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海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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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3 石妙欣

    你必须承受社会强加的侮辱。

    这是石妙欣的人生哲学。活到三十岁,一切的迷雾逐渐消散。父亲离开了她,母亲抛弃了她,亲戚怠慢了她。她与大姑父一样,虽然承担家庭的开支,但没挣到太多钱,常常被家人嫌弃没本事。她没有对象,朋友也少,若得不到好处,谁乐意同她打交道?

    她很清楚,她只是珠海最普通的“打工人”,没有房子,没有退路。她甚至没有湖南老家的一寸田,没有遮风挡雨的父母,没有飞黄腾达的人脉。可她始终有一门手艺傍身,也有一个不需要交租金的、属于自己的房间,更有不把她看成最重要、但也算真心待她的家人。

    故而,石妙欣始终认为自己幸运,只是当她独自一人的时候,脸上便不自觉流露出忧郁的神色。

    失业之后,她狭长的冷眼,愈发显得悲苦了。

    艾檀与她一道被辞退,选择宅在家中,与一名女漫画家共同创作。艾檀是聪明人,路子又多,千奇百怪,她想学都学不会。艾檀偶尔也同她说说烦心事:艾爸爸原本准备女儿结婚就能退休了,艾妈妈原本指望女儿结婚就能享福了,如今二老极度失望——艾爸爸不敢提辞职,艾妈妈得了焦虑症,两人觉得计划都被打乱了,一天到晚撺掇艾檀重新就业。

    【我家是揭不开锅了还是欠外债了?我爸妈天天对我骂骂咧咧,含沙射影,拐着弯数落我不上班,可我没偷懒呀!我最近一直在给Lolita写漫画大纲。如果这个本子大卖,我还有一大笔分红呢!】

    石妙欣回复:【你家有三套房子一套铺子,慌什么?】

    艾檀说:【唉,天天家里蹲,我爸妈看不顺眼呀!】

    【你文笔好,为什么不写本小说?】

    【小说有那么好写吗?写个漫画剧本都写到我头秃了!我以后还是专心接单子吧,公众号推文2000字150块,我半小时就能写好,就是编辑排版费工夫。哎呀,最近我妈天天催我找工作,我真的天天压力好大呀!我觉得我整个人都不好了,我的肌瘤都要增生了!】艾檀婚检时发现右边子宫有一颗2cm的肌瘤。

    石妙欣叹息,【很正常呀!阿姨她也是担心你嘛,你都要结婚了,突然失业了,怕对你影响不好,也怕婆家人会嫌弃你……】

    【小尧要是嫌弃我,那就别找我结婚了!他连房子都没有,凭什么嫌弃我?他家又没我家有钱!】

    【话可不能这么说。】

    【?】

    【你这种负气话只能跟我讲,跟小尧千万不能讲!怕伤感情。】

    艾檀发来一张“大笑”的表情包:【妙欣,你真的好爱瞎操心哟!你的‘妈味’真的太重了!你把我当小孩子吗?如果小尧是这样小心眼的男人,我早就提桶跑路了好吗?】

    石妙欣唯有苦笑。

    高段位的行家都是装糊涂的高手。

    诚然,艾檀是一名高手。丁明艳请客那天,小尧一大早来接石妙欣。那天天气很好,晴空万里,廉价的国产SUV,污渍斑驳的金属车身被日光照耀得更脏了。“这是公司外面的景观树太多了!”小尧费力解释道,“是果肉啦,不是鸟屎!”石妙欣忙说:“没关系的。”她把礼品放到了后备箱,便弯身坐上了车。

    柔和的光束从草坪照射到水渍斑驳的窗户上。阳光从厚重的云隙中倾泻而下,仿佛金色的瀑布一般。她眯着眼,秉着呼吸,看着一束光线在空气中形成的光亮的通路。小时候,石奶奶唬她说:“这是生前做了好事的人,死后上天堂的阶梯。”她看着那一道“阶梯”,心情一点一点明朗起来。

