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海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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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4 吕岸成

    吕岸成又失眠了。

    根据他常年固有的偏见,“失眠”与“失控”是同一个意思。他面无表情,戴着蓝牙耳机,板着苍白而平静的脸,看着iPad里1997年黄日华版本的《天龙八部》。漫长又炎热的夏夜,屋子里静得只能听见时钟的滴答声。

    金庸的作品处处体现中国人的规矩,人物一招一式,翻滚、踢腿、转身,也跟京剧那般的规矩繁重。俗套的戏路,喜剧免不了“犯蠢”,悲剧免不了“刻意”。金庸则是一名真正的天才,他的作品像符合中国人审美的石狮子,既磅礴大气,又有烟火气。香港的金庸剧,处处彰显小市民的嘈杂,草台班子,布景简陋。吕岸成却是喜欢得紧,不止因为时代滤镜,或为同说粤语的缘故——而是为了“侠客风流”里的“侠”,为了“人在江湖”里的“人”。

    他抱着枕头,静默地看着iPad,于锣鼓喧天的激昂音效中,愈发显得凄寂了。

    直到沈珈俞的文字消息打断了他的静默。

    沈珈俞发来微信:【Boss,毕少居然把挂我的那条朋友圈给删了。天呐,太神奇了!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吕岸成:【我告诉他是我叫你去接待毕生。】

    沈珈俞:【???】

    吕岸成:【我还说你是集邮女。】

    沈珈俞:【把我杀了。】

    吕岸成:【我说你凭一己之力大战八国联军。】

    沈珈俞:【快点把我杀了!!!】

    吕岸成:【以后阳阳不会再找你麻烦。】

    沈珈俞:【现在、立刻、马上把我杀了!!!】

    吕岸成:【请停止你的发疯文学。】

    沈珈俞:【过分!为什么人言可畏的总是我这样勤劳正直的打工人?不,不行,从今以后,我要当自私疯女人——钮钴禄·珈俞!】

    吕岸成:【三天之内问出毕家收购鼎泰后的下一步计划。】

    沈珈俞:【壕,壕,壕,你氪真刑。】

    毕太也发来一条感谢的语音,旁敲侧击地问:“阿成,有人说跟阳阳拍拖(粤语:谈恋爱)的女生是你的雇员,我不敢信其他人。我只想亲口问你,是不是有这件事?如果你难以启齿,就不必回复了。Aunty(英语:阿姨)并没有别的意思。大家都是成年人,年轻男女看对了眼,这种事情也很正常……”

    吕岸成冷笑。

    他感觉毕太的“小聪明”,既像喜剧一般“犯蠢”,又像悲剧一般“刻意”。

    吕岸成下了楼,意外地没有看见阿Ken的身影。

    “年轻人,都贪睡。昨天我起夜上厕所,两点多了,看见他和阿超还在组队打游戏喔!”孖婶告状道。

    “我来剁吧,你剁半天。”吕岸成接过菜刀。

    “大官,这肉是不是问题啊?我听你吩咐,买的是三分肥,七分瘦的“五花腩”!”

    “你要去皮呀!”吕岸成叹气,“不去皮你再怎么摔,也摔不出肉胶——还有呀,跟你说多少次了,菜馅必须先下油,你老是提前放盐,大错特错!”

    孖婶没好气地撇了撇嘴。

    见她不服,吕岸成忍不住笑了笑——他本人对孖婶评价颇高,一则是因为孖婶是看他长大的保姆,二则也因为孖婶性格爽朗,说话直率,也不曾贪心索要额外的报酬。但女人就是这样——太亲近了,容易招来亲狎,太疏远了,容易招来怨恨。孔夫子那句话说的真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阿Ken是闻着骨头汤的香味醒来的,他进餐厅时,孖婶已出门买菜了,吕岸成倒了一碗小馄饨,用金属勺子剜一块白猪油,撒上虾皮、葱花、紫菜苔、胡椒粉,倒入浓浓的高汤,瞬间香气扑鼻。阿Ken风卷残云般的享用美食,热乎乎的暖流从嗓子眼暖到了胃囊。他吸吮唇边的汤汁,翘起舌尖大赞:“哇,成哥,你煮的云吞好好味。”

