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海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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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7 石妙欣

    石妙欣知道她笑起来不好看。

    梦里,她坐回了小学时期的教室,背景是模模糊糊的一片柔光。身边的男孩和女孩的笑脸千篇一律,她也在笑。笑容是融入集体的道具,她感觉她的肉身像破了口的塑料袋子,明明她受了重伤,偏偏仍要张开口,保持滑稽的苦笑。她的心也是破袋子,空空的什么也抓不住。冷风凛凛,吹得她脸部肌肉都僵了。忽然一个女孩指着她说:“看呐,石妙欣在假笑。”所有人顿时转头望向她,翻着阴森森的白眼,她一个激灵,猛然惊醒了。

    醒来后只剩下怅然若失的挫败感。

    小时候,她经常在大笑时捂住自己的嘴巴。大姑姑见了便指责说:“好作怪!一杂妹几,乌矫情啰(湖南话:女孩子家,这么矫情)!”没有人问过她为什么要做这个动作,她渐渐也不用手挡了。难看就难看吧,总比被人扣上“矫情”的帽子强。

    参加完宴会后,浑浑噩噩过了一个星期,艾檀发了一个豆瓣链接给她。石妙欣收到信息,惊得都发怔了。她的眼神尚未出离怔忡的状态,对话框弹出,艾檀又发来一段文字:【妙欣,你要有所准备了。这一篇新闻曝光,从头到尾都在针对你。】

    她听出了好友的弦外之音——当初我就说吕老板看上你了,你还不当回事。

    石妙欣的惊诧很快消失,与人争辩没有任何意义。成年人最高的自律,就是克制自己争辩的冲动。

    她抿了抿唇,有条不紊地编辑信息:【艾檀,假设八卦是真的,那你觉得我对于吕老板而言,是有什么可取之处吗?为什么我想半天都想不到呢……】

    今时今日的“爱情”,越来越像一场“生意”。爱神是个势利眼,不讲究“缘分”与“恩义”,只讲究“金钱”与“利害”。

    她实在猜不出其中的算计与纠葛。

    艾檀发来“哈哈大笑”的表情:【嗳,别为这个伤脑筋。亲爱的,你撞大运了。不如好好谈一场恋爱?U1S1,大Boss的颜值是针不戳。照片里,他只充当了人肉背景板,也能看出他身材好衣品好。】

    【他再好看,也不是我能消费得起的……】石妙欣口吻犟直。

    【话别说得那么死,小心打脸噢!】艾檀开玩笑。

    【我很清醒。】石妙欣苦笑,【我没钱,也没资源。我的年纪又大,长得也不够漂亮……】

    艾檀:【好了好了,你别老骂自己。】过了一阵,又发信息:【这个小组是专门写香港富豪圈八卦的,这种繁体字报也不太可能会流传到大陆。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你妈咪和你妹妹看见了,你打算怎么解释?】