    “你奶奶和你大姑关系好点了没有?”艾檀问。

    石妙欣点了点头。

    石奶奶出院后,大姑姑在一家火锅店找了份服务员的活儿,每天早出晚归,疲于奔命,分身乏术,对家人的照顾自然有所疏忽。上星期,何琪花发烧了,石奶奶死也不愿送孩子上医院,石奶奶道:“医院细菌多!花花每次去儿科,回来都要咳嗽好几天!不去!不去!”石妙欣无奈,喂小表妹喝了一碗香菜根熬的汤,又用中医按摩手法开“天河水”,终于退了热。大姑姑回家,又惊又怒道:“妈,孩子发烧是大事,您怎么不告诉我?”石奶奶道:“你一早就没影了,天天忙你的工作。幸亏有妙欣在,用偏方给孩子退了烧——现在没事了!”大姑姑道:“瞎胡闹,你孙女又不是医生,下次可别这样了!花花好作孽(湖南俚语:可怜)哦!”石奶奶道:“她读的中医,怎么不算是?”大姑姑道:“你没搞错吧?——妙欣连医师资格证都冒得(湖南俚语:没有),算个屁的医生!”石奶奶颤声道:“也是,人家替你供养儿子读书,替你接送女儿放学,在你眼里,又算个屁?真是良心当狗肺!”两人越说越不耐烦,最后大吵了一架。

    石妙欣最不愿见到家人争吵,尤其是为了她而争吵。她咬着嘴唇,沉默不语,只剩下满口的苦涩味道。母女二人长期冷战,连大表弟也惊动了,偷偷问她缘由。那一刻,石妙欣好不心酸,只能默默用文字倾诉。

    艾檀听得她诉苦,道:“嗳,你忘了那个“红包理论”了吗?这有什么好犯难的!”经艾檀的提点,何玉树当天回家,吃了一餐晚饭。临走前,大姑姑抱怨道:“儿子大了,就不听妈的话了,你就这么嫌弃我?连住都不愿跟我住?”何玉树道:“老妈,你现实点好不好?——如今的年轻人,谁愿意跟老一辈住?”大姑姑道:“你们这一代人也太没良心了!我还能指望儿女养老吗?竹子都靠不到,还能靠笋子吗?——何忠发没良心,你也没得良心!”何玉树道:“行了,你就别骂了,养老是我的义务,但我肯定不会跟你住。”大姑姑气结,道:“我可是你妈,你不跟我住,你跟谁住?”何玉树穿好鞋子,一边开门一边念叨:“凭什么叫我跟你住,而不叫花花跟你住?”大姑姑道:“放屁!我拉扯你长大,哪有分开住的道理!”何玉树道:“我爸只是石家的女婿,外公生病,只有他一个人去医院陪床,可他得到尊重和认可了吗?没有!——感情哪有金钱的力量大!你天天照顾外婆,天天跟她住到一起,外婆还不是偏心小姑姑?哼,我算是看明白了!远香近臭,做人呐,不要太付出,没得好下场!”大姑姑道:“树啊,你石娭毑(湖南俚语:对老年女性尊称)那么疼你,哪能这么说她呢?”何玉树道:“妈,我不如你厚道。要是我有钱,我会尽力照顾你,要是我没钱,那我宁可你死得早一点,不要活得那么久,免得大家都会很痛苦……”说罢,他关门走了。

    大姑姑顿时愣在当场。

    石奶奶在厨房听完了整场的对话。于是,两母女冰释前嫌了。

    石妙欣心里很感激艾檀,她认定是被帮了一个大忙。她转过脑袋,定睛一看,却见艾檀没有坐在副驾驶坐位上,还戴着一副眼镜,脸上一点妆也没有,满脸疲惫倦怠的样子。正诧异着,便听尧与时说:“妙欣,你别惹她,她刚刚跟我闹脾气了,怪我不肯陪她参加聚会哩!”艾檀从鼻子里冷哼一声。石妙欣见艾檀的嘴皮干了,便指了指自己的嘴唇。艾檀反应过来,道:“哦,我没涂唇膏,现在我都不敢用护肤品了,就这样吧!”尧与时道:“是呀,你连隐形眼镜也不戴了——用不用那么夸张?”艾檀道:“拜托,我可不想瘤子大了,生娃娃要剖腹产,我看过视频,我滴妈吔,要切开七层皮!”

