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海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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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9 石妙欣

    翌日早晨,石妙欣去花店买了一大束姜花归家。

    她换鞋进屋时,表弟何玉树已经吃完了面条,歪在躺椅上看书,电视机声音开得很响,小表妹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石妙欣忽然警觉地看向主卧,里头正传来男女激烈的争吵声。

    何玉树移开书,沉默地拿过遥控器。

    石奶奶走过来把他吃剩的残羹与碗筷一同端入厨房,用普通话念念叨叨:“树啊,电视的声音太吵了,你调小点声行不行?”

    他没搭腔,只用眼神指了指主卧的方向。

    石奶奶瞬间明白了。

    作孽!

    老人家一边叹气一边回了厨房。

    大姑姑说:“何忠发,你到底什么意思?你凭什么一个招呼不打,就取走了2万块钱?嗬,好端端的屋里头还闹贼了!”大姑父说:“我爸病了,上星期摔断了腿,我想拿钱给他住院。”大姑姑说:“好笑嘞!你问过我没有?我还在你眼里还是不是人?”大姑父说:“这是我当儿子的义务。”大姑姑说:“好不容易有了一笔钱,你就骚包了要充大款了?08年你妈得了癌,又没见你出几个钱,好意思跟我装孝子?老子对你的底细一清二楚。”大姑父说:“以前没钱没办法,现在有钱我就出。我只求一个问心无愧。”大姑姑说:“本来就没多少钱,你还惦记着偷!什么时候能买得了房?你还想不想你儿子娶老婆?你怎么只想你父母,一点也不操心这个家!净干些拖后腿的蠢事!”大姑父说:“这本来就是我的钱,是丁明亮亲手给我的,凭什么我就不能用?”大姑姑怪叫一声,厉声道:“你敢动这10万块试试?”大姑父说:“你要怎样?”大姑姑说:“老子要离婚!”大姑父说:“离婚就离婚!”说完他夺门而出。

    何玉树站了起身,喊了句:“爸。”

    大姑父哽咽地“嗯”了一声,父子俩相对无言。

    最后,他背起包走到何琪花身边,蹲下来拥抱女儿。

    “讨厌——你挡到我啦!”小表妹不耐烦地嚷嚷,她要看电视。

    “花花,快叫你爸爸不要走。”石妙欣急了。

    大姑姑冲了出来,披头散发地大骂:“姓何的,你给老子滚!你滚了就不要回来!我们母子三人没有你一样活得了!你赶紧滚!”

    大姑父没有理会她,只顾着低头穿鞋。

    石奶奶被惊动了,慌慌张张说:“我滴爷吔!乌搞又扯起喉咙吵起来哒啰(湖南俚语:天呐,怎么又吵嘴了)?”

    “呯——”

    门轻轻关上了。

    石奶奶走过去教训大姑姑,后者把房门狠狠一甩,扑到床上恸哭出声。石妙欣默默地叹了口气,大姑父临别一眼的悲怆神情,叫她想起走上绝路的亲生父亲。算了,还是叫小姑姑来劝架吧?她笨嘴拙舌的,别又惹大姑姑不高兴了。

    尧与时的车子与小姑姑的车子同时到的楼下。

    她第一次发现小姑姑原来也能不迟到。

    幸好,家族大事没人会缺席。石奶奶曾说:“一个娘肚子里生的兄弟姊妹,是一条藤上的瓜。”

    虽然她知道两姊妹互相嫉妒彼此,大的嫉妒小的嫁了有钱的老公,小的嫉妒大的嫁了老实的丈夫。但在关键时刻,小姑姑及时出现了。

    小姑姑说:“妙欣,搞么子鬼咯(湖南俚语:怎么回事)?你打电话说你大姑姑要离婚?为什么闹离婚?不是你大姑父出轨了吧?”