    石妙欣:【误会一场,何必解释……】

    艾檀:【可能以后会一直有狗仔队偷拍你!】

    石妙欣:【是吗?】

    艾檀:【你和你家里人也会被骚扰噢!】

    石妙欣:【忍一忍就过去了……】

    艾檀收到消息,把头一垂,半天才回复一个“被你打败了”的表情包。

    【我真心服了你了,妙欣!】艾檀感叹道:【什么事你都忍一忍就过去了,你也太能忍了吧?】

    这句话明显带有敲打的意味。

    石妙欣躺在床上,她放下了手机,怀着一腔的辛酸,怔怔地半天没有任何动弹。

    假笑的自己真丑啊……

    早知道就应该捂住嘴巴笑……

    鬼使神差的,她竟开始懊恼起这一点。

    门外传来流水声,石妙欣立刻从床上弹起。她穿上了拖鞋,“嘚嘚嘚”来到了厨房。石奶奶正从塑料袋里掏出一串青翠欲滴的阳光玫瑰,放在水龙头下冲洗。石妙欣忙用湖南话道:“娭毑(奶奶),你回来哒?厨房里有烟子气,你的肺不好,就莫进去咯!”石奶奶不服气,瞪眼道:“我哪里不好了?天天咒我不好,冇得(没有)病也有嘎(得了)病哒。”石妙欣怕她生气,便转移了话题,用普通话道:“奶奶,你买的葡萄好大唷!”石奶奶道:“是噻,你朋友要来嘛!好贵哦,16块8一斤——嗳,现在什么东西都贵,钱越来越不经花了。”石妙欣道:“光用水冲,冲不干净,要用淀粉和盐搓一搓。”石奶奶道:“放多少盐?树也蛮爱吃,要多洗一点。”石妙欣道:“我来吧,我会洗。”石奶奶笑道:“欣伢子,你居然学会了你小姑姑那套兵法吖。”石妙欣愣了,道:“我学会什么了?”石奶奶道:“学她也没什么不好,舒平命好哩,嫁了有钱人,你什么时候嫁出去,我死也能闭上眼啰。”石妙欣呆了一呆,过了一会方才笑道:“树中午也要来吃饭吗?”石奶奶道:“是噻,你今天过生日,他肯定要来的噻。”石妙欣道:“噢,那炒什么菜好?”她嘴里这般问,心里却在想,早知道这样,就不叫艾檀来家里吃午饭了。她原以为表弟要睡懒觉,晚上才来聚餐呢!

    自从大姑父回了韶关,每次表弟何玉树回家,大姑姑几乎都要跟他吵架。一吵就抹眼泪,哭鼻子,口口声声要去寻死——吓得石奶奶的心脏病都差点犯了。石妙欣顶不喜欢家里人吵架,每个人都指望她去说情——她又能说什么呢?她也一个人单着呢!

    不愿结婚的劝不了,独自安好。

    愿意结婚的拦不住,双相奔赴。

    石妙欣打开黑色塑料袋,拿出早已被小贩开膛破肚的海鱼,麻利地刮去绵密的鳞片。她看着刀片上自己扭曲的倒影,若有所思地皱了一下眉头。

    大姑姑担心表弟没有工作,没有对象,没有前途,会变成众人眼里的“异类”。为了迎合社会价值观,她变得越来越焦虑,越来越强势,每次聚餐都会敦促她儿子去成为一个“符合标准”的“正常人”。大姑姑说:“树,我是为你好,我才管你的!大街上那么多人,也没见我说别个?”

    但这种“为你好”的“母爱”,何尝不是一种“甩锅式”的“伤害”?

    她的担忧果然应验了,何玉树进门后,一句话也不肯跟大姑姑说。

    大门打开,艾檀提着XJ店的两袋子特产进屋。何琪花蹦蹦跳跳地说:“噢!有蛋糕吃啰!有蛋糕吃啰!”石妙欣听了大窘,忙解释道:“花花,这是艾姐姐,我的好朋友啦,不是送蛋糕的外卖员。”大姑姑气得掐了一把小表妹,骂道:“没礼貌!”何琪花吓糊涂了,撇着张嘴,哭哭啼啼,石妙欣蹲下身去,不住地安慰孩子。艾檀道:“小花花,你别哭呀!我买了好多开心果。你吃一颗,开心点嘛!”石奶奶弯腰拿拖鞋,客套说:“嗳,你这孩子,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还拎东西呀?”艾檀惊道:“奶奶,你普通话说的好标准呀!”石奶奶乐了,笑得见牙不见眼。大姑姑道:“我妈退休前是小学的语文老师。”艾檀道:“是吗?怪不得说话像播音员一样好听。”

    等艾檀随石妙欣进了房间,两人就把门一关,说起了悄悄话。何玉树盯着手机眼皮都没抬,他知道他妈妈要发作了。大姑姑才把礼品抬进厨房,就走出来叉腰说:“你看看,别个来吃饭,都晓得要送礼,你呢?——天天白吃白拿,还没个好脸色!”何玉树道:“你不也白吃白拿,凭什么说我呢?”大姑姑道:“你胡说,我哪有?”何玉树撇了撇嘴,马上回击道:“菜是外婆买的,她花的是她的退休金。饭是表姐做的,等会儿她还要洗碗。你呢?你做了什么?你在家吃个饭,只需要动筷子。”大姑姑怒道:“好哇,我才说你一句,有十句等着我!你好意思,活到二十多岁,没一分钱收入,还要老子养你。”她的声音充满了怨气,何玉树郁闷地看了眼厨房,石奶奶正在烧水备茶,何琪花则当了跟屁虫,一路嚷嚷着要吃开心果。