    吕岸成却想,江浙叫“馄饨”,福建叫“扁饼”,赣南叫“清汤”,湖北叫“包面”,四川叫“抄手”,XJ叫“曲曲”,唯独广东叫“云吞”——雅致极了,也贴切极了,很有吞云吐雾的台风意境。

    当大风大雨袭来,名利作饵,美人作馅,比就比是谁有“登龙有术”。

    毕太举办宴会的酒店很大,虽然外表老旧,里面晶光璀璨,装饰着各式各样的玻璃用品,像龙王爷的水晶宫一般。吕岸成送去的白色蝴蝶姜,把西餐、红酒、灯具衬托得愈发精秀。只是姜花的香气太过独特,有不少女客虽然受不住这股异常浓烈的香味,但也不忘自己矜贵的身份,努力保持上等人的优雅。

    吕岸成一入场,就被太太们拉过去,领头的喜滋滋说:“准女婿在哪里?毕太点名要见你!”

    进了大包间,十多位太太拥簇着一个美丽而高傲的中年女人,她穿了一套白底黄色花纹的薄纱裙装,笑容如高山的空气般的爽朗,看不出丝毫的病气。

    “人我给你带来了!”领头的太太喊道。

    “嗳,急什么?你别吓到他!”毕太笑吟吟说,“阿成,你别见怪,刚才跟我朋友们听说你生得靓仔,她们性子急,立马就要见见你长什么样子。”

    “谁没见过靓仔呀?我们只是想见见有钱的靓仔!”一名穿运动装的太太开玩笑道。

    大家都笑。

    吕岸成认出她穿的是moodytiger最出圈的大理石leggings,这是一款国货品牌,虽然舒适度和美观度都可以,但一般富太太们不会穿,毕竟国产品牌目前还是跟“土气”挂钩。知名女星里,也只有郭晶晶这样重实惠的冠军人物穿过。

    但珠海到底不是上海,珠海人穿衣服并没那么多讲究。

    太太们众星捧月似的坐满了茶水间,另一边,年轻的女客们围着毕月和毕星两姐妹,你一眼,我一语,纷纷打量着他。

    ——“好帅!高冷面瘫禁欲系,简直是极品呀!”

    ——“我发现“股神”有一种规规矩矩硬邦邦的性感,你懂的,就是全身散发一种让人很想去烦他纠缠他的气质!”

    ——“屁股也很好看!我喜欢男人翘,不要宽,这种男人do野(粤语:床上功夫)很劲,核心很有力。”

    ——“是的,是的!大屁股根本……顶不出feel来!”

    ——“哈哈哈哈,色女!”

    ——“我原以为“股神”是那个意思,没想到是这个意思哦!”

    ——“双料“股神”!”

    ——“哈哈哈哈哈哈哈!”

    “喂,你们发癫发姣发花痴搞得这么大声,真的好吗?”毕月洋洋得意地睥睨众人,“再怎么欣赏,那也是我妹条仔!我可警告你们哦——如果胆敢调戏他,小心我找专业的水军,买热搜曝你们没P过的原图!”

    “家姊……”毕星害羞,有点埋怨地看她姐姐一眼。

    石妙欣与艾檀两人坐在旁边,周围很安静。

    尧与时在默默吃着自助餐的甜点。

    他们三人所处角落,是酒店靠近楼梯的拐角。阴暗、逼仄,后面摆放碗碟玻璃柜,硕大的金属吊扇在旋转,墙上有一幅佤族风情的手工蜡染画,画有凤尾竹、美人蕉、篝火和明月,还有孔雀,年轻的男男女女在欢歌笑语。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毕家要来珠海混了。”艾檀忽然开口道。

    “不就是因为珠海离澳门近吗?”尧与时接话。

    “不止这个原因。”

    “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吗?”

    “有啊,因为珠海是个小地方。”

    “什么意思啊?”

