙欣说:“你妈的房子要给也是给她孙女,什么时候变成你家的了?”

    “我妈的房子,怎么不是我家的?”

    “反正就不是你的房子。”

    “那也轮不上你!”

    石妙欣实在听不下去了,转过身子背过脸,捂住耳朵。

    石奶奶抱着三岁的何琪花走出房间,“大半夜,又吵吵什么?小花花都给你们吓醒了!”

    她虚弱地咳嗽了几声,喘了好一阵气,牵着哭哭啼啼的小外孙女,慢慢地从阴影处走到了客厅。

    “妈妈!”小女孩在外婆手里打了个转,哭着扑进了大姑姑的怀抱。

    石奶奶走向沙发,扶着妙欣的手缓缓坐下,自嘲道:“嗳,这人一老了,手脚都不灵泛(湖南话:灵活)哒。”

    大姑姑一把搂住女儿,委屈地朝向母亲,落下热辣辣的泪珠来。“妈!妈!你给我凭凭理呀!”

    “有冇搞错(粤语:你干嘛)?”大姑父很不耐烦地插嘴道:“你把妈扯过来做什么?真系离噻谱(粤语:太离谱了)!”

    大姑姑捧着脸呜呜哭起来,她的声音闷闷作响,看不见她的面容,只看见她指甲缝里的黑浆汁,仿佛古装戏里中毒的人一般。石妙欣不忍看她的手,不忍看她的苦难与粗糙,忙抽出纸巾,赶上去扶着劝:“大姑姑,莫哭了,你莫哭了,仔细你的腰伤!”

    大姑姑甩开她的手,默默夺过纸巾,狠狠擤了擤鼻涕。

    石妙欣苦笑,唉,这已是第二次。

    算了,她也早就习惯了。她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常年扮演这种倒霉的受气角色。

    见大姑姑哭个不停,石奶奶面不改色,只转头望向了孙女,轻描淡写问:“妙欣啊,今天是初三,初五才过节,你明朝子(湖南俚语:明天)还要上班吧?”

    石妙欣沉默地点了点头。

    “你瞧瞧,你吵得每个人睡不好觉——雅平,可不是妈说你呀,一天天吵吵没个消停,怪不得你儿子要搬出去住!树要是住这儿,你叫他怎么搞学习?就连我这个半截身埋入土的老太婆,都快成神经衰弱了。”

    老人家的声音很低,弓背弯腰,说话间夹着几声连连咳嗽。

    大姑姑哽咽道:“妈,你的意思我算听明白了!你是嫌弃我拖累了你!”

    石奶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蛮有味(湖南话:好有意思)噢,就为我说你一句吵?你的委屈倒全冲我来了?”

    大姑姑捂着脸呜呜咽咽哭诉道:“我委屈呀!我当然委屈——别人的妈妈有本事,嫁了大款,住了大屋,偏偏就我不争气,嫁了何忠发,靠打工存钱买楼基本上没可能,现在珠海房子两三万一平,哪怕就是一分钱不花,打一百年工我也买不起吖!——怪只怪我自己命苦,把闺女和儿子都给连累了!”

    何琪花昂起小脑袋,天真无邪地问:“妈妈,妈妈,什么是嫁大款?”

    石妙欣顿时抿白了嘴唇。该死,又在编排她母亲的故事。她恨极了!烦极了!讨厌极了!小表妹的语气是那么的热切,那么的好奇,提出的问题却又那么伤人。

    大姑姑抽出纸巾,继续擦泪,不愿意搭理懵懂的女儿。

    石奶奶见大女儿油盐不进,只好转过头去,敲打石妙欣道:“妙欣啊,你不要听你大姑姑瞎说,你大姑父可是有良心的好人。哪个不想发财?哪个不想赚钱?他得养活一大家子,根本就动弹不得。别人要是搞砸了,回家还有一双筷子。他要是搞砸了,全家老少都得饿死。我这套老房子就算给你大姑父住一辈子,也是应该的。”

    大姑父难得听见有人说这句公道话,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他的嘴唇轻轻动了动,最后扯出一个笑——似哭非哭的笑。

    石奶奶道:“唉,儿女债宿世债!也好,今天我也借这个机会把话说开了,这套房子是我当初买给妙欣她爸爸的婚房,按理说是要给妙欣一个人,但手心手背都是肉哇!我已经找了律师,签了遗嘱:等我一闭眼,就把房子卖了,平均分成三份——雅平家一份,妙欣家一份,舒平家一份。”

    她呼吸急促,有时咳嗽几声,语气却十分坚定。

    此话一出,客厅静得出奇。

    石妙欣愣了愣神,见众人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脸瞧,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石奶奶又道:“妙欣,你莫怪你娭毑(湖南俚语:奶奶)我偏心!我儿子死得早,身子骨又不大好,平时没少劳烦你两个姑姑!”