    何玉树道:“妈,你别吼那么大声,今天大姐姐过生日。”

    “怕客人听见笑话你啵?你既做得出,就别怕人笑咯!”大姑姑怪笑一声,把水果盘放到客厅茶几上,又把垃圾桶放到沙发边上,准备给儿子剥葡萄吃。她挪了挪屁股,坐到小板凳上,继续说:“你呐,早点结婚,我就不操心啰!”

    何玉树却不领情,他把手机充电器一拔,站了起来:“你这话不是前后矛盾吗?我两年没找着工作,在古代应该算“氓”了。无业游民一个,哪个愿意嫁我?嫁我就是没长脑子!”

    他走到石妙欣的房间,转身道:“还有妈——爱批评别人是一种病,得治。”说罢,他便进屋关上了门。

    “婊子崽!”大姑姑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把手中剥好的绿色果肉往垃圾桶里猛地一砸。“吃老子的,用老子的,他火气倒歪(湖南话:反而)比老子还大!”

    房内,艾檀正对着石妙欣分析利弊,她点开一个网页链接,指着上面的新闻说:“其实这篇文章,对你的描写是相对友好的。作者有强调你是医学专业,对港人来说算是优点——”门一响,她下意识停住,不再说话了。

    老旧的风扇吱呀转向门外,何玉树皱着眉关门,闷闷地解释道:“我心里烦,进来躲一躲。”

    艾檀打量起这位长发齐肩有点不修边幅的年轻男人,他小心翼翼地移动着步伐,走到窗边,推开纱窗。窗台上有四五株绿植,一个光秃秃的花盆里积了不少烟蒂,何玉树旁若无人地径直点燃烟猛抽起来。半晌后,他吐出白圈,脸上依然是木然的冷漠。

    “抱歉,”他示意,“你们继续,不用管我。”

    真有点儿落魄诗人的味道。

    艾檀转头,问:“要跟你表弟说吗?”

    “啊——”石妙欣抬头惊叫了一声。

    何玉树夹烟的手一顿,他狐疑地看向两人:“什么事?”

    “你表姐她闹绯闻了。”

    艾檀指了指电脑的屏幕。

    石妙欣绝望地看见她表弟快步走近,他抿着嘴,一脸震惊地阅览文章。而她因为害怕而低下头,手指不由自主地攥成了拳头。

    何玉树指着《惊现真命天女!珠海新欢,攻“成”有术?》标题,喃喃道:“真命天女?我一直以为是天命真女。”

    ““天命真女”是古早的美国女团吧?05年就解散了。”

    “所以是我记岔了。”

    “是啊,还好高考语文没考这个。”艾檀笑笑。

    “小艾姐,我刚刚好像听见你说学医是优点?——为什么?”何玉树追问。

    “香港人挤破脑袋也要学医,毕业后的起薪至少六万,还是状元级别的人才能考得上。”

    “噢。”他点头。

    艾檀翻白眼。

    她向石妙欣传递一个“他到底行不行”的眼神。

    石妙欣也略略偏过头来,瞟了何玉树一眼,神色充满了担忧。

    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她也不能怪艾檀没耐心。“树,你有什么意见?”

    何玉树说:“我能有什么意见?资本圈的事,我又不太熟。问我,不如问小艾姐——她懂得‘尔虞我诈’,她最会耍心眼了。”

    艾檀深吸一口气,倒也不与他计较。

    “这怎么是耍心眼呢?”石妙欣讷讷地说着打圆场的话。

    “怎么不是?”他反而较真了,语气愈发严肃起来,“上次外婆和我妈吵架,不就是用了小艾姐的计策,才让她们重新和好的吗?——其实仔细想想,“远香近臭”的道理,哪个不晓得?只可惜当局者迷,需要外人点出来——小艾姐的计策,不就是《一只木碗》的翻版吗?故事里小孙子把木碗藏起来,说等他长大了要给爸爸妈妈用,才让他父母明白要孝敬老人——那天我也是特意说给外婆听,说我以后不跟我妈住,外婆才明白我妈多不容易。”

    艾檀惊了,道:“《一只木碗》?是什么故事?讲孝道的故事吗?”