    “没关系,那就剖嘛!反正我妈生他哥,也是剖腹产。”尧与时大大咧咧道,“我妈好狡猾的!小时候每次我一调皮一捣蛋,哪怕顶一下嘴,我妈就撩起衣服露出肚子上的疤,说是为了生我才挨了这一刀,搞得我内疚死了!嗳,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是顺产的,我哥才是剖的!——哦豁,骗了我好多年!”

    艾檀怒道:“你快点闭嘴吧!反正又不是你生!无论顺产还是剖腹产,当妈妈的都会很痛的好不好?”

    “你也可以不生吖,宝贝,你是知道的,我又不在乎这个……”

    “拜托,我可是独生女!我妈不知道有多想抱外孙子,如果我不生,你觉得我妈会放过我吗?——反正是生,还不如趁我父母年轻力壮的时候生,好叫他们帮忙带孩子!哼,既然我妈不放过我,我也不会放过我妈!小婴儿好恐怖,总是又哭又闹,让我妈受这个折磨去吧!”

    尧与时耸了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石妙欣这时才听懂了,原来是为了艾檀查出有子宫肌瘤的缘故。

    石妙欣沉默地望向她的朋友。

    她当然能明白剖腹产对女人而言意味着什么。此时此刻,在她心中流淌着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感同身受的同情和悲伤。

    石妙欣发微信问:“你是因为肌瘤才不用护肤品吗?”

    又道:“而且,你今天也没戴隐形眼镜……”

    艾檀惊讶地盯着手机,诧异道:“嗳,妙欣,你打字给我做什么?直说不就得了!”

    石妙欣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寄人篱下就是有这一点毛病——特别怕得罪人。从小,她是自卑封闭的性子。人呢,也是在七嘴八舌说她母亲是非的环境下长大。湖南益阳的古老传统,把男孩唤作“妹几”,把女孩唤作“伢几”,颠倒雌雄,欺瞒鬼神,以防自家的骨肉,被阴差按花名册给勾走了。她名字里有一个“欣”字,湖南老家的人,都是“欣伢几”、“欣伢几”的喊她,叫法跟喊“悻伢子(傻孩子)”一样,带有一种乡俚的狎趣与蔑视。这个尴尬的称呼,伴随她度过童年。她不吵不闹的,悄无声息长大了。可即便长大了,石妙欣的处世态度也没什么变化——老实、本分、安静,再加上一点略显愚笨的被动。

    尧与时的开腔拯救了她。

    尧与时道:“宝贝,你就别让我去了嘛!毕家只给你发了请帖,你觉得我去合适吗?”艾檀道:“你是我未来老公,有什么不合适的?”尧与时道:“除非主人家喊我去,不然我是不该去的。”艾檀道:“我跟毕月讲了,她同意让我带你去。”没等他回话,艾檀就用故作兴奋的声音,高声说:“听说有红包哦!很大很大的红包!”他却摇摇头,表示没兴趣。

    石妙欣记得,艾檀之前同她说起过:每年开工,按广东这边的习俗,已婚者要给未婚者发小红包,别人来者不拒,小尧却不愿收——他向来不爱贪小便宜。

    车门“哗”地开了,艾檀气呼呼地走下车,忽然想起什么,回头一探身,厉声大叫道:“你就这么放心?让我一个人去,不怕我被别人拐跑了吗?”

    尧与时唇角微翘,笑眯眯道:“妙欣不是陪着你吗?再说了,你能被别人拐跑的吗?你就对自己的道德这么没自信?”面对他的“连环三问”,艾檀气势不减,道:“你给我等着——”说罢,挽起石妙欣的手,像只矫健的小鹿一般,大跨步向前走,“哒哒哒”的,愣把高跟鞋踩出了战歌的节奏。

    石妙欣从这句双关语中听出了蹊跷。

    “你怎么了?”她悄声问道。

    “妙欣,我惨了!”艾檀一副大祸临头的表情,“你妈咪这次肯定要搞我!”