    艾檀指着餐厅的壁挂:“这个社会是分等级的,庄家通吃,玩家被吃,帮庄包赢,陪玩被赢——你看妙欣妈,一个有十亿身家的豪门贵妇(指向孔雀),以她为中心,最近的小圈子,是千万级别的富婆们(指向美人),再外面一圈是中产阶级的富太太(指向舞者),再往外就是舞伴啊,旅友啊,熟人啊,聊天说话的陪客啊(指向篝火后的人群),一圈套一圈,她像甄嬛上位成功一样,稳稳当当地占据C位——嗳,所以说富婆的圈子也不好混。妙欣妈如果在深圳,在上海,在香港,她很难成为唯一的“红花”,一大帮子人对她马首是瞻。既然妙欣妈的性子都不肯当“绿叶”,那肯定是来珠海更适合了!”

    “呃……”尧与时打出一个饱嗝。

    他的注意力被隔壁餐台上的新鲜荷花吸引住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餐点,荷花是粉红色的嫩苞,绿色的、小小的莲蓬仍带着晶晶的露水。奶黄色的莲子肉,被整整齐齐的摆放成了三角形,有点像旺仔小馒头。

    尧与时站起来时,艾檀用山猫一样警惕的眼神望着他。她感觉他是要存心捣蛋!果然,她立刻听见男朋友说:“嗳,本来就是乡巴佬,好不容易吃回豪门宴,你都把我弄紧张了——借过借过,我出去抽根烟哈。”

    艾檀噘嘴,在男朋友路过时,报复性地狠揪一把。

    “嘶——痛!痛!痛!”

    艾檀眼睛里闪耀出胜利的光芒。

    石妙欣本来只静静地听着,也不插话,时不时地点点头。听见小尧贱兮兮地喊痛,她忍不住抿嘴笑了。

    一名别着火凤凰胸针的旗袍美女从背后窜出来,拍打石妙欣的椅子:“妙欣,你还记得我吗?”

    石妙欣望向她,呆呆的说不出话,艾檀一抬眼便笑盈盈地喊人:“丽阿姨!”

    “哎!”丽阿姨似乎很受用小辈如此称呼她。

    “……丽阿姨。”石妙欣声音低低的。

    “你怎么也喊阿姨?”艾檀开玩笑,“你应该喊舅妈吖!”

    丽阿姨捂着嘴巴朗声大笑,仿佛肚子都要笑痛了。在收尾时,石妙欣见她苦笑了一下,笑容颇有惆怅的意味。笑罢,丽阿姨指着地板上的礼盒袋,看似不经意地问:“好多噢!都是中药?送给你妈妈吃的哇?”

    “嗯。”石妙欣害羞地点头。

    “你小姑妈怎么没来?——噢,对,你表妹今天相亲,她要一起去跟准亲家吃饭……”

    石妙欣的笑容凝固了,表妹相亲?她怎么没听过?

    此时丁明亮高叫一声:“阿丽!快点嘛!”丽阿姨转头回应:“嗳,就来,就来。”她转过头朝两人笑道:“我先过去了哈,你们吃好喝好。”又指了指礼盒袋,快人快语道:“妙欣,下次别买这些喃——你妈是银行大客户,每年送的油米补品吃都吃不完哩。”

    丽阿姨连珠炮似的把话吐了出来,扭头踩着高跟鞋婷婷袅袅地走远了。

    石妙欣的脸窘得通红。

    她神情怯懦,模样倒也顺眼,穿一件倒大袖斜开襟绿盘扣的新中式白暗花旗袍,像极了一块“白底青”的缅甸玉。她的身子显得有些单薄,侧耳听人说话的时候,喜欢微微低着头,浑身上下透露着“不自信”的拘谨气息。她窃窃地笑完了,便又不好意思地捋了捋头发,纤细的手腕搭在耳后,这个动作像极了梳妆的姿势,让她有了几分妩媚,仿若国货化妆品封面上的美人图。

    吕岸成远远地看着她,不知什么缘故,石妙欣竟然叫他想起了早餐吃的小馄饨——密封的、浑厚的、未开窍的传统美食。浓白的老汤,翠绿的葱末,晶莹的虾皮,薄如纸翼的水晶样透明的馄饨,呼噜噜,香喷喷,连汤带水吃,也不必细嚼——要咬她一口冒汁的肉馅儿,只怕连筷子也无需动一下。

    阿Ken低头耳语:“成哥,你定的花阿超已经送到了,我出门拿一下哦!”