    何玉树懒洋洋地抬眼:“自己百度噻!”

    他说完,又嘬了一口烟。

    石妙欣提醒,“树,你好好说话嘛——你看,我桌子上,地毯上,全是你掉的烟灰。”

    “嗬!”何玉树笑道,“没烧出洞洞就算给你面子啰!姐,你是没有见过我房间。”

    艾檀道:“其实资本圈的事,我也弄不懂。刚刚我还在跟你姐讨论呢——为什么吕老板要选她?”

    何玉树沉吟片刻,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郑重其事道:“也许历史知道答案。”

    “哈?”艾檀不敢相信她的耳朵。

    “秦宣太后晓得吧?也就是芈八子,《芈月传》的原型人物。”他一边吞云吐雾,一边高谈阔论,“当年秦武王年纪轻轻,举鼎而死,他没有留下后代,又没有同母兄弟,按照宗法制先嫡后庶,秦国最高领导的人选出现真空,所有庶出的公子们都可以争夺王位,继承人之战就这么开始了——嬴壮,赢雍作为兄长,都比没背景的嬴稷的“牌面”大。尤其是嬴壮,一来他有太后和先皇后为首的魏国集团支持。二来他有秦国高级军爵,手上握有兵马。三来他政治势力大,有大臣做后盾——芈八子是怎么赢的呢?她靠的就是朝中大元老,樗里疾的帮助——樗里疾为什么要选择帮她?芈八子没资历,没党羽,身份又低微,当初是作为“附赠品”,嫁到秦国来的,她娘家也没势力——樗里疾选择让她的儿子接班,第一,可以终止嬴壮和赢雍的斗争,避免了秦国内部的矛盾与内耗。第二,弱者相对来讲更容易被控制,所以对既得利益集团没有大的冲击,樗里疾作为秦国的王族,秦国存在一日,他的富贵就存在一日。第三,如果新王后期掌权,他也要顾念樗里疾的伏龙有功,必然要重用樗里疾团队的人,形成更深的利益捆绑。所以,就算芈八子咸鱼翻身,干掉魏国集团的人,樗里疾也是稳赚不赔的——总之,就跟汉初代王继位一样,周勃选择了薄太后,樗里疾选择了芈八子。”

    艾檀恍然大悟,她干笑了一笑,迟疑道:“你的意思是说,吕老板像古代的政客一样,选了一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何玉树却扭过头,眯眼觑她:“我可没这么说。”

    “……噢?”艾檀一时摸不着头脑。

    石妙欣含笑凑到她耳边,悄声解释道:“树只讲了一个历史故事,他什么也没有说。”

    “高明。”艾檀竖起拇指。

    何玉树闻言又低头吸了一口烟,眉眼间掩不住得意之色。

    门被敲响了。

    石奶奶端着茶水走进来。

    “嗳唷,作孽!”她捂住鼻子瓮声瓮气说,“树,你怎么又在吸烟?小心你妈闻到了,又吵一餐死的(湖南话:形容吵得厉害)!”

    何玉树没有辩解,他飞快地掐灭了烟,挤进卫生间“哗哗”漱口。石妙欣蹲下身,点燃一根艾条,眼看着惨白的棉纸烧成黑灰,土黄色的茎绒一嘶一嘶亮着火星。

    艾檀看着姐弟俩心照不宣的默契,偏头一笑。

    石奶奶轻轻放下茶水,她的动作太过自然,不声不响,不惊动任何人。

    “妙欣,你家里人可以呀!——一个个深藏不露!”等石奶奶门关上后,艾檀笑着夸奖道。

    石妙欣谦虚地笑了笑。

    她看着窗外的花卉,看着淡紫色的菊瓣,看着像蝌蚪又像鱼尾的多肉,心想:就连植物都能活出自我,为什么偏偏她不行呢?