    “为什么?”

    “为了她家的老毕灯呗。”

    “老毕灯”是艾檀给毕耀堃取的花名,同样是句双关语,一则是网络经典的骂人话,二则是诅咒他有天会被无产阶级“挂路灯”。艾檀的脑子灵活,办事效率高,但性子稍显叛逆,为人敢爱敢恨,也爱口吐芬芳。

    毕耀堃喜欢女人,更喜欢聪明的、有个性的、不好糊弄的女人。艾檀拒绝过他好几次的邀约,表面上不挑破,不代表关键时刻豁不出去。石妙欣想,艾檀的性子是“小辣椒”,不是“软柿子”,又怎么会怕她母亲呢?

    艾檀道:“毕月特地跑来敲打过我——她上次约我吃饭,一个劲跟我聊,吹嘘她妈咪如何厉害,就像守护宝藏的喷火龙一般,击退一个又一个的挑战者,成为了最终Boss!”石妙欣笑了,道:“她的比喻真稀奇。”艾檀道:“这是我说的,不是她说的。我一说这个比喻,她就笑得前仰后合,跟抖音里的“不倒翁”唐妆小姐姐一样。”石妙欣道:“你们还约饭了?什么时候?”艾檀道:“可不是?前天才吃了她一顿饭,就问了我一大堆问题,我又不是知乎,烦都要烦死了!”石妙欣沉默良久,迟疑道:“毕叔叔为什么出轨?是因为我妈妈生病了,他要在外面解决需求吗?”艾檀怪笑一声,道:“那要看是什么需求——听说他是一个海王,连家里的保姆都泡!你妈妈当时刚查出来得病,差点被他活活气死!那名保姆在毕家干了快有十年了,被一封红包给打发了——那红包里只有两样东西,一样是半年工资的支票,一样是监控拍的裸照——这都是毕月告诉我的,你亲妈的本事,看来真不小哩!”

    石妙欣听到这里,似乎想要说什么,又硬生生把话咽下去了。艾檀会意一笑,道:“你是不是想问,这个老毕灯又老又骚,我一直没搭理他,为什么你妈咪还要为难我?”石妙欣点了点头,神情有些羞赧。艾檀道:“妙欣,你有没有学过《企业战略管理》,女人和企业一样,为了竞争地位可以斗得你死我活,你妈咪目前的竞争地位是第一名,对不对?所以她的一切行为,就是为了保住第一,只有保住竞争地位,她才能保住竞争优势。你妈咪笃信大婆教,“只要老娘不死,尔等都是贱婢”——别说骂我打我了,动刀动枪都有可能!”石妙欣摇了摇头,表示绝无可能。艾檀道:““毕生”只有一个,“毕太”能有很多,你妈咪目前是“毕太”里的第一名,不代表她永远是第一名,为了保住正房太太的高贵地位,她会毫不留情打压一切的竞争对手——我这么说,你能懂吗?”石妙欣道:“可是……可是你没有错呀?是毕叔叔在骚扰你!”艾檀爽朗一笑,道:“对错很重要吗?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就算我是颗天衣无缝的蛋,别人也只会怪罪我这颗蛋,而不去怪罪飞来飞去的苍蝇。”

    艾檀越说得轻巧,石妙欣的愧疚越是深重。小时候看《名侦探柯南》,柯南说:“戴上眼镜绝对不会曝光的!超人也用眼镜隐藏身份。”石妙欣看向艾檀的蓝光眼镜,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艾檀不化妆了——艾檀用素面朝天的形象,宣告自己不会参与竞争。