    石妙欣一边开门,一边简单地说了下经过。

    小姑姑唏嘘:“你大姑父找我借过钱!一个男人家,哭得跟狗一样喔!他爸爸一直有风湿病,前几天爬梯子摔断了骨头,他那两个兄弟只晓得赌!他说他实在不放心,找个机会要回去照顾何老爷子。你大姑姑本来就对他们家有意见!为这个跑到我家,跟他吵了一架死的(湖南俚语:大吵特吵)!你大姑父家里穷得狠——韶关乳源的小山村。你大姑姑一直觉得抬不起头。这回好了,把人给逼走了。哦豁!哭都没地方哭!”

    石妙欣点点头,她想,心甘情愿付出那么多年的大姑父,怎么就舍得抛下大姑姑呢?

    也许,这是把一个人的好视作理所当然的报应。

    没有人有义务一辈子对你好。

    她上了车,同艾檀说了这件事。艾檀说:“雷平阳有一首诗,叫《杀狗的过程》,刀子一出,鲜血一流,狗受伤了就跑,主人又假惺惺的把狗叫回来,如此重复五次,才杀死一条忠心的狗。我看你大姑姑就是这样,她太残忍了。”

    石妙欣歉然一笑:“我不懂诗……”

    “电影《万箭穿心》看过吗?讲的是一个不肯承认婚姻失败的女人,她的丈夫早就变心了,但她还是不肯认输,丈夫想离婚她又不肯放手。最后丈夫怀着恨意跳了河,她含辛茹苦养大了她儿子,最后她儿子考上大学,就把她给赶出去了。嗳,可悲又可恨!”

    “你的意思是——我大姑姑应该早点离婚吗?”

    “肯定要离婚啦!”小尧插嘴,“维持不下去的婚姻,不如早死早超生!”

    “离婚不离婚,很重要吗?比幸福还重要?”艾檀唏嘘,“一个想要幸福的人,一定要保持理智,必须要杜绝“我过得不好,都是因为你”这种有毒的想法!——你过得好不好,跟别人有什么关系?关键看你自己!”

    石妙欣静静地思忖着。

    她对石家人对她母亲的指控作了一番新的评估,那就是:缺乏力量的“好人”对活出自我的“坏人”的指控。

    青少年时期,她一直琢磨不明白家中女眷对她母亲的态度为什么那么鄙夷又那么羡慕,她曾经觉得只是为了金钱和雌竟,如今她知道这与人性有关。由于长期做噩梦,她买过一本《周公解梦》的书,里面说如果梦见“粪便”,那是“财富”的预兆。中国人对欲望的矛盾,恰如此梦。

    大姑姑对待大姑父的方式,也很矛盾——她像《万箭穿心》里的李宝莉一样,用攻击表达依恋。她把丈夫当狗当奴隶当替罪羊一样辱骂,又期待丈夫像神一样拯救她、满足她、包容她。这样分裂又复杂的要求,是反人性的,大姑姑的心声是——我恨你,但你不能离开我。长年以来,大姑姑的焦虑不减反增,让她对丈夫的痛苦丧失警觉,最后成功把对方逼上梁山。

    如果婚姻是一门课,小姑姑就是有天分的优等生。她劝过:“大姊,真要离了婚,也是你自家讨的(湖南俚语:自找的)!你自己算一算嘛,姊夫哥被你当宝(湖南俚语:傻子)一样骂过多少回?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大姑姑怒道:“放屁!你的婚姻一桶屎(湖南俚语:差劲得很),赵国庆包了个洗脚妹作二奶,你倒歪(湖南俚语:反而)有脸讲老子?”

    “你这个人好笑咧!赵国庆是忘了本的婊子崽,他出门都要小心被车子创死,他能跟你老公一样吗?——姊夫哥是被你逼到离婚的!”

    小姑姑说得斩钉截铁。

    石妙欣想,她还真的说对了。

    到达医院后,尧与时说:“我就不进去了,非亲非故的,感觉好尴尬呀!宝贝,我在车子里等你们吧?”

    当听见游戏的背景音响起时,石妙欣脑子里跳出的第一个反应是:“小尧怎么这么任性?艾檀像纵容孩子一样纵容他!”她知道,有的女人很喜欢男人身上的“少年意气”,虽然会吐槽宠物一样吐槽其“蠢萌幼稚”的一面,心里却又往往觉得他们可爱。

    她忍不住问艾檀:“你是把男朋友当儿子养吗?”