    “叮咚”一声,门铃突然响了。有人开了门,小声交谈着。

    石妙欣站起身来,走到房门口煞住脚,心想:是蛋糕到了吗?不等她走出房门,小表妹兴冲冲地拎着一个小袋子跑了过来,塞到石妙欣的手里。

    打开一看,是一个蓝色丝绸盒子,盛着一件镶嵌彩色碎钻的珠宝,又像戒指,又像吊坠。

    艾檀定睛细细瞄了一眼,说:“嗬,好漂亮呀!”

    “知道这是什么吗?”石妙欣问。

    “是什么?”

    “是姜花。”石妙欣关上了门,手里端着首饰盒子,她以一种局促的姿态坐下来,说:“他和我见过一次面,当时我手里就捧着姜花。”

    艾檀想了想,惊呼:“对了,我记起来了——那天的酒店现场也有姜花!布景全是白色的!”

    “嗯。”

    艾檀睨了她一眼,端着茶杯笑嘻嘻道:“看来吕老板做事很稳嘛!不显山不露水,步步为营地讨好人,你不说我压根不知道这是什么花……”

    石妙欣却不这么认为。

    她暗忖,又是姜花,跟姜花杠上了是吧?

    “你打算怎么办?”

    她坦言相告:“我也不知道。”

    艾檀喝茶的手顿住了,险些被呛到了。

    何玉树敲着门,说:“姐,你不出来做饭吗?我快饿死了,早餐都没吃呢!”石妙欣长长地“嗳”了一声,便转身开门出去了。她像是受了惊吓一般,不断揉搓自己苍白的脸蛋,希望挤出一点血色来。

    大姑姑忍不住道:“谁送的礼物?”

    “还能是谁?”何玉树起哄,“男朋友呗!”石妙欣听了加快脚步往厨房走。

    大姑姑更加好奇了,“欣伢子谈爱哒?男的做哪一行的?多大了?一个月赚好多钱呐?怎么不带家里吃饭,我们也好给你把关呀!”

    何玉树懒洋洋地打着哈欠:“三姑六婆真可怕,一听说别个谈爱,就追着问东问西——吓死个人!”

    何琪花睁大眼睛,懵懂无知地问:“哥哥,哥哥,什么是“三姑六婆”?”

    大姑姑目光转向她,恶狠狠道:“叫你多嘴!不好好搞学习,偷听大人讲话,你起肋骨子劲(湖南话:形容特别起劲)!”

    石妙欣躲在厨房切着生姜,默默听着客厅里的动静,心里怦怦乱跳。

    太烦了!

    她咬着牙想。

    明明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明明她才学会扪心自问——她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明明她的焦虑和痛苦,在变成失望和麻木后,她终于决定三十岁以后要更多的尝试,更多的选择,更多的自由。

    淡黄色的姜汁从指缝一滴一滴渗出去,带着辣辣的辛香味——她从刀锋的倒影看着自己的脸,这是一张多么寡淡愁苦的脸。她皱紧了眉头,眼角酸酸的,仿佛有了落泪的冲动。

    表弟何玉树走进身边,压低嗓子问:“姐,你不高兴啊?”他小心翼翼地戴上围裙,有点懊悔地说,“我只是想让我妈别盯到我骂,结果一不小心“祸水东流”了。你不会怪我吧……”

    石妙欣用力眨了眨眼,过一阵子才说:“我没事。”

    身后有人走动,她一回头,发现是石奶奶进来,手里拎着一袋苹果。“树呀,你别跟你妈计较。”石奶奶蹲下来从橱柜里找果盘,把苹果倾囊倒出。“嗳,她这种争强好胜的心,也不知道像哪个?——豆腐掉落煤灰里,吹不得,打不得(湖南俚语:形容人性格难缠),真的,她活得太虚荣哒!人呐,总不能一辈子为了别人的评价而活。”

    “那确实!”何玉树点头如捣蒜。

    “你听见信冇咯(湖南话:你听说了吗)?你爸爸今朝子要回来哒!”

