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海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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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2 吕岸成

    地铁门开了,吕岸成拖着沉甸甸的行李箱走了出来。

    他的长相并不平庸,但不是当红偶像团那种毫无辨识度的男友系神颜模特脸,如今有一大半被挡在口罩下面,只露出一双透着几分憔悴的琥珀色眼睛。他的目光扫视着人群,像是在游戏中扫视着NPC那样,人群在他的眼里仿佛只是道具,可以询问信息、交易装备、触发剧情、攻略刷分……除此之外,他一秒钟也不愿浪费。

    凌晨11点,最后一班车下来的人稀稀疏疏。过道摆摊的档口全都收了,跳舞的人群也早已作鸟兽散。走出闸口,蹲坐在栏杆边的中年男人瞄见了他,高声呼叫:“靓仔,坐车吗?算你便宜点!

    吕岸成头也不回,一声不响地走向公交站。

    “哇,死穷鬼,咁冇礼貌嘅(粤语:这么没礼貌)?真抵死!”

    揽客失败的中年男人望着吕岸成的背影咒骂,他掏出一根烟深深地嘬了两三口,突然间愣住了。顺着中年男人的目光,停泊了两辆车。吕岸成弯腰上了一辆银灰色的奔驰S,挂有黑色港陆通行牌照。其他一辆Panamera的二次元“痛车”,则挂着珠海的“粤C”牌照。还有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从Panamera痛车上跑下来,为吕岸成殷勤地拎箱子。

    中年男人望着豪车,直到手指被烫了一下,才跳起身踩灭了烟屁股:“我屌屌屌屌屌——!”他忍不住,又骂娘了。

    豪车后座内,穿职业装的女助理Selina在翻阅文件,并逐一讲解道:“吕总,鼎泰线上年会,董事会要求各位董事告知2022年6月份出行计划。我打算回复:5月31日您刚参加完法兰克福国际会奖旅游展,今天回国须7天酒店隔离,3天居家隔离。6月11日,解除隔离。6月27日,计划参加深圳展览会。”

    吕岸成点点头说:“行,你就这么回吧。”

    “嗯,2022年端午节大湾区有一个“海内外侨胞线上联谊活动”,您作为多伦多的华人代表,需要录制3-5分钟的祝贺视频,这个6月1日之前要给到我。”

    “可以,我到了珠海就录,31号就能给你。”

    Selina笑问:“31号?”

    吕岸成反应过来,“哦,现在凌晨了?那好吧,3点前我发你视频,你2点半记得提醒我。”

    “好的,吕总。”Selina说。

    “我父亲有新的回复吗?”

    “黎拿督那边回复说,最多给到1.3亿现金,日利息千八。”

    Selina心想,这一大笔现金,不一定能全部取出来。黎鸿达这次出了绝招——不是不给,而是代价太高,直接逼得人不敢要,也就相当于不给了。

    吕岸成冷笑:“他比高利贷还黑心。”

    他琥珀色的双眸在逆光下像调入了其它黑色颜料,暗得如同两眼深井。在某一瞬间,Selina认为他会像电视剧里的霸道总裁一样停车摔门而去,但他始终沉得住气,举止温文尔雅,头发一丝不乱,只是默默地揉着太阳穴,一脸疲惫的样子。

    不发作,不代表他没火气。

    Selina继续道:“吕总,您上周五出国后,鼎泰召开内部会议,决定增购公司股份,追至49%的收购计划。”

    “他们现在有多少?”

    “24.5%。”Selina飞快地报完了数字,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吕岸成。他渐渐停止了按摩的动作,在得知这个不利消息后,他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Selina抿了抿嘴唇,用求助的目光看向了副驾驶位置的秘书沈珈俞。

    沈珈俞接口道:“吕总,毕少交代,接到您以后送您去珠海酒吧街他新开的店里喝酒,他说有事找您。”

    “前面的车是他新买的吗?”吕岸成问。

    “是。”

    “大手笔。”

    众人赔笑了两声。

    “珈俞,你把这个文件袋给他,让他3点后找我。”

    “收到。”

    沈珈俞露出职业的甜笑,神色故意迟疑一秒。

    “还有什么事?”