    吕岸成点点头。

    毕耀堃的出场博得一个大风头。

    通过大块的落地窗,吕岸成看见一台酒红色的法拉利直驱而入。毕太亲自率领一众女客迎接,车头差点撞上跑出来看热闹的人群,女客们发出兴奋的娇笑,像色彩缤纷的鸟雀一般,叽叽喳喳走上前。

    见丈夫穿了黄白拼色的登山运动服,毕太狐疑地转过身,打量了一眼身边穿运动服的女伴,最后,她露出恍然大悟的笑容。

    毕太心里恨出了火,脸皮却是笑吟吟的,她抬手狠狠拍了毕耀堃的肩膀,嗔骂道:“老公,你真坏!我不是给你选好衣服了吗?天天穿运动装,一个大老板,也不嫌掉价哦!”

    毕耀堃抖了抖身上的衣服,精瘦的腰杆挺得笔直。“噫,这么热的天,穿西装不局死人(粤语:气闷难受)吗?热也就罢了,还要打tie(英语:领带),像牵狗绳一样,中国人穿西装,真是活受罪呀!”

    “是吗?”毕太说,“阿成穿了西装,你看看他——多靓仔!你呀你呀,你怎么比后生仔(粤语:年轻人)还不懂规矩。”

    毕耀堃的口才十分了得,“鬼佬(粤语:外国人)说的好,“眼睛吃冰淇淋,灵魂坐沙发椅”——他生得靓仔,穿西装给大家眼睛吃冰淇淋,有何不可?我反正是糟老头子,怎么舒服怎么来——老婆,你就别管那么多了!让我的灵魂躺在沙发椅上吧!”

    说罢,他一屁股便坐到了艾檀与石妙欣的身边。

    “Hi,又见面了呀,两名小靓女……”毕耀堃贱贱地笑。

    毕太见惯了他的惫懒样,心里冷笑了声,愣是眼皮也没抬一下,掉头就招呼女客们去了。

    阿Ken捧来一大束白姜花走到大厅门口,黎家两兄弟带着一队保镖款款走到电梯口,正好打了个照面。

    黎岸杰嬉皮笑脸道:“你是哪位?穿的人模狗样的!好隆重噢,新郎倌咩?”

    阿Ken好脾气地赔笑一声。

    黎岸文歪着脑袋,懒懒地打量一眼:“我说是谁?原来是吕总的新助理。”他吐句故意把“吕”字咬得极重。

    阿Ken面色不改地赔笑:“文少,杰少。”他连连哈腰行着礼,“叫我阿Ken就行了。”

    黎岸杰完全不给面子,冷冷嗤道:“我凭什么要记住你?你以为你很霸闭(粤语:牛逼)咩?”

    “是是是……”阿Ken抱着花哈腰鞠躬,“杰少,是我说错话了!你不用记住我名字,以后有什么事,只要各位吩咐一声,我一定乖乖照办。”

    电梯里顶灯璀璨,暖融融地洒了一厝金光。

    黎岸文戴着一副眼镜,梳着小分头比电灯泡还要锃亮,他扯了扯自己的袖口,皱着眉头笑道:“堂堂的中国人,叫什么英文名!莫非你跟姓吕的一样给鬼佬(粤语:外国人)交税?”

    “文哥,听说他也是“杂种”。”黎家小少爷冷不丁地开口说。

    “原来如此。”黎岸文的眼睛稍稍睁大了些许,““杂种”就爱跟着“杂种”混。”

    阿Ken无辜躺枪,可怜兮兮地眨眼。

    出了客梯,门口签到处全是人。

    毕阳插着兜,通身做一副运动达人的潮流装扮。他领着一帮狐朋狗友,从货梯上楼搬来三米高的定制蛋糕。

    阿Ken抱着花一脚踏入厅门。

    “喂,谁准你进来?”一名魁梧的保镖伸手拦住他,“靓仔,我也是打工的,我也不想为难你——唔好自己拿来贱(粤语:不要自取其辱)。”

    阿Ken尝试着求情:“兄弟,请不要误会。我是黎拿督的助手,跟你一个公司上班。不信我给你看工作证好不好?求求你放我进去,我急着给人送东西!”他望向人群中的毕阳,讨好道:“毕少,你还记得我吧?昨晚我们见过面……”

    毕阳轻蔑一哂。

    他身旁的男伴起哄:

    ——“黎拿督的助手是吧?”