    “真的假的?”何玉树放下摘好的菜心,往围裙上擦一把手。

    “我喊哒(吩咐)舒平去车站接人,你爹爹(爷爷)和你爸爸已经做完核酸了,还要来屋里吃午饭哩!”

    “大姑姑能同意吗?”石妙欣忍不住问。

    石奶奶不悦,“她不同意又能何解(怎么样)咯?未必(难道)把他们轰出去哎?碰哒鬼咧!这是我买的房子,我不会叫她乱来。”

    石妙欣讪讪地笑,“我是怕他们吵架,艾檀难得来一次,撞见了影响不好噻……”

    “你朋友会乱讲噢?”

    “她不会!”她急得脸蛋都红了。

    石奶奶笑道:“既然不会乱讲,撞见了又有什么关系?你呀,读书读得多,大学生文凭,想事情却宝里宝气(犯傻)!”

    石妙欣一时哑然。

    等石奶奶走出了厨房,何玉树小声说:“姐,你没必要被扯进来。今天你过生日,你和小艾姐出去吃,也带上花花一起去——这样对谁都好。”

    她却像被刺痛了一般睁大眼睛:“你要赶我走?”

    “我好担心花花——作孽咧,她一个上午挨了两次骂!你晓得啵?”

    “大姑姑最近心情不好嘛……”

    “蛮好笑,我就没见过她心情好的时候!”

    石妙欣又惊又气,“她毕竟是你妈,你莫要这样讲!”

    “老子命苦才碰上这样一个妈!”何玉树一本正经地说,“姐,你也是命苦!碰上这样一个姑。”

    石妙欣看他一眼,张了张嘴,又垂下了眼睛。

    “未必(湖南话:难道)我讲错哒?”何玉树仍旧气鼓鼓的。

    “树,我从小没爸没妈寄人篱下,幸亏有你爸你妈照顾我……”她低下了头,渐渐说不下去了,眼角隐隐沁出了泪花。

    何玉树僵在原地,呆呆地撇了撇嘴,“嗳,我妈就是太爱骂人咯!”

    “大姑姑是爱骂人,可她帮了我大忙呀!”

    “什么忙?”

    石妙欣用手背抹泪,转头笑道:“刚刚她要是不骂你,你会进屋抽烟吗?你不进屋抽烟,你会给我意见吗?”

    何玉树皱着眉毛,像是吃了极酸的食物一般,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姐,你越来越像外婆了。”

    “嗯?”

    这是她今天第二次被说像另一个人。

    何玉树微笑起来:“我好怕,我蛮怕你想不开——是我小瞧你了。”

    石妙欣没回话,她把切好的姜葱蒜下锅。鱼被煎得滋滋冒油,白肚子逐渐泛黄,噼里啪啦地响,给人一种热热闹闹的畅快。

    她满怀期待地等着大姑父的归来,准备了一桌子好菜。时钟走到12点半,门外只有姗姗来迟的蛋糕。最后,石奶奶接了一个电话,躲在房里叽里咕噜好半天,开门后脸色极差,并对何玉树摇了摇头。

    石妙欣暗自叹息。

    一种惆怅的失落感,闷闷地压在了她的胸口上。

    用饭时,大姑姑边给花花喂蛋糕边数落道:“今朝子一直没看到舒平,以前每个星期都来蹭饭,如今妙欣过生日,她饭也不来吃了!”

    石奶奶看了看艾檀,没有好气地看了一眼大姑姑说:“嗳,你当大姊的!当客人面说个搞么子(干什么)?”

    “妈,我也没说什么啊——我就说了舒平没来。”

    石奶奶呛她:“你好啵!要得(可以)啵!你这样得理不饶人,我看你又能有什么好处咯?”