    石妙欣只低下头,半天也不出声。

    大姑姑反而憋不住了:“妈,这么分恐怕不行!我家可这么多口人呢!我家老大又是个儿子,树眼看要二十四了,一个大小伙子,没房子怎么结婚?——花花也是吞金兽,幼儿园每个月要交2000多,现在养孩子好磨人哟,我蠢得死还生了两个,真前世没做得好事!——舒平家开厂子,手里头有的是钞票,根本不差你这点遗产!——妙欣那边,就她一个!她一旦嫁出去,岂不是便宜了外人?——再说了,妙欣是有指望的!丁明艳嫁了澳门的阔佬,以后肯定少不了提携她!娘屋里有的是钱!——忠发,何忠发——你哑巴了是不是?你说句话呀你!”

    她拼命给大姑父打眼色,大姑父的目光却闪躲着,半天才不情不愿地用粤语嗫嚅道:“间屋是我丈母乸(粤语:房子是我丈母娘)买的,我纵讲个楞(粤语:我还说个屁)?”

    大姑姑听懵了,气得瞪圆了眼珠子,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她丈夫。

    石妙欣懒得听了,转身回了房间,把房门也给反锁了。吵吵吵,她的家人怎就这么爱吵吵?吵吵吵,随他们吵去吧!

    门一关上,见她人不在,大姑姑便开始说刺耳的话。

    “妈,女儿难道不比孙女亲?你和我只隔着一层肚皮,你和妙欣还隔着一个“丁明艳”呢!你别忘了,她妈可是头白眼狼,你就不怕妙欣也是?吃我们家,穿我们家,翅膀一硬,胸脯一挺,转头就勾搭了别的男人,逼得你儿子跳了河!丁瞎子(湖南俚语:称呼戴眼镜的人)借了忠发一万块钱,二十年都不还——嗬,狼心狗肺的东西!妈,你光知道护着妙欣,她要是得了好处,还能来孝敬你?现在的年轻人,哪一个靠得住——舒平赚那么多钱,陪过你几天呐?你老人家要有什么事,奔前忙后不都是我?”

    石妙欣用被子捂住脑袋,她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吵,为钱?为房子?为孩子的教育?为亲友之间的攀比?

    90年代,石妙欣的父亲南下来广东求职,结识了大姑父。他为她父亲在计程车公司谋了一份工作,手把手得教他揽客、记住如厕点和聚餐点、如何使用内部联络呼机——为了这件事,石奶奶念了大姑父一辈子的好,湖南的亲友也总夸大姑姑嫁对了人。

    大姑姑年轻时是“一枝花”,小姑姑那时候是“丑小鸭”,相貌生生差了一大截。大姑姑在招待所工作,年轻漂亮的脸蛋,笑起来甜似杨钰莹。她赚多赚少,不算很在意,一心只想找个广东人当阔太太。自从嫁了大姑父,她便辞了工作专心带孩子。

    石奶奶有句名言:“嫁得好,说明要开始嫌弃亲戚,嫁不好,说明要被亲戚嫌弃。”大姑姑的前半生,正是嫌弃亲戚的那一方。老家的熟人若来拜访,碰上大姑姑回家,就有一顿好吵。直到她丈夫被裁转行,她才变得平易近人了些。熬到今日,年近六十的大姑父仍做着外卖员的活儿,连每月交社保的钱,都是东拼西凑。大姑父真的走运过吗?——他的走运,不过是短暂的胜利,也只是短暂的泡沫。大浪淘沙,浮沉难料,还没有尝到甜头,泡沫就早早破碎了。

    泡沫曾是美丽的,大姑姑也曾是美丽的。但泡沫就是泡沫,泡沫的美,太短暂了。

    据说,大姑父年轻时是个“香饽饽”,大姑姑每讲起过这段往事,回回皆是眉飞色舞:“何忠发抢手得很——当年我工作的招待所,有个贵州女孩子,老家瑶族的,皮肤白得哦,像嫩豆腐一样!每次你大姑父一来住宿,她就冲上去端茶倒水献殷勤。可她却竞争不过我,怎么抢也抢不走他。”而如今,大姑父天天被大姑姑骂得狗血淋头。

    大姑姑老说自己命不好——所谓命不好,也不过是无能的托词罢了。过得不好的女人,总爱怪自己嫁错了人,最后又都归结到“命”上面。姻缘是天定的,是命给的,什么比命还厉害?在“命”这样的绝对力量面前,一切的努力都没有用。因此,不是自己选错,不是自己没用,而是“命”让自己选错,“命”让自己没用——自己也就没有罪责了。要怪,就去怪自己命不好吧!

    真相往往扎心。大姑父那句话,说的也没错——工资奀(粤语:微薄),才是大姑姑自认命不好的根源。石妙欣想,这个世界是有阶级的,人一出生,就有起点。你的起点就决定了你的顶点。每个人都要与自己和解,改变不了就要选择接受……也许,大姑姑并不是不能接受,而是想要争取更多的机会、更多的偏爱,所以会吵,所以会闹——石妙欣却并非如此,她只想一直安安静静,做一名孤寡的女青年。

    临睡前,石妙欣不知怎么想起艾檀下车前,说的那句:“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屋外的吵闹声仍在剧烈地继续着。大姑姑愤怒地翕动唇瓣,摇头晃脑,如同一条缺氧的鱼,为自己的生死存亡抗争。

    终于,石妙欣有点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