    “对了,冉小姐半小时前call过我,她说她打不通您的私人电话。”

    吕岸成笑了,琥珀色的眼眸散发出黧黄色的光芒。“噢,我手机忘记充电,刚刚自动关机了。”他伸出手,“Selina,借你部电话用一用。”

    Selina把手机递给了他。

    沈珈俞心想:果然,一提到冉京妮,吕总整个人都放松了。

    她转头打量Selina的表情。

    ——又是深不见底的波澜不惊。

    沈珈俞暗道一声:“佩服。”

    银灰色的豪华跑车在转弯处停了下来,接着拐向另一条路。沈珈俞乖巧地抱着公文包,静静站在路灯处,等候着Panamera泊车。她看起来很瘦小,齐肩长发,乖得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大学生。眨眼间,她上了车,喷满涂鸦的痛车闪着不羁又刺眼的光,在夜空中疾驰而过。

    跑车开在路上,贴了隔热防窥膜的前挡风玻璃,像一块演舞台剧的黑色大绒布,路灯像一只又一只萤火虫,星星点点地从眼前飞过。沈珈俞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文件,讲解道:“毕少,股份转让协议书我带来了,还有一份打印好的新闻稿,如果你们看了没有意见,明天就准备找平台投放了,全都在包里。”

    “沈老师,我不明白。”毕阳笑得痞气十足,“你家Boss究竟搞边科呀(粤语:你老板到底要干什么)?为什么突然要来珠海,让所有人以为他还在深圳酒店隔离——这是什么神仙操作?”

    沈珈俞回答得滴水不漏,“抱歉,我不确定什么可以说,什么可以不说。我建议您还是亲自问问吕总。”

    “你怎么这个亚子?”毕阳用夸张的普通话说,“我也是醉了,成哥不告诉我,你也不告诉我。沈老师,求求你开个小灶,我很乐意交学费,五位数的行不行?真的,我不骗你。”

    “达咩。”沈珈俞用手比出一个“X”字母,笑了笑,说:“毕少,吕总准备3点前录制端午节视频,3点后你可以去找他,有什么问题你可以亲自问。”

    “你们什么也不多说,只把文件交给我,叫我忙前忙后跑腿——当我是纯纯的工具人吗?”

    沈珈俞惊呼:“怎么会!”

    毕阳笑道:“沈老师,求求你告诉我吧——我阿爷(粤语称呼:爷爷)和成哥在书房里嘀嘀咕咕商量一个小时,还不许我偷听。”

    沈珈俞看着她的美甲,敷衍地笑道:“我认为可以说的部分是——Boss想要以股换股,一口气拿下鼎泰。所以我们需要毕家助以一臂之力。”

    “这个我早知道了,说点我不知道的。”

    沈珈俞对于他调情般的口吻不以为然地一笑,“没有了。”

    毕阳笑了笑,“我不信。”

    毕阳眼里迅速闪过一抹暧昧不明的亮光。

    他把手放在沈珈俞的腿上,继续哀求:“跟我也不能说吗?我愿意给你小钱钱。”

    “给钱做什么?”沈珈俞失笑,“我不是推荐你看《股权战争》这本书吗?你只要看了书,自然就明白了。”

    “不,我不想啃砖头,我只想听你说。”

    沈珈俞拒绝道:“不行,这涉及到我的职业素养。你是战略联盟的伙伴,我也应当守口如瓶。”

    毕阳的笑容愈发得暧昧了。“那你不要把我当成伙伴,好不好?”

    沈珈俞迟疑了一下,没有答话。

    “嗳,你家Boss既然让你坐我的车,早就预到我会问东问西。”毕阳笑得如孩童一般真挚,“沈老师,我不抓住机会,向你多学一点本事,岂不是辜负成哥的美意?”