    大姑姑眉间聚起皱纹,她偷瞄了艾檀一眼,然后“呼”一声长吐口气。

    饭后,石妙欣送艾檀去巴士站。下过小雨的路上还有积水。艾檀用鞋尖踢着水花,突然身子向前探出,眼睛瞬也不瞬地问:“妙欣,你接单一个月能赚多少钱?”石妙欣道:“两三千吧。”艾檀道:“哦?那你买了“灵活就业”的社保没有?”石妙欣摇了摇头。艾檀道:“就算不买“养老”,也该买“医保”,才277块钱一个月。“养老”就贵点,一个月交七八百。”石妙欣笑道:“你买了吗?”艾檀道:“当然,我2个都买了——是小尧掏的钱。”石妙欣道:“我想等找到工作再说,自己买每个月要扣一千多。”艾檀道:“你又要带娃,又要接单,哪来的时间找工作?你还是早点把社保续上吧!舍不得小钱,容易花大钱。”石妙欣还是拒绝了,她告知艾檀:“我大姑父带何爷爷来珠海了,他们现在在外面住宾馆,手头也没什么钱,又要给何爷爷看病……”艾檀抢白道:“所以你想攒钱给他们花吗?明明手里有30万,连300块的医保都舍不得买——你呀,别太傻了!”

    石妙欣笑而不语。本来嘛,人活在这个世上,舍不得的地方太多了。谁叫自己穷怕了呢?穷到想尽办法省钱给家里人花。每天睁开眼就是各种费用,她只能选择对自己吝啬了。

    大姑父会打她的电话,是她没有预料到的。电话里,大姑父恳求她帮忙约号。挂断手机,她轻手轻脚地走向电脑,查找预约方式。她必须偷偷干这些事,不敢惊动了其他家人,尤其是大姑姑,每次一提到大姑父,都要喊打喊杀,以愤怒和怨恨掩饰难堪和羞恼。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搭车去了酒店,接何爷爷去医院看病。大姑父说,何爷爷去年右腿骨折了,在韶关做了手术上了钢板,但持续一年都会隐隐作痛。刚开始以为是风湿病,加上家里没人管他,一直没去医院治疗。大姑父回乡后,带他去县医院看了骨科门诊,拍片说骨头都长好了。这次来珠海就是为了查清楚,为什么他骨头疼得那么厉害。医生看着检验单说:“哎呀,你们也太粗心了!一直痛是因为摔断骨头,把周围的骨神经弄断了——早点来看还好点,老人家的恢复能力本来就慢,都拖一年多了,现在只能打针治疗,看看能不能促进神经修复。”

    大姑父惭愧地低下头,他落了一滴热泪,擤着鼻子仰头盯向天花板,拼命地眨着眼皮。

    石妙欣知道,他是不愿意哭出来。

    至少,不能当着他的父亲哭。

    由于床位紧张,看病期间只能住医院附近的宾馆。何爷爷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民,平时没坐惯车子,吃任何药都没用。大姑父用姜片泡水哄何爷爷喝,他只喝了一口,就吐得天翻地覆。石妙欣买来盐渍的罐装红姜,咸甜口味,适口性强。何爷爷打着干嗝,舔了舔牙缝,小眼睛瞪得溜圆,十分惊喜地说:“头占(客家话:刚才)好恶心,现在肚罗(客家话:肚子)好多了!”大姑父喜滋滋道:“那就好,那就好,妙欣喂你红姜,你闲唔恨恰(客家话:你还不肯吃)哩!”何爷爷笑道:“我生病,你个取债鬼顶顶对对(客家话:多嘴多舌),我前世作恶哩!”

    排队缴费时,大姑父问她:“上次你阿嫲(粤语:奶奶)住院也是选的这间吧?”

    “是,住院报销高点。”

    “三甲医院贵噢,花了不少钱吧?”

    “小姑姑给垫了一万块——”

    大姑父敏感地说:“肯定不止这个数!石雅平没掏钱吗?”

    石妙欣含蓄地笑了一笑,说:“算了算了,都过去了。”

    电光火石间,大姑父就验证了猜想。他又心酸又感动地叹气,“你垫的钱?”又追问:“你冇话给人知(粤语:你没告诉别人),毕生俻咗你钱啩(粤语:姓毕的给了你钱吧)?”

    石妙欣诧异地注视他一眼,摇了摇头。

    “咁就啱喇(粤语:这就对了)。”大姑父忿然,“嗳,激(粤语:气)死我了!点(粤语:怎么)可以叫你出医药费?简直是唔知衰(客家话:不知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