    石妙欣道:“小尧知道吗?你赶快跟他说,让他来保护你!”艾檀道:“算了,我点了他三次,点也点不醒他!我决定靠自己,你放心,你继父是个体面人,他看我一直不回复他,后面都不发消息了。只怕你妈妈把我当敌人,等会儿不知要怎么挖苦我呢!”石妙欣道:“真的!我没想到这一层,早知道是鸿门宴,我就不叫你来了。”艾檀道:“这倒不怕,我个人的态度,早跟毕月说了——他们信就信,不信就不信,你妈咪最多讥讽我几句,她总不能叫珠海的企业都不与我合作吧?爱情不是我生活的全部,打工才是。”石妙欣道:“你不是已经不打工了吗?”艾檀道:“为自己打工,不也是打工?”石妙欣道:“嗳,我最近找不到工作,也是为自己打工了!”艾檀道:“你不是找不到工作,你是既要找工作,又要接送孩子,还要照顾老人——你也太辛苦了!”石妙欣道:“不辛苦,我和你一样宅家里接单子赚点钱,吹着空调吃着西瓜刷着视频,比公司上班还要自由。”艾檀道:“妙欣啊,我和你可不一样——我打工赚的钱,都给自己花了,你打工赚的钱,都给别人花了!”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走入酒店的大厅。

    一个穿着蓝灰色长裙的年轻姑娘从里面探出头来,偷偷扫视了一眼,又往雅间方向掉头跑走了。很快,毕月冲了出来,看了一眼石妙欣,亲热地喊:“大姐姐!”接着,毕月拉住艾檀的手,道:“小艾姐,你可算来了,我妈咪有事找你。我得先告诉你,我是你的举荐人,等会千万要给我长脸呀!”艾檀警惕道:“你妈咪找我干嘛?”毕月没有回答,反而冲石妙欣笑道:“大姐姐,我借你的朋友用一下,麻烦你先在外面等一会,我叫我公司的小靓女来陪你,你就在外面等五分钟哦,很快的!”艾檀道:“妙欣不去,我也不去。”毕月思索了一番,道:“那好吧,你俩先保证不把今天的事说出去,我就带你俩进去。”艾檀道:“你神神叨叨的,又不说清楚什么事,我怎么能先给你保证呢?”毕月道:“你进去就知道了。”

    三人拉拉扯扯来到门口,毕月带着一丝狡黠的微笑走了,只留她们两人进去。一进门,就看到一名化着精致妆容的美妇人——正是石妙欣的生母丁明艳。艾檀只见过她穿病服的样子,只认为不出奇,如今她全副武装,方瞧出姿貌秀丽。

    “请坐。”丁明艳抬手示意,两人迟疑地坐下了。

    这时毕月捧茶而入,毕月身后还有一名穿纯白色旗袍的年轻姑娘,她的旗袍只用一块薄纱做底,层层叠叠地绣着晶珠和亮片。杏眼弯弯,冷艳十足,整个人白到发光。

    石妙欣见她的第一眼便认出她应该是毕星,毕家的二千金。毕星的美是一种冷漠的美,初看妆容细腻不抢眼,细看之下极具冲击力。表情淡雅,不予讨好,给人带来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成熟感。石妙欣此时也穿着一件旗袍,是网购的“新中式”,虽然款式大方,但布料与水晶的强烈对比,活脱脱是“以卵击石”的悲惨结局。

    艾檀接过毕月端来的茶,客套地说:“哟,不敢当,不敢当,这是做什么?怎么能叫毕大小姐沏茶呢!”

    毕月捂嘴直笑。

    丁明艳用闲谈一样的口吻,道:“无妨,我们毕家待客,礼貌放在第一要位。”

    待客?

    石妙欣觉得自己快要喘不上气了。

    艾檀道:“毕太,很感谢你的邀请,但我人微力薄,能力有限,不知是有何贵干?”

    丁明艳并不接话,拨弄着茶勺道:“Atan,你怎么戴起眼镜来了?也不化个妆?”又转头对石妙欣道:“妙欣,你也是——你年纪轻轻,打扮得太素。”

    艾檀道:“我最近做体检,长了颗小肌瘤,我怕化妆品有刺激,就不怎么爱化妆了。”

    石妙欣道:“我太笨,一直学不会化妆。”

    丁明艳夸奖道:“你俩真行呀,我可做不到——不化妆,我感觉没洗脸就出门了一样。”

    毕月抢白:“我也是!”