    他捏大腿的动作越发下流了。

    沈珈俞沉默地调整坐姿,权衡一遍利弊后,才开口道:“好吧,那我讲一下明天会议的内容,其他的我没权力说,更没资格说,而且我说的不一定是对的。”

    她向毕阳解释,鼎泰5月份召开线下秘密会议,准备追加股分至49%,之所以界定为49%,算业内不成文的规定,行话俗称“黑书”,如果吕岸成争权,势必要突破50%,变成“全面收购”,牵扯上百亿资金。一则,吕岸成拿不出这么大的流动现金,哪怕转卖债券和资产,短周期内也凑不齐这笔数。二则,吕岸成上月才收购一家游戏巨头公司,元气未愈,实在吃不下这块肥肉。鼎泰这次的股权会议,无疑是步步针对于他。

    “鼎泰这次趁你家Boss出国发动收购战,等于是“背刺行为”。成哥以股换股,贱卖资产,等于是“以暴制暴”。”

    “以暴制暴?”

    “是呀!”毕阳唏嘘,“我之前就劝成哥不要入手国泰,别说大陆的媒体讨厌他们,港澳的同胞也讨厌他们,里面全是曱甴一样发国难财的废青!哼,从狼嘴里抢肉吃,果然被反咬一口,他这回知道痛了吧?”

    沈珈俞哈哈大笑:“毕少,你真的太年轻了——居然会相信合同,相信新闻,相信白纸黑字的套路?”

    她指着协议书上的价格,低声说:“你们毕家的十亿现金投资,加上吕总所持有的股份,足够撬动鼎泰这块蛋糕,把所持股份提高到49%,明天新闻一登报,就能成功炒热股价。”

    毕阳震惊道:“我阿爷要收购鼎泰?”

    沈珈俞浅笑道:“不然呢?去年毕爵士就收购了融亨信托,精明如毕爵士,他为什么要高价收购濒临倒毙的融亨?不正是看中了融亨背后7.7%的鼎泰股权吗?毕少,我要提前恭喜你,毕家有很大的几率打赢这一场收购战,入主香港航空领域,建立新的空中帝国。”

    原来从头到尾,早已设好了局。

    毕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一时间,竟怔怔的说不出半句话来。

    沈珈俞停顿了一下,不放心地嘱咐说:“毕少,这全是我猜的内容,总之当不得真——千万不要跟第二个人讲。”

    毕阳不耐烦:“你怎么把我看得那么蠢?”紧接着,他又自说自话地圆了场:“算了,我也不怪你。聪明的女人都容易把男人看得蠢,可我偏偏喜欢聪明的女人。”

    沈珈俞说:“什么内幕都说完了,怎么还拿好听的话来哄我?你还想知道什么?我可是一滴也没有喽。”

    毕阳笑了笑说道:“谢谢沈老师的补课,你不亏是大学助教出身,果然skr(网络梗:是个)狠人。”

    沈珈俞轻轻翻了一个白眼,她微信所绑定的“QQ邮箱提醒”弹了出来,有人发来一份超大附件。

    门外,吕岸成的银色豪车停候多时了。

    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别墅,正色道:“好啦,做吔(粤语:做事)啦,我先不同你罯罯寻寻(我不能跟你贫了)。”

    毕阳在门外停好车,才哼着小曲轻快地走入别墅。

    吕岸成的司机阿超先一步打开铁门,揶揄毕阳:“毕少,你那辆新车子,闪瞎我的狗眼。”

    “啧啧,”毕阳玩梗,“这是今年网络最兴的“鬼火少年”!你不懂不要乱说。”

    “哼,鬼马(粤语:形容人搞怪)少年才对吧?”阿超反唇相讥。

    进门前,毕阳忍不住用力拍了一下沈珈俞圆溜溜的小屁股,后者回头瞪了他一眼,娇嗔的神情中隐隐透出几分窃喜。

    他想没有女人扛得住“糖衣炮弹”,越聪明的女人,越易寂寞。

    毕阳笑得倜傥。

    一个穿着黑胶绸白唐衫盘着发髻的老妇人微笑着迎上来,“毕少来了!”

    她皮肤耷拉,眼睛明亮,脸上的笑纹很深,是南方的炎热天气和常年的卑躬屈膝留给她的。她微笑时露出一口整齐的以假乱真的烤瓷牙,如白玉闪耀丝绸般的柔光,她的微笑是旧照片里中国人拘谨而诚挚的微笑,仿佛带来一个上世纪的剪影,一个充满檀香味的东方。

    老妇人的身后,有一条奶油色的松狮犬紧紧跟随。

    “孖婶!”毕阳甜甜地叫,他接着弯下腰伸手抚摸松狮犬毛茸茸的小脑袋。“馒头,你又吃胖了!”