    艾檀惊呆了:“哪有?”顺着石妙欣的目光,看向尧与时后,又笑道:“嗳,就让他玩游戏吧!他天天要跟哥们组队上分。有我们两个娘子军打枪,洪常青同志可以歇一歇。”

    “你听听,你处处维护他。”

    “妙欣,原来你也会挖苦人呀!”艾檀哈哈一笑,说:“女人与女人的友谊很重要,男人与男人的友谊也很重要。我又不是心智不成熟的小女生,非要把男人从兄弟那里抢过来,把他的每分每秒都给霸占了,这样只会把他逼得越来越远,我也活得越来越累。”

    石妙欣想,人有时需要亲密关系,有时不需要亲密关系。无论如何深爱对方,确实没必要全天24小时绑定在一起。

    值班室里的护士长检查完两人的“场所码”,叮嘱:“按理说,一个病房一次只能进一个人。但毕太打过招呼了,你们声音不要太大,也不要耽搁太久,免得影响其他人休息。”

    两人点头称是。

    另一名小护士嘀咕:“怎么一大早就来看病人?不影响医生查房吗?”

    “你嘚后生仔太多嘢唔识啦(粤语:你们年轻人太多东西不懂了)!”护士长气定神闲地说,“有些地方乡俗只兴上午探病,下午探病那是咒人早日归西。”

    艾檀咬耳朵:“嗳唷!还有这么多讲究?”

    病房里的光线幽暗,备有宽大的卧室兼起居室,蓝色帘子轻轻飘动。

    她人呢?

    艾檀好奇地窥望。

    石妙欣插好了带来的一束蝴蝶姜,瓷瓶是她从家里拿来的。有点刺鼻的香味,瞬间充满了整间病房。

    她看着那长长的绿茎,穗状的白瓣,条形的枝叶。头部微微低垂,又落寞,又平静,仿佛含有一份无法诉说的委屈。

    “我看你真的好喜欢姜花,你的微信头像都是白姜花。”

    “是,我很喜欢。”石妙欣颔首,“每到夏天,我都会网购很多姜花——姜花很好养的,我房间里也养了一大瓶,开了一个星期都没凋谢。”

    “这种花像你,”艾檀说,“很素雅。”

    “这种花也像你,”石妙欣说,“很独特。”

    “哈,妙欣——你在嫌我脾气臭?”

    “当然不是。”

    两人的说笑被开门声打断了,一个男人推着一个穿病服的女人进了房间,似乎为了拜访者的到来而感到振奋。

    “是妙欣吧?”男人放下轮椅,快步走了过来,用蹩脚的普通话说:“我是毕耀堃,真没想到哇,你这么大个女(粤普:你都长这么大)了。”

    他的笑容非常热情。石妙欣回以微笑,并握住他的右手。

    女人乐得不行。“哈哈,你不会讲就不要讲嘛!”她用玩笑奚落她丈夫,“救命!我顶不顺了,你的煲冬瓜(粤语:普通话)真笑死我了。搞咁多新花臣做咩也啧(粤语:搞那么多新花样干什么嘛)!”

    石妙欣转身把窗帘拉开了,艾檀这才看清楚她的脸,她长有一双有故事的眼睛,浮肿的双手透出病态的白皙,像有好一段时间没晒过日光,但精神显得极好。美人生病了,却仍是美人。

    她不是工业流水线造的仿生花。人造的“假花”,褪了色,还是会露馅。“假花”随着医美技术的进步而绽放,但也经不起“细看”,“假花”的美丽,只能存在镜头里。对于“假花”而言,“细看”是一种残忍。