    ——“噢,我知道。不就是那个用一滴血诓骗东南亚社保局的“医神”吗?”

    ——“怎么能叫Eason(陈奕迅英文名)?侮辱我偶像!”

    ——“哈哈,这样的骗子,也就在马来西亚吃得开了!

    黎岸杰闻言转动了脑袋,他养尊处优的脸被气得通红,有一名保镖原想伸手拦住他,竟被生生地绕过了。他大刀阔斧地冲上前,扯着嗓子詈责:“死扑街,哪条食屎狗?敢骂我老窦(粤语:父亲)?你算边科(粤语:你算哪根葱)?我一只手指尾捻死你!”

    毕阳身旁的男伴们显然是有备而来,你一言,我一句,顶得十分热闹。

    ——“奇怪了,他干嘛那么激动?”

    ——“今天毕家请客,我们哪里敢说客人的坏话。除非寿星公上吊嫌命长啦!”

    ——“就是啰!”

    ——“难道自己心里有鬼?听说他输了三个亿。”

    ——“天,这么败家!真是讨债鬼投胎,生他不如生快叉烧……”

    ——“二世祖!”

    黎岸杰冷笑,“是,我是二世祖没错,可我没有进班房(粤语:坐牢),我没有在KTV打架斗殴,我没有让家里动用关系才给捞出来!”

    “操,你说话怎么那么难听?”一名男伴大吼。

    毕阳一张俊脸瞬间煞白,但他却拦住了准备挥拳的男伴。

    毕月听见争执声,蹦蹦跳跳地跑出停,叉腰道:“阳阳,你怎么又迟到了?快点进来啦!妈咪说要等你切蛋糕!”

    黎岸文刚打毕太处送礼周旋完毕,见吕岸成被吵闹声惊动了,也跟着一路走过来。

    毕阳怒视黎家兄弟一眼,才收回眼神。

    他竖起两根手指,冷声道:“第二次——上次陷害我,我忍了。这次讥讽我,我也忍了。看在成哥的份上,我最多忍够三次——不要再有第三次。”

    吕岸成问:“第三次又怎样?”

    “哟!”毕阳抬头看见他,嬉皮笑脸地傻乐,“那是你亲弟弟,我又能怎样嘛?”

    见闯祸精被吕岸成拽回了饭席,毕月大松一口气,对黎家兄弟惺惺笑了两声,掉头就冲毕阳的小跟班们发火:“道歉!快点给我saysorry!”

    男伴们神色不变,吊儿郎当地翻着白眼。“噢,骚鸠瑞咯(粤语:真他妈对不起)!”“唔撚好意思(粤语:脏话)。”

    毕月气得怒目而视:“我顶,会不会讲人话?信不信我抽你们大嘴巴!”

    毕星轻声赔罪,黎岸文听也不愿听,猛然转身:“别的我不管,叫阿Ken立即消失——看到他就烦!”说罢,怒冲冲地回了厅。他俩一进门,就看见吕岸成推搡着毕阳上前,轻描淡写地微笑:“阿文,阿杰,小崽子嘴儿贱,你别往心里去。”

    毕阳叫屈:“成哥,误会呀!我从头到尾没掺和,都是手下人乱噏嘢(粤语:乱讲话)!”

    操,真是作了一出好戏。挑事的还有脸面喊冤?

    黎氏两兄弟气得发颤。

    毕月训斥桀骜不驯的喽啰们:“年纪轻轻,贪饮贪食,不去学门技术傍身,城墙厚的脸皮!别人混你也混,别人玩你也跟着玩,别人摆烂,有父母兜底,父母早把一切安排好了。你们摆烂,能有什么?”

    “好了,大小姐。你上完课没有?我肚子饿瘪了!”一名小跟班转移话题。

    “就是咯!口水多过茶!挡住条路乞人憎(粤语:令人讨厌)!”另一人吐槽道。

    “修水管咩管那么多?简直是不知所谓!”