    他手中提着一大袋爆香四溢的外卖。

    孖婶忍不住说:“外卖可以食嘅咩(粤语:外卖可以吃的吗)?一点营养也没有,侬真昏特了(沪语:你糊涂了)!侬这小脑子昏掉喽!家里什么都有!我炖了燕窝,烤了鸡翅,冰箱里还有新西兰羊排!”

    毕阳讨好地挤出一个笑,即便步入社会,他也打扮成一个大学生模样,笑起来左脸有一个极浅的酒窝:“孖婶,偶尔吃一次,没关系啦!”

    孖婶走入厨房,又蹒跚地转过身,语重心长道:“阳阳,我晓得你是机灵的孩子,喜欢三六九抓现钞(沪语:及时行乐)。可这人呐,得有个定性,你千万别学你哥,找个懂事的姑娘,好好过日子不行吗?”

    毕阳“嗳”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赔笑:“我知道啦,孖婶,你就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啦!”又问,“成哥呢?”

    “大官在二楼。”孖婶指了指楼梯。

    老派的崇明人喜欢把大儿子称呼为“大官”,孖婶是上世纪渡船来香港谋生的上海移民,做得一手好菜。她如此称呼吕岸成,那已是极亲切了。

    毕阳走入房间时,盥洗室的水声哗哗作响,吕岸成正在洗手,两个年轻男人正在收拾三脚架。他认出其中一名是香洲警队的成员,名叫张迎,是阿超的表弟,他一直喊作“迎哥”。

    张迎正向吕岸成倒苦水:“哎,吕总,您可甭提了!这鬼工作谁爱干谁干,反正我是不想干了。”

    毕阳乐颠颠地走过去,用力捶了张迎胸口一拳头,“迎哥!”他笑眯眯地喊。

    “你小子!”张迎吃痛地骂了句娘,却不敢出手回击这名富二代,只好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肩膀。

    “成哥,这么快就拍完了吗?”毕阳问。

    吕岸成盯着电脑屏幕,沉沉地“嗯”了一声。

    阿超端壶热水进屋,笑道:“迎哥做吔(粤语:做事),当然快啦——他当保镖是专业的,给有钱人摄影更是专业的!”

    张迎恭维道:“没有,没有,吕生很上镜啦,台词记得牢,一条就通过。”

    “成哥,你要出名了哦!”毕阳起哄,“要上电台节目了唉!”

    “嗳,毕少,因果颠倒了吧?”阿超一边冲茶一边说,“只有混出头的名人才能被采访,可不是因为被采访,所以出了名。”

    “我明白。”毕阳说,“不是朋友多了路才好走,而是你把路走好了,朋友才会越来越多——成哥讲过啦,还用你多嘴咩!”

    他把一袋子宵夜递给了阿超。

    “喊你去酒吧你不去,我只好点外卖请你吃了——够义气了吧?别说我做兄弟的,开淫趴不喊你哦!”毕阳嬉皮笑脸说。

    吕岸成但笑不语。

    阿超知趣地笑了笑,忙不迭地把宵夜摆好,屋子里顿时出现一桌子的好菜。阿超离开二楼,在一楼院子里支了三张小椅子,招呼张迎和沈珈俞过去吃,把有空调的房间让给了他们两位。

    “来,来,喝饮料!”孖婶从冰箱拿来冰镇的酒水,热情地招待客人。“珈俞,你怎么不吃?满满一桌菜,别浪费了!”

    沈珈俞摆摆手:“孖婶,我要减肥吖。”

    “嗳,熬夜很伤身体,填饱肚子,才好干活嘛!”

    “不用了,孖婶,我坚持生酮和轻断食,吃一口宵夜,我就前功尽弃了!”沈珈俞吓得脸色发白。

    “现在女孩子都这样!哪有填饱肚子的命?”阿超啃着蜜汁烤翅说,“上次聚餐也是,迎哥条女(粤语:对象)晚餐只吃水和蔬菜。迎哥也是宠她,单独点份外卖!你说夸张不夸张?”