    她是血肉里长出来的花。有骨相,有韵味。哪怕是她的青春过了,皮囊皱了,气势败了,根叶烂了,虫吃鼠咬了,一朵花儿,依旧留有岁月的余香。

    好吧……艾檀有点挫败地笑了。她承认,她看不出来丁明艳有何过人之处,即便丁明艳的皮相仍是美的。

    艾檀有点刻薄地想——丁明艳的美貌已然“过期”,毕耀堃的财富依旧“保值”。

    石妙欣觉得自己真的奇怪,见到她母亲那一刻,她脑子里总在揣测对方年轻时的容颜。丁明艳保养得很好,皮肤白得像奶油蛋糕,显然是休闲日子与医美技术的功劳。她母亲活得很好,与第二任丈夫的关系很和谐,不像自己那么压抑,那么平凡,那么单调。石妙欣想,如果自己也是一朵花儿,在没有绽放之前,她就已经枯萎了。

    丁明艳笑着解释,她与毕耀堃用完早餐后总会在院内溜达,不过,她与她丈夫都不愿意去急诊科。那里有太多的生离死别。毕耀堃也害怕经过那个地方,尤其是听见人们恸哭的时候。

    艾檀听见这番话惊异得抬起头来。

    她用微信讥讽:【啧,他们好怕死。】

    石妙欣看了,依旧面不改色。

    丁明艳讨论病情:“医生说我的左肾脏长了瘤子,但小于4公分,并不需要切除整个肾脏。我选的是机器人微创手术,上周做的,全部自费,一分钱也没得报销。”又说,“医生讲了,手术后只要我另一边肾没问题,就不需要考虑换肾。所以还要临床观察一段时间,唉,现在肾源也不好找,还要排号等人捐赠。”

    毕耀堃说:“有朋友劝我们去国外,说可以换肾哦!”他的内容虽说是对着客人,但他的脸却冲着他老婆,语气明显带着劝诫的意味。

    “咦,国外的病毒那么吓人,我可不敢去!”丁明艳嫌弃。

    艾檀又发信息:【不是想找你换肾吧?】

    不用旁人的提醒,石妙欣也听明白了,主动说:“我是O型血,但不知是否符合肾移植的条件。”

    既然说出了这句话,果然把众人都给震住了。

    丁明艳从轮椅上直起身子,问:“你也是O型血?真好!我家只有阳阳跟我是一个血型,没想到你也是。”

    石妙欣被“我家”两个字刺痛了。这时,她感到屈辱。她一直默默爱着她母亲,或者说一个幻想中的母亲。此刻,现实中的母亲这番话,相当于戳破她的幻想说:你不是我家人。

    这一个发现令她心碎。

    “妙欣,你想清楚了吗?”毕耀堃说,“你年纪轻轻,少了一粒肾,怕对你生儿育女有影响。”

    他倒是一番好意。

    石妙欣勉强笑了笑,用粤语回答:“没事,反正我是“箩底橙”,三十岁也没人要。”

    毕耀堃惊喜:“你会说白话?”

    丁明艳捂嘴笑道:“妙欣,你又搞不清楚广东话的意思,别乱用哟!”

    石妙欣说:“是,我搞不清楚“箩底橙”的意思,也搞不清楚“卖净蔗”的意思。”

    说得毕耀堃也笑了。

    这对有钱的夫妇不知道石妙欣的成长背景,她是陪着大姑父看《外来媳妇本地郎》长大的,这部戏在广东地区家喻户晓。如今,在毕耀堃的眼里,石妙欣变得亲切了。他主动陪着她去抽血。他是一个有年纪的人,但也很愿意尝试新的事物。“这双鞋很舒服,”毕耀堃指着脚上那双国货品牌的运动鞋说,“我每次去商场买东西,都会路过很多店,我每次都试一两双,但每次都不禄卡(粤语:刷卡)买单。这双我试它第一次,我就喜欢上了,立刻掏钱买了。”

    毕耀堃身上有种放松的惬意感,仿佛对于他而言,生命是一场盛宴。他的呼吸与步伐沉稳,头发浓密,眼距较宽,流露出一种闲云野鹤的潇洒神情,好像自己心里时时刻刻都有什么把握。

    门诊楼咨询台的医生说:“母女关系的话,组织分型检测一般是可以的,两个人组织差异不会太大,交叉匹配没问题就行了,一周后就能出结果。”

    毕耀堃大喜,他再次伸出手去,感激地握了握石妙欣的手。

    “囡囡,你真有孝心了!”他激动道,“我不知该怎么回报你。”

    “她是我妈妈。”

    石妙欣嘴笨,翻来覆去只有这一句。

    毕耀堃眼里的喜悦,逐渐地变成了感动,“你收下这个。”

    他拉着她的手,塞过一封红包。

    “毕叔叔,我不能要!”

