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海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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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8 吕岸成

    黎鸿达返珠后,请吕岸成吃了一顿家宴。

    那是一座背山面海的高楼大宅,邻居的圈层传说有梁市长这一等人物。吉大九州港,伴山海景房。开车进来,一路是郁郁葱葱的绿化带。高大的棕榈树,耸立入云霄。偌大的小区,只有8栋塔楼。寸土寸金的地盘,被花园和水池大量地占用了,莫名透露一股奢侈感。

    进屋后,古朴的中国元素扑面而来。随处可见的名家字画、红木家私与古董收藏逼仄得令人喘不过气,这倒符合黎鸿达的个性——他是“不留白”的人。青春不留白,为人处世,亦不留白。

    佣人开了门,吕岸成走进了烟雾缭绕的客厅,麻将房里端坐着两男两女,他认出坐主位的是黎鸿达,叼着一根雪茄摸牌,他左右首是两名女客,一个年轻些,一个年长些,年轻女客身后站着黎岸文,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笑得一脸春风骀荡。坐在他旁边的是一名年轻人,眉目英挺,神色郁郁,与牌桌上的三人俨然不同。

    “六万。”

    “吃!”年轻女客笑吟吟地扣下牌,接着又甩出一张牌。“六万。”

    “这么狠,影印机咩?”黎岸文凑她耳边调笑。

    年轻女客回他一个得意洋洋的媚眼。

    “对波(粤语:二筒)。”黎鸿达提醒年长女客。“你要不要?”

    年长女客摇了摇头。

    “嗳——我碰!”年轻女客喜滋滋道。

    话音未落,她隔壁坐的年轻人就已经推牌。“不好意思,我胡牌了——截胡!多谢阿爸。”

    黎岸文挑眉,“不是吧,阿勇?阿嫂对波(粤语:双关,可指二筒也可指乳房)你也敢吃?没大没小!”

    年轻人悻悻地笑了笑。

    年轻女客乘胜追击:“哈!岂止啊?他连阿爸放的炮都敢吃!”

    黎岸勇轻嘁了声,骂骂咧咧道:“有没有搞错——以后别喊我打牌了!打来打去夫妻失和,家庭不睦,全都怪我一个人……”

    黎鸿达用夹着雪茄的手,拿了一叠厚厚的纸钞给黎岸勇,拔高了嗓子喝止道:“好了,不要吵了。打牌有输有赢,别为小事伤和气!”

    黎岸勇毫不客气地伸手接钱。

    “阿爸,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们要吵,是阿勇他一家吃我们三家!”年轻女客娇滴滴道。

    “就是喽!到底当不当我们是亲人?”黎岸文故意火上浇油。

    “估计要验下DNA才知道。”年轻女客说。

    黎岸勇忿忿地瞪她一眼,对方目光扫过,他又害怕地低下了头。

    牌声劈啪,佣人走上前低声汇报:“老爷,大少来了。”

    “噢!”黎鸿达从麻将桌起身,懒洋洋地吩咐众人:“你们大哥来了,到此为止,日后再战。”

    年轻女客咬耳朵:“咦,黎家大少不是你吗?又从哪儿蹦出来另一个‘大少’?”

    黎岸文“嘘”了一下,道:“芝芝,这个问题你就别去争了——他们已经吵了无数次架!你千万别凑这个热闹,阿爸发起火来,可真不是好顶的!”

    辜颖芝闻言,歪着脑袋,发出可爱的哼唧声。

    她低头对镜补妆,不经意地抬头看一眼,目光顿时停住。

    吕岸成一身休闲打扮,高高瘦瘦,举止间仍有斯文读书人的气质,耐不住身貌太出挑,给人一种时装模特从杂志里走出来的冲击。

    “阿成,我来跟你介绍一下,这是你细姐(粤语:小妈)——你二弟上次见过了,你二弟妹颖芝——还有你三弟阿勇。”黎鸿达指着黎岸勇说:“阿勇呀,实在出手太狠了,上了牌桌亲妈都不认了,整个上午你细姐(粤语:小妈)都没胡一把牌!”

    吕岸成转头看了眼叫阿勇的异母弟弟,黎岸文虽是心怀芥蒂,但脸上挂着虚伪的假笑,但阿勇却始终板着脸,一句话不说。他身旁的小妈更是满脸凄惶,似乎活得跟背景板似的,杵在那里半天,静悄悄地没有半点动静,跟泥塑的一般。

    吕岸成碰着礼盒,走向小妈,笑吟吟道:“细姐(粤语:小妈),初次见面,准备得很仓促,希望你能笑纳。”

    黎鸿达显然很高兴大儿子如此上道,转头开起小老婆的玩笑:“嗳,大崽(粤语:大儿子)特意送礼物给你,你怎么红包也不准备一个呢?”