    毕月气结。

    毕星笑眯眯道:“不知所谓?说你们自己吧?———别看我哥每天被你们哄着当冤大头,真当他傻,他可不傻。如果惹出事,你们一个两个都是工具人,可日抛,可月抛,可年抛。还指望我哥兜底?哈,上回他倒了霉,多亏贵人帮忙!——你们有贵人吗?知道贵人要花多少钱吗?能出得起这个价吗?”

    众男伴语塞,恍若梦中惊醒,皆露出了骇然的神情。

    “就是!”毕月趁胜追击,“星星说的对!我骂都骂不醒你们,只会怪我挡住你们蹭吃蹭喝!哼,把一片好心当驴肝肺!”

    “好啦好啦。BB猪,少说两句,不要跟外人斗气,今天你妈咪做东啦……”Macau扶住他女朋友的肩膀。

    毕星站在原地,冷冷地望他一眼,继而转头与男伴们嘱咐了两句。

    阿Ken倏而觉得,这个明润动人的美艳富家女,比她泼妇一般的姐姐更要难搞。

    他感叹地摇了摇头,下一秒,毕阳的跟班们拉住了他。

    “靓仔,”对方挑高眉毛,“星姐发话了,请你识相点自己走。”

    温和的语气,透出一股刺骨的寒意。

    领头的男伴掏出红包,厚厚一叠的粉红票子,“不好意思,你出去喝杯茶吧?”

    崭新的钱币被手指搓捻得哗哗作响。

    阿Ken低下头,荒诞地笑出声,转头把花束递给毕星。

    他扬起手,无数的粉红票子如蝴蝶般的舞动。

    酒店的中央空调冷风猎猎,毕星捧着刺鼻的白花,昂头看向这场纷扰的钱雨。两三张纸钞,滑落到她的脸颊,似乎带有指尖的体温,她毫不设防地了耸了耸肩。最后,纸钞落到脚边,终是被一个年轻男伴兴奋地抢去。

    感受到毕星的眼神,对方才瑟瑟缩回了手。

    雅间里,女客们正在谈论毕太的病情。

    “都说虎年属猪的犯太岁,我今年果然开刀了唉!”毕太煞有介事道。

    “这个有科学依据吗?”一名女客半信半疑问,“我也是属猪的,可我今年什么事也没有嘛!体检也没问题呀!”

    “咦——你不说今年生意不好吗?怎么能说没有影响呢?”

    “啊?这也算?”

    “是啰,你可要小心啰!”

    那名女客显得很惊慌,勉强笑了笑。

    “生肖准得很!”毕太又得意又感慨地说:“拿我家举例子吧,我属猪,我先生属鸡,我俩结婚能够财旺运旺,什么都旺。我大女儿属虎,总是跟我对着干,但我先生特别喜欢她——说鸡和虎很合,如虎添翼,旺上加旺!——我小女儿属马,算命佬说她是龙女投胎,天生大富大贵的八字,她出生以后,我先生财运确实好了许多——嗳,真不是迷信,是不得不信呀!”

    客人们唏嘘。

    “你准女婿属啥?”一人问。

    “他是最标准的90后,刚刚好1990年出生——属马的,而且是金马!”

    “怪不得,”那名女客讨好地说,“是金马吖!肯定有钱!”

    又一个女客掰着手指数道:“属马的?那他跟属狗属虎的人最合了,也就是差4岁,或者8岁。”

    “同生肖呢?合不合?”毕太紧张追问,“我家星星也属马。”

    “合!”

    “真的?”

    “两匹马齐头并进——当然合啦!”

    众人皆笑。

    吕岸成觉得好笑,他像一头野兽闯入城市,文明人对他亮红灯,根本没有警示作用。他又岂会相信子虚乌有的属相?

    毕阳压低嗓子说,“成哥,你这招“隔山打牛”好厉害,我一句话没说,借别人的嘴巴叼死他们!简直绝了!”

    吕岸成道:“后面热闹的事还有很多。”毕阳噗嗤乐道:“嗬,演连续剧咩?”吕岸成低声笑道:“是呀,你悠着点慢慢看。”毕阳道:“还有眼看吗?他们肉得跟虐菜一样。”

    毕太转头叮嘱儿子:“阳阳,你去陪你爹地说说话。”

    毕阳望向石妙欣那一桌,只见毕耀堃和艾檀相谈甚欢。

    毕阳有点讥讽地笑了,转过头,仰着脸朝母亲笑,“妈咪,他有的是人陪——嗳,我肚子饿,没吃早饭,我要找点东西垫垫肚子。”

    毕太直瞪眼,她哪里不知道儿子的小心思,倒也没点破。等毕阳走开了,毕太翘着嘴角,单刀直入地问:“听说她比阳阳还大几岁噢,属什么的?”