    他握着石妙欣的手:“请你看在你妈妈的面子上,收下吧!”他说,“里面的卡有30万,密码是你妈妈的生日。你放心,如果要用到你的肾,我会再补你50万。”

    石妙欣的眼泪立刻流了下来。

    “囡囡,不要哭。”他递来一块CK桑蚕丝方巾,“这么多年,是我们亏欠了你。”

    艾檀一路沉寂,默默接过他的方巾,给好友擦拭眼泪。

    二十多年的苦难,还有难以启齿的家仇,今天都化成了滚烫的泪水。

    石妙欣是真的哭了。

    她没有想到,她的肾脏竟然会被她售卖了,而且是如此屈辱、廉价、不道德、令人尴尬的方式。虽然买方处处维护她的自尊,但这依然是一笔血腥的生意。她感觉狼狈万分,在一个瞬间,她甚至有冲动扔掉手里的红包,把储蓄卡剪烂了冲进马桶去!不,不,她不能扔,这可是一大笔钱。

    一对年轻男女的激烈争吵声惊扰了她。

    “你给我滚!”女孩儿说。

    “BB猪,你别生气,好不好吗?”

    “三秒钟,你再不消失,我即刻分手!”

    毕月放完狠话,转身朝石妙欣的方向气呼呼走来。她的脸色明显不对劲,紫色鬈发又染回了黑色,妆容清秀和昨天的浓艳形成鲜明的对比。她看见了石妙欣的眼泪,还有伤心欲绝的眼神。她望着她,用黑泽明电影里,女巫宣布武士命运的口吻,道:“你去看了妈咪,对吧?”

    石妙欣勉强点了点头,擦了擦泪水。

    毕月安慰道:“唉,你别担心,我家老窦(粤语:爸爸)那么有钱,肯定能医好妈咪!”

    “出了什么事?”毕耀堃问他女儿,“月月,你怎么又跟Macau吵架了?”

    “阿爸,气死我了——他妈妈家请的那个六姐简直有毒!天天说我没教养,乱花Macau的钱!”毕月叫屈,“那天他小区的保安看我揸豪车,说:‘靓女呀,你命真好,你对象给你买这么贵的车。’我就说:‘你有没有搞错?这是我花自己的钱买的车!我自己开公司的好不好?’六姐路过听见了,她居然跟Carolyn说,月月在外面吹她比Macau有钱,她是看你家不起!这个长舌妇!——然后今天呀,我晚上洗的衣服忘记晒了,六姐早晨上楼翻洗衣机,发现我的衣服在里面,她又跑去跟Carolyn说,‘月月好懒,居然洗了衣服不晒!叫我如何洗衣服嘛?’Carolyn都惊了,说:‘你晒一下不就好了?为什么要特地汇报我?’——阿爸,我一直不喜欢六姐,我的房间从来不让她进,没叫她洗过一次衣服,她居然还敢告我黑状!你说说,她过分不过分?我叫Macau炒掉她,Macau说这是他妈妈请的人,叫我自己去跟Carolyn提!”

    “那你跟Carolyn讲了吗?”毕耀堃问。

    “没讲!我早饭也没吃,我直接跑出来了!Beyond约我去游水——我游个鬼哦!我气都气饱了!”

    “那个六姐是谁?”

    “好像是Carolyn顺德老家的人。”

    “同乡吗?”

    “是,”毕月说,“所以Carolyn不会炒掉她,Carolyn亲口跟我说过:‘现在会做菜的阿姨不好找!’她换了十几个阿姨,都不满意,六姐是她亲戚给她推荐的,在她家做事做了三年多了。”

    “六姐定位不清,没有把自己摆正位置——Carolyn请她是来做事,又不是请她给儿子选女友。”

    “我知道呀!”毕月大叫,“可我收拾不了她,我好气哦!她要是我公司请的清洁阿姨,我早八百年炒掉她了,偏偏夹着一个Carolyn!”