    大家都被逗笑了。

    笑罢,丁明艳才归入正题。“我这一桩心事,三言两语可说不清楚。”她理了理头发,气定神闲道:“Atan,听说你帮月月炒了六姐……”

    艾檀抢白道:“毕太,你可想要我帮你除掉一个人?”

    丁明艳故意不看众人焦急模样,放下茶盏,才慢悠悠道:“嗳,我这一桩心事,真不是三言两语讲的清楚。”

    按紫薇飞星的说法,毕耀堃命宫化禄,生来财旺、桃花旺,如同有一口井水,可以便利家人,也可以赠与别人。这廿十四年,他送别人喝的井水,当真不少。有护工、有家教、有瑜伽老师、有住家保姆、也有孩子们不知面目的女人,都被丁明艳这一名贤妻,威逼利诱打发了。

    “上个月,我买的一个体重称,突然上传一个陌生数据……”

    丁明艳半躺在沙发上,似乎精神有些不济,懒洋洋的,整个人有些惆怅。那个时期,毕耀堃买入了许多风格休闲偏年轻的衣服与跑鞋,迷上了健身运动。他素来铁齿,认为生肖是伪科学,竟开始聊属鸡的男人命苦,雄鸡报晓,日日无休。属鸡的女人命好,巧言善辩,讨人喜爱。她一直没有起疑,事后才知道,她的好友属鸡,仿佛当头一棒。

    毕月交叉双臂望向她母亲,怒气冲冲:“AuntyLee太无耻了!死姣婆(粤语:骚女人),应该曝光她!”

    “不行,我们是多年的伙伴,万万不可撕破脸皮。”丁明艳说,“更不能让UncleLau知道这件丑事。”

    “毕太,你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好上的吗?”艾檀追问。

    “我猜是今年春季露营,我们两家人一起出门游玩的时候。”

    “她家那么有钱,干嘛要找我老窦(粤语:爸爸)?”毕月想不通。

    “傻囡囡,她还足足小了他12岁呢!”丁明艳笑得很平静,“你爸爸是很有魅力的男人。”

    “UncleLau知道了绝对不会放过她!”毕月愤愤不平,“妈咪,难道你就不生气吗?家教、佣人也就算了,这次可是搞了合伙人!”

    丁明艳凄苦地笑:“不管怎样,你爸爸他曾为我离家出走……”

    毕月翻白眼。

    “妈咪,你如何打算?摊牌?还是离婚?”毕星说。

    二女儿的问题尖锐如刀。

    丁明艳脸色一变,朝艾檀笑了笑,道:“我想听听Atan有什么意见。”

    艾檀刚张开口,却被毕星打断。

    “——如果你不敢离婚,那谁的意见都帮不了你。”毕星说,“你不敢为了一时之气放弃锦衣玉食,所以你只能一次又一次忍气吞声。”

    “星星,妈咪刚做完手术,我今年真的很难。”

    “你明年也会很难。”毕星直言不讳,“你别把希望寄托在未来,现在不努力改变,明年只会难上加难。”

    艾檀目瞪口呆,这位毕家二小姐,她打心眼里惊艳。

    丁明艳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如果我离婚,谁来保障你的权益?谁来保障你住大房子,开大跑车,嫁大人物?宝贝女儿,你可不要太天真!”

    毕星黯然。

    石妙欣却要苦笑了,强自忍住,低头整理旗袍。

    艾檀当下同情地蹙着眉,转头见毕月仰了仰头满脸催促的意思,便清清喉咙,道:“其实这也不难,毕太,你听我的走三步棋,包管你能剪掉这一株邪宅桃花。”

    “噢?”丁明艳从椅子上直起身,“是哪儿三步棋?”