    “有这种事?”孖婶诧异。

    “阿超,你好了哦,你别讲我啦!”张迎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笑。

    阿超冷哼:“啋,我使乜讲你(粤语:我犯得着讲你吗)?我睇你系永冇出头之日啰(粤语:我看你是被她吃的死死的)!”

    孖婶和沈珈俞听了,忍不住偷笑。

    二楼,毕阳开了一瓶银白色金属瓶的青岛原浆,倒入玻璃杯之中:“成哥,我知道你的时间很宝贵,我也不跟你兜圈子——四个字:帮帮老弟!”

    吕岸成用嫌弃的眼神瞟了一眼桌上的烧烤,指着小票笑道:“不是吧?就凭这128块钱的外卖?也好意思叫我帮你?”

    “哇,太过分啦!你怎么说这种话?”毕阳叫屈,“成哥,我可是你的头号粉丝!为了给你接风,我从珠海跑到深圳,又从深圳跑回珠海——路上来回花了五个小时!”

    吕岸成迟疑了一下,说:“你们毕家的生意,不是我可以插嘴的——毕竟是外人。”他拦住了毕阳递来的啤酒,指了指自己手中的菊花茶,说:“谢谢,但还是算了吧,冉冉不许我喝酒。”

    “烦不烦呐?”毕阳不服气:“她有什么资格管你?”

    吕岸成淡淡一笑道:“管理管理,只有允许女人“管”我,她才愿意“理”我。”

    “太狠了!我把宵夜当安眠药,不吃点东西根本睡得着。成哥,你稍微吃点垫垫肚子吧!我怕你会把身体搞坏啦!”

    “哎,不用了,我与你恰恰相反——我把安眠药当宵夜吃,可我吃了也不一定睡得着。”

    毕阳啧啧称奇。

    两人碰了杯,毕阳感叹说:“成哥,这两年你为一个女人改变了好多。当初美股熔断,你四次追加的狼性去哪儿了?见路不走,有机必趁,这句话不是你教我的吗?冉家那么大的背景,这两年把你压得跟狗一样。你浪费了多少炒钱的机会,你应该比我心里更有数。如果这个女人挡住了脚步,换一个不就行了!——不然你干嘛回国,回国当然是为了赚钱啦,难道是为了吃棉签吗?”

    吕岸成默默饮茶,没有搭腔。

    毕阳用“激将法”没用,便喝了一杯啤酒,换个方式说:“我今天找你,事因有三。第一桩就是想劝劝你。你看,你和我们毕家的合作那么密切,为什么不考虑考虑我妹妹?我家姊毕月就算了,动不动炸毛,小暴雷一个。我妹妹毕星性子稳重,模样和身材都不错,盘靓条顺(粤语:脸蛋好身材好)气质佳,带她出门绝对不丢人。你要是不愿意,就当我说的是醉话吧!这一杯,我干了。”

    吕岸成举杯,用安静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毕阳。

    毕阳把一杯啤酒喝得精光,又倒了一杯,正色道:“第二桩,是想向你请教请教,我在我爸的公司下一步怎么混?你叫我三个月不要管任何事,我听了。现在公司的人都当我是“二世祖”,当我不存在。我想要做出成绩来,叫我阿爸阿爷高看一眼,我该怎么做?”

    “你刚刚进公司,就急着做出成绩?”

    “那当然,”毕阳扯了扯嘴角,“我两个堂兄弟都不争气,一个只爱搞艺术,一个只爱搞明星,唯一靠谱点的男性继承人就是我了。成哥,你是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呢!”

    “你在公司有心腹吗?”

    “没有。”

    “那就培养势力。”吕岸成说,“你可以自己不做事,但你不能缺人手帮你做事,这是两个概念。公司有什么风吹草动,你知道得越多,胜算就越多。”

    “我该找谁?”

    “找谁?”吕岸成笑了,“你要先把人事和财政捏在手里,要么给职位,要么给够钱。你不给别人好处,找谁也没用啊。”

    毕阳点了点头,“我懂了。”

    “我看你对女人不是挺有一套的吗?”吕岸成说,“你可以从女人身上探听消息,这点不需要我教吧?”