    “那你也不该冲Macau发火。”

    “我凭什么不能发火?我受人欺负,他有什么用?他做过什么事?他保护我了吗?”

    毕耀堃叹息:“小小年纪,说你又不听,做你又不会——真是扭纹柴(粤语:很难管教的孩子)!”

    毕月听罢怒目圆睁,正准备反驳之时,艾檀轻轻地问了句:“毕小姐,你为什么要把Carolyn当成障碍?”

    “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不利用Carolyn?”艾檀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不是吗?”

    毕月露出惊讶神色,“你叫我去利用Carolyn?”

    “是的。”

    “你难道没听懂吗?Carolyn是Macau的妈,又不是我的妈,她才不会向着我!”

    “所以你可以利用她。”

    毕月放声地哈哈大笑起来。

    “你别笑了,我问问你——你知道“中国文化”的象征是什么吗?”艾檀平静地问。

    “是什么?”

    这次毕月的笑声更大了。

    “是“红包”。”不等她反驳,艾檀接着连珠炮似的解释:“六姐肯定有苛待你的地方,你气冲冲跑去跟Carolyn说,没面子的只会是Carolyn,毕竟六姐是她好不容易请来的——所以你要做局,不要用西方人死板的脑筋,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告状”,要么“容忍”——你应该学会中国人灵活的思路,走出第三个选择,以“容忍”的方式去“告状”,这就是中国的“红包”文化。”

    “你别说这么多!”毕月叫道,“好烦,你直接告诉我怎么做!”

    “鬼谷子的“飞箝”听说过没有?你想杀一个人,他藏起来,找不到人你怎么杀?做局来引蛇出洞,一上钩就毙掉他。第一步,是逼——你要让六姐着急,让她误以为你要告状,只要吓唬住了她,她就会主动跟Carolyn求助,她一求助她就得坦白,不用你去说,她不打自招,哪里哪里对不住你。如果六姐没有主动去说,你让Macau去说,总之要让Carolyn知道你俩有矛盾了。第二步,是忍——Carolyn知道你俩有矛盾,但她一般不会主动找你,而是等着你上门投诉六姐,哪怕Carolyn亲自问你,你也要回答得很漂亮,不要留下任何话柄,一句抱怨的话也不要说,第二步最重要是给Carolyn留住面子。第三步,是等——你要等Carolyn的反应,六姐闹出了龃龉事,Carolyn为了自保,也为了给Macau,给你娘家有个交代,她应该会亲自主动炒掉六姐。这一步是最难的一步,也是最需要应变能力的一步。如果Carolyn顾念情面,不愿炒人,你就让Macau,让亲友,让熟人去逼她炒人。”

    “为什么要这么复杂?”毕月哭笑不得,“我叫六姐滚,她就应该滚!你真的好搞笑,还要我分“三步走”,搞得跟宅斗戏一样?”

    “这个主意不错。”毕耀堃说。

    “哪里不错?我好委屈呀!”

    “傻女儿,”他说,“只有委屈才能求全。”毕耀堃的口吻像是一位哲学家。

    毕月露出惊奇的表情。

    她当然不想求全,年轻貌美的时候,谁活着不图个痛快?

    石妙欣可以想象毕月在家里一定备受珍爱。

    送到门口,毕耀堃说起了客套话:“小靓女,你帮我家月月出了高招,我请你和妙欣两个吃饭。”

    两人急忙回绝。

    他笑着说:“一顿饭,我还是请得起。”

    又提出加好友,艾檀揶揄他:“港澳同胞居然用Wechat?”

    “肯定啦,来大陆少不了用微信。”他补充道,“我还注册了微博、小红书、知乎!对了,还有BiliBili呢!”

    艾檀冲他微笑,又对石妙欣眨眨眼睛。

    “你继父是个精神小伙。”她发来一条消息,大呼:“卷死我了,他怎么连B站都知道?微信、抖音、淘宝、小红书,4件套全拿捏了吗?”