    吕岸成迟疑一阵,这才反应过来,她是问沈珈俞,不由喉咙一紧。

    “94年……”他脑筋转动着,“应该属狗。”

    “属狗?”一名女伴忽然笑了,“属狗的跟属兔的很合!”

    毕太似笑非笑地看向她。“很合吗?”

    女伴揉揉鼻子,渐渐没心思笑了,闷声闷气地皱眉说:“我记错了,别当真呀!她年纪又大,家世又不好。我是乱七八糟开玩笑呢!”

    毕太仔细地审她一眼,道:“她年纪又大,家世又不好——倒与我当年一模一样,是不是?”

    女伴唬得手指冰凉,血液都仿佛凝住了。

    众人更是不敢言语。

    毕耀堃正与艾檀讨论不久前才解封的上海疫情。

    “上海这次的表现,真的比深圳差远了!”毕耀堃感叹说,“OldMoney(英语:老资本)玩不过NewMoney(英语:新资本),老一线玩不过新一线!”

    “毕老板,你怎么能如此武断?”艾檀惊讶地笑了笑,“虽然我也觉得,这次上海没有表现好,但这恰恰证明了上海是“穿皮鞋的”,深圳是“穿拖鞋的”——在特殊情况下,“穿皮鞋的”没有“穿拖鞋的”跑得快——倒也很正常呀!”

    “哦?你为什么这么说?”

    “深圳是改革开放的“排头兵”,民企多,外企也多,相对而言灵活一点,变通一点,就是广东精神的八个字:“敢想敢试敢为人先”——上海是中国经济的“总阀门”,从清末民初就开始对外贸易。上海是长江对外贸易的“箭头”,具有不可忽视的重要地位,越重要,越关键,越要自己人把控——所以管事的只能是事业单位,你应当懂的,既然是国企,就很怕出错……”

    说到这里,艾檀低头喝了一口茶。

    “怕出错又会怎样?”

    艾檀捂嘴笑道:“毕老板,你认识吃皇粮的人吗?把他们代入岗位上去,你应该就明白为什么上海这次不给力了。因为上海的国企就是比深圳多呀!请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上海并不是玩不过深圳,上海是没资格像深圳这样玩,上海的经济地位太重要了!深圳才是能灵活变通的“光脚汉”。”

    “原来如此!”毕耀堃叹服。

    吕岸成看向了石妙欣。

    毕耀堃与一名女孩交谈的表情如沐春风,不停称赞与年轻人攀谈,真的是增长见闻,言笑晏晏,热闹十足。石妙欣却静静地呆坐一旁,她的存在感太低了,整个人仿佛放空了。她身材纤细,表情严肃,眼神朦朦胧胧,散发出神游太空的奇幻感。

    她就像一杯水。

    寡淡的,温和的,无毒的。

    Selina形容过吕岸成:“Boss,你就像高浓度的酸,女人遇到你,头发,牙齿,骨头都要全部融化,予取予求,为你所用。”Selina还说过:“讲真的,吕老板,你是我见过最会哄女人的男人。”

    他太懂了,哪怕是这句赞言,也不过是职场生涯里的润滑剂——如果仍停留在情侣关系,Selina绝不会讲出来令他受用。毕竟衣食父母才是要哄的,而男友不要她哄,反倒要来哄她。这是一条闭环交错的食物链。

    而他参悟不了石妙欣。

    资料说她单凭一己之力,供养其表弟上了大学。

    他没想到石妙欣的性子居然如此安静。

    但他能理解她为什么安静。

    她是一名平凡而伟大的普通人。

    普通人的悲哀是——再难,再累,再崩溃,也最多只能哭一晚,明天仍要爬起来挣钱。

    而普通人还有一个毛病就是:对待感情,过于较真。

    吕岸成暗忖:水遇到浓酸容易爆炸。

    他可不想弄伤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