    “噢,成哥,你糗我!”

    “是吗?”

    “是啊——你在拐着弯骂我渣男!”毕阳指着他鼻子,佯装出勃然大怒的架势。

    “这有什么,我也跟女人学过很多东西。”吕岸成一哂,“不然你以为美国放水救市的消息,我当时是怎么知道的?”

    “噢,噢,噢,原来你才是渣男!”

    “我给了前女友一笔费用,够她少奋斗十年了。她去年在上海买了房,做了孙俪的邻居。”

    “她也帮你赚了不少吧!”毕阳喝了一口啤酒,挤眉弄眼地笑。

    “男女之间,本来就是互相利用。”吕岸成微笑道,“自古以来,便是如此。这是客观规律,不能以个人意志为转移。”

    毕阳收敛了笑意,问:“你对冉京妮也是吗?我还以为你很爱她呢!”

    吕岸成听了只是默不作声。

    毕阳等了半天,才看见他放下茶杯,用疲惫的声音道:“冉冉说我身上没有人味。”

    没有人味?毕阳皱着眉头思索,负气地低吼:“她凭什么这么说你?”

    吕岸成目光闪烁,降低声音,一脸愁容地解释道:“我对外宣称我要收购鼎泰,冉老爷子嫌我太高调了,敲打了我一两次。冉冉为了帮我说话,没少跟家里人吵架。刚刚我在电话里坦白,我收购鼎泰是假的,毕家要收购才是真的,这单生意一旦做成了,冉冉,我想娶你。你猜冉冉说什么?”

    “她说什么?”

    “她说,记得那天,我把红酒泼到你身上,我以为你会骂我,可是你没有。我跟故意跟别的男人调情,我以为你会嫉妒,可是你没有。我家人只要求你不出头,我以为你会听从,可是你没有。我最需要你安慰的雨夜,我以为你会出现,可是你没有。”

    毕阳听着吕岸成说的话,神情动容。

    吕岸成苦笑道:“她还说,吕总,你一个人发财吧。我怀疑你一直没有爱过我。你的所作所为,理智得不像一个人。”

    毕阳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把嘴边的话吐了出来:“操,这女人简直不可理喻!出嚟威,识抢咪(粤语:出社会要懂得争取机会)!理智不代表没有爱呀!男人不赚钱,还有女人爱吗?——这点常识都不懂,怪不得听说她这里有问题!”毕阳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吕岸成饶有兴致道:“还有这种传言?”

    “她是不是真的有病?躁郁症?”毕阳问。

    吕岸成突然认真地叹一口气:“不,冉冉是个好女孩。”

    “那她干嘛甩你?”

    “每个人对于真爱的要求都不一样。冉冉并没有错,她甩我也很正常,因为我达不到她的要求。”

    “狗屁要求!”毕阳翻白眼,“分了也好,下一个更乖。这女人不懂得欣赏你,真折堕(粤语:浪费)!成哥,只要你宣布单身,全国各地的姑娘都上赶着嫁你!不为你的钱,也为你的颜!”

    吕岸成被激得笑了笑,“全国各地?好家伙——当我这儿是政协呀,什么人都能往里塞?”

    “我叼!”毕阳咧着嘴笑了,“成哥,这话可是你说的,小心迎哥听见,请你去喝茶!”

    吕岸成深谙毕阳的脾气,说话越夸张越听得进去。刚进公司那一阵,宴会与饭局特别多,毕阳就找他吐槽过:“当我是什么?司仪吗?场场都叫我!”毕阳对一个人最高的评价是:“性情中人,够义气,我喜欢。”毕阳自己也是一个很讲兄弟道义的人。

    “你怎么不吃菜?”见他连喝了两盏茶,毕阳关心地问。

    “没胃口。”

    “失恋啫嘛,有什么大不了?哼,我也失过恋!不一样活下来了!地球没有爆炸呀!”毕阳笑得一脸猥琐,“成哥,你信我!没必要为一个女人断情绝欲。男人的青春也是青春——反正你又不信教,不赌不知时运高,不滚(粤语:玩女人)不知身体好!”