    “你英语名字叫什么?”毕耀堃打开了微信的“设置备注和标签”的界面。

    “Atan。”

    “好,Atan,红包你记得收喔!”毕耀堃强调,“这是你食脑(粤语:靠脑力劳动)的辛苦费嘛!”

    艾檀看了眼手机,笑着朝他一抱拳,用粤语说道:“多谢老细(粤语:老板)。”

    石妙欣离得近,一眼就瞥见了“666”的转账数字。

    她顿时心里五味杂陈。

    外面又下起雨来了,她打着伞,慢慢走在艾檀的伞后。每逢下雨的天气,石妙欣的脑海里就会闪现那个认尸的夜晚,她低着头,手里攥紧了那封小小的红包,红包的纸皮凹凸了起皱了,露出银行磁条卡的方形边缘,红包汗津津地捏在她手中。许久许久,指尖沾满了点点的红色的染料,仿佛血渍一样。

    她想,我只是一个小人物,像蝼蚁一样渺小,今天他喂我一块糖,明天可能就把我踩死了。

    “毕叔叔似乎很欣赏你……”石妙欣苦笑着开了口。

    还有半句真心话,她不敢说——艾檀,你是聪明的女孩子,有些老男人就喜欢聪明的女孩子。

    艾檀的脚步忽然停住了,转过头看向旁边。

    一个穿着灰色T恤和卡其工装裤,脸蛋精致得像人气偶像的男孩子正在门诊部外躲雨,他脚下那双撞色的AJ很是抢眼。

    “是Macau,”石妙欣说,“他还在等月月消气。”

    “啧,他也有今天。”艾檀脸上露出了冷笑,向一脸愕然的好友解释说,“昨天我俩刚下车,他看小尧开的是国产SUV,那副傲慢的目中无人的样子,真叫我火大!”

    石妙欣笑了:“他翻白眼得罪你了?”

    “不,不止白眼,他说他的豪车跟在我们破车后面,踩一脚油门,踩一脚刹车,来来回回的烦死了!我是不开车的人,根本听不懂,小尧告诉我——Macau是嫌我们两个穷鬼挡道了。”

    “哦,”石妙欣忽然想到什么,“所以你要给月月出主意,再挡他一回道?报复他对你的冷嘲热讽?”

    “他也配?”艾檀冷笑,“一个男人,连自己女人都保护不了,我要是毕月我早就骑火箭跑掉了!”

    “他以身作饵,怎会眼睁睁叫月月这条大鱼跑掉呢?”

    “绝,绝,这句话够绝。”艾檀笑得花枝乱颤。

    石妙欣提醒,“你不要当“以身作饵”的人,否则也会被人笑话的。”

    艾檀用粤语回击:“你口气似足我老母。”

    “我是认真同你讲。”

    “是,是,是……”艾檀耸了耸肩,笑嘻嘻道:“我知道他们跟我们完全不是一路人。昨天我还跟小尧聊呢,丁老板和丽阿姨在一起这么多年,毕月也只肯叫她“丽姐”。刚刚毕老板只肯叫我英文名,跟叫一个菲佣没什么区别。说起来我要羡慕你呢——妙欣,你能被他们叫名字,已经比我高出一大截了。我跟你呀,在那些有钱人眼里,从来不是一个等级的——你毕竟是有血缘的亲戚嘛!”

    石妙欣不想听了,索性加快脚步上了车。

    “焯!”正在玩吃鸡游戏的尧与时开着麦大叫:“外挂真是越来越猖獗了!老子辛辛苦苦一天才加三十分!游戏商想钱想疯了吧?这不是逼我充钱吗!”

    “这破游戏还充钱?”他的队友讥讽,“有钱儿子你买点吃的不好吗?”

    “就是,爸爸我没往里边投一分钱,反正氪了金也是当怨种。”

    “滚!”尧与时故意骂。

    大家都笑。

    石妙欣也跟着笑。

    一种无奈和悲伤从她嘴唇的缝隙间渗透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