    “就是“红包大法”呗——月月她也用过,重点在于操作。”

    艾檀的“红包大法”倒也简单。

    第一步是“秀恩爱”,要在宾客云集的场合讲述恋爱史,众人羡艳恭喜,逼得小三也得违心祝贺,让“安娜卡列尼娜”和“沃伦斯基”小闹一场。

    “如果不闹呢?”毕月问。

    “就算第一步不闹,第二步就该闹了,毕竟是杀招。”艾檀说。

    第二步是“离间计”,找个时间约小三喝下午茶,当着几位富太太,哭诉这些年做正室的不易,把抓奸的证据甩给她们看。不经意间,透露一句:“有人告诉我,我老公最近又跟一个有钱优势的有夫之妇好上了,我不信,质问我老公,结果他承认了!我老公说,他一点也不爱那个女人,但是为了我们家的生意,他不得不逢场作戏。岂有此理,这跟做鸭有什么不同?”

    毕月朗声大笑。

    丁明艳十分敏感,压低声音道:“嘘,不要打断,叫她讲下去。”她转过头来,含笑示意:“Atan,你继续说。”

    “是……”艾檀含含糊糊地应了声。

    她认真解释道:“第三步是“买热搜”,就是疯狂营销、洗脑宣传。具体操作方法有两种,第一种是要让毕生觉得,你很旺他,你很益他。第二种是要让毕生觉得,他很重要,他很关键,没有他,你不行。同时你的儿女呀,亲友呀,周围人要帮忙说话。俗话说:‘形势比人强。’我们需要制造出一种,毕太跟毕生紧紧绑定的印象,给所有人拼命植入这个理念。”

    毕太想了想,道:“嗳,说来容易做来难呀——可这个思路确实没错,我听着像是行得通。”

    毕月说:“小艾姐,你神机妙算,我万分佩服。”

    毕星幽幽地说:“家姊,‘神机妙算’的成语不是这般用的。”

    毕月也不恼,快活地朝她妹妹吐了吐舌头。

    有人敲门,是一名服务生。

    接着门外传来一群女人的笑声,如同鸟雀娇啼般的,又热闹又喜庆。

    丁明艳也高兴地咧开嘴笑,惊呼:“啊呀!我的闺蜜都到了!”

    母女三人起身迎客,艾檀与石妙欣被带去了另一件房。黑漆漆的,石妙欣拎着两大袋的礼品,手指勒得失血发白了,服务生却半天找不到开关。

    “咕咚”一声,有人的高根鞋踢到椅子腿。昏蒙蒙的窄小空间里弥漫着烟灰的气息。

    灯被按亮了。

    石妙欣看到一张自动麻将桌。

    艾檀一屁股坐在铺满报纸的茶几上揉脚。

    “妙欣啊,我好想在朋友圈挂你妈。”艾檀眼泪汪汪地抱怨,“呜呜,我好苦,我不要面子吗?突然间邀请我,把我吓个半死。她问我意见,我说了半天,一百块都不给我。呜呜,她简直没有良心。”

    石妙欣放下东西坐在她身边,心虚地赔笑:“要不……我转你一万吧?”见艾檀不答,她又软声软气道:“两……两万?”

    艾檀诧异,“啊?你干嘛要给我转钱!那是你妈欠我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石妙欣尴尬地说不出话。

    “下次我绝对不会给意见了。”艾檀吐槽,“简直是精神虐待嘛!我又不是草船,凭什么对我放冷箭?我已经很努力装作若无其事了,还要问我为什么不化妆!我好心酸,早知道不如卖身算了啦……”

    “谁要卖身?”尧与时走进来问。

    艾檀一时赌气不肯理他。

    “嗳,我刚刚看到一辆银灰色的奔驰S。”尧与时说,“车头是黑白双牌,车尾是黑黄双牌,一看就是大佬级别的人物!”

    “你进来做什么?”艾檀说,“你怎么又愿意进来了?”

    “月月的男朋友把我叫进来的——他刚刚在停车场认出了我的车,他还跟我打招呼呢!”

    “是Macau吗?”石妙欣问。

    “是呀。”

    “哼,那个二世祖(粤语:富二代)上次笑话你的车,没想到他人还挺好的……”艾檀嘟囔。

    “莫恁个说嘛(四川话:别这样说嘛),我开的车是不咋好。”尧与时羞愧地挠了挠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