    吕岸成深怕说下去,话又长了,便从兜里掏出一包薄荷烟,他点了火,细烟缕缕,开始无声地吞云吐雾。

    毕阳见他不愿意多聊,便也不再啰嗦什么。

    孖婶闻见烟味,走进二楼客房,伸手把吕岸成嘴里的半截烟拔走了。“你呀,你呀,怎么还抽烟?最近你抽得太凶了,再抽肺叶都要黑掉!”她高声恐吓,毕阳听了直笑。

    吕岸成默默掐灭了烟,等孖婶转身去了一楼待客,才开口问:“你说找我有三件事,第三桩是什么事?”

    “我妈咪病了。”毕阳说,“只有我的肾符合条件。”

    “这个简单,去印度买。”

    “国外可以买吗?”

    吕岸成点点头,“孖婶的肝源就是买的。”

    毕阳一呆:“那不是捐赠的吗?”

    吕岸成的语气十分平静,“我用钱买了“捐赠”给她,成本全包,分文不取,不也等于是“捐赠”吗?”

    “操……”毕阳笑得连酒杯都拿不稳了,这番话很刻薄,但刻薄得好笑。

    “不要告诉孖婶,她会良心不安。”

    “知啦(粤语:我知道)!”

    “她每逢初一十五,都会为捐赠者念经回向。”

    毕阳唏嘘,“孖婶心善,她是好人。”

    “所以不要让她知道真相。”吕岸成说,“要骗就骗到底。”

    许多人都知道吕岸成重情重义,对待一名保姆如同一位亲人,恍若现实版本的《桃姐》。吕岸成自幼父母离婚,由保姆孖婶一手带大,走到哪里都会带着这个老人家,真是感人肺腑的好故事。就连毕耀堃这样特立独行的人,对吕岸成也是赞不绝口。“做人呐,要创新也要念旧。”毕耀堃教导儿子时,常说:“Beyond,你成哥兼顾得很好,多向他学一学!”

    毕阳十分崇拜吕岸成,在这个年轻人的眼里,成哥是天才,也是榜样。资本圈是个不讲情义的地方,越是有钱的地方,人精就越多。因此,毕耀堃也提醒了一句:“赌场无父子,生意无兄弟,条路自己拣(粤语:自己选的路),唔好信错人(粤语:不要找错人)!”

    可毕阳偏偏是个死心眼。

    他只服吕岸成一人。

    毕阳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提议道:“成哥,你都来珠海了!你也去医院看一下我妈咪呗?”

    吕岸成听出了他的意愿:毕阳还是想牵线做媒,把他的妹妹毕星介绍给自己。

    窗外,树丛间的虫鸟发出喁喁细语,从云层中倾斜的月光,给菊花茶和桌椅镀了一层金漆。月光透过枝桠,照出一道道黑印子,房间内的众人,仿佛身处囚笼一般。

    吕岸成看向一楼,院子里三三两两吃烧烤的绰约人影。阿超把鸡骨头丢给垂涎的松狮犬,急得孖婶捶胸顿足:“别喂,别喂,馒头不能吃!”沈珈俞也叫:“超哥,狗不能吃鸡骨头的,容易划伤食道!”幸亏张迎反应极快,徒手将鸡骨头从狗嘴里尽数掏了出来,孖婶才摆脱了惊吓状态,拍拍胸脯,魂魄附体。

    “迎哥,牛逼!”阿超拼命鼓掌,“不亏是GD省武术全能冠军!叻仔迎,你好型(粤语:你好棒)!”

    大家都笑。

    吕岸成静静观望,这种喋喋不休的热闹,似乎与他毫不相干。人生海海,江湖莽莽,所谓的家,就是一艘摇摇晃晃的船,一朝失衡,天倾地覆。而他,一直是站在岸上观望的人——用结婚的方式绑定一个人,是他一辈子不会冒的险。

    “成哥,你去不去看病?我妈咪一直很喜欢你吔。”毕阳还在问。

    吕岸成坦然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当然。”

    他用一种答应旅游邀约的口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