    小妈唯唯诺诺地接了礼盒,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我有准备,在……在房间里。”

    “赶紧去拿。”黎鸿达的嗓门不自觉地大了些。

    “……噢。”小妈便急匆匆地离开牌桌。

    吕岸成睁眼看着她珠光宝气的身影,来回在房子里穿梭,好不容易才慢吞吞拿来一封利是。黎岸文夫妻俩乐得看笑话。他却没有半分嫌弃的心思——其中原因连吕岸成都觉得稀奇——她的白色裙装,她的低眉顺眼,像极了一个人。只是白色穿在她身上,像蛛网一样薄,像茧蛹一样重,不像那个人是一束刚铰的蝴蝶姜,滴着露珠,沁着幽香。可就因为她穿了白色,他竟没办法觉得她烦了。

    收了红包,他又捧出一个礼盒:“细姐(粤语:小妈),这是送珍珍的。”珍珍是他小妹的乳名。

    “你送这么多礼物,有没有给Aunty带东西啊?”黎鸿达问。

    “当然有。”他忙赔笑道,“我车里还有两份,一份送Aunty(英语:阿姨),一份送琪琪。”

    吕岸成这次赴宴没有料到他父亲把东宫西宫都叫来了,虽说他只准备了两份,但只要通知阿超就能立刻又补上两份。在他看来,这不叫“虚伪”,而叫“识时务”。他本来就是一个长袖善舞的人。此时此刻,他觉得他讨好小妈的行为,复归为理智的考量——像欧美集团喜欢在争斗中拉拢弱势群体一样,先进文明往往选择向下渗透,他也愿意跟偏房太太套近乎。

    黎岸文突然插嘴道:“大哥,你怎么不送弟弟们礼物?莫非你只看重女人,看不起男人?”

    “就是!”辜颖芝帮着她老公拱火:“我的礼物呢?我不算是女人吗?”

    吕岸成笑眯眯地辩驳,“阿文,男子汉大丈夫,你老婆想要什么,你自己赚钱自己买。难道连这点本事也没有吗?”

    这句话真是厉害,完全契合黎鸿达的思想。

    不出所料,黎鸿达听了这话,突然一腔怒火给勾了起来,冲着黎岸文训斥:“都结了婚的人,还跟大哥要礼物,老子的脸都被你小子丢尽了!”

    夫妻俩吓得连大气也不敢了喘。

    阿勇亲眼见证他们吃瘪,不由露出惊讶的神色,继而变成狂喜。

    “FirstBlood(英文:一杀)!”他用美式英文说。

    小妈朝他投以惶恐的眼神,他才把裂到嘴边的笑意生生又憋了回去。

    阿超把礼物送来了,佣人来回添了两次茶水,正房夫人黎太太才姗姗来迟。据说是去接两个女儿放学,虽说是周末,兴趣班却安排得满满当当。这个理由实在完美,但黎鸿达似乎有些不满。等她们三人拎着乐器上楼,他手夹着雪茄,慢悠悠地问:“今日老师下课这么迟吗?”

    回答是堵车了。

    “堵车也不打个电话通知一下?”

    吕岸成听得出来,他父亲是讽刺的口吻。

    黎鸿达的继室看着五十多岁,是那种保养得很精致的妇人,眼角和脖颈都看不出皱纹。

    吕岸成从沙发上站起来,客客气气地笑了笑:“Aunty(英语:阿姨),你好。”

    她只略略点了点头。

    黎鸿达揶揄:“大崽(粤语:大儿子)跟你打招呼,你这么冷淡做什么?”他转头向吕岸成笑道:“你Aunty(英语:阿姨)这个人呐——什么都好,就是不懂套近乎。”

    这次的语气明显轻松许多。

    又道:“阿杰呢?怎么没跟你们一块过来?”

    黎太太把红包一递,闻言手就顿住了,半天她才咕哝一声:“他约了人吃饭,估计今天来不成。”

    “太失礼了,他大哥好不容易才来一趟,他偏偏有事?”黎鸿达半嗔半笑地打趣说,“不行,下次得叫他请客——阿成,你来拣馆子!哪间贵就拣哪间!你千万别客气,阿杰赖不掉的。”

    吕岸成怀疑黎太太不高兴了。整个午膳过程,黎太太都沉默着,垂着一张脸,偶尔抬头时,嫌恶的目光中夹杂着几分恨意。

    他不免有点反感,他自认是善于沟通的人,但骨子里也有着倔强和反叛。你若敬我一寸,我必还你一丈。你若得寸进尺,我必寸步不让。

    在餐桌上,黎鸿达指着一道菜说:“这是农庄送过来的鏾鸡,阉了之后养200天,肉质又肥又嫩,专门为你做的。”

    吕岸成举箸浅尝一口,赞叹道:“很美味。”

    黎岸文的眼睛蓦然亮了,方形的莱宝膜镜片闪着吊顶的光,就像车灯射向一爿爿的方格玻璃窗。

    他抬头,明知故问地设套:“阿爸,好好的公鸡,干嘛要阉掉?”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黎鸿达瞟了他一眼,“没被阉过的生鸡又好斗又咸湿(粤语:好色),眼碌碌(粤语:呆滞),瘦蜢蜢(粤语:瘦小),阉过之后又肥又温顺,吃起来弹弹肉(粤语:弹牙)。”

    “阿爸,我明白你的意思。”黎岸文笑道:“玉不琢不成器,人也需要吸收教训才能长进。”说着朝吕岸成露出挑衅的目光。

    “你误会我意思了!阿成很生性(粤语:听话),不用教也会做,你们三兄弟加起来,都不如他会赚钱——嗳,我现在只希望他早点结婚,让我早日抱孙!”黎鸿达慈爱地说。

    辜颖芝心思伶俐,丝毫不嘴软地打趣道:“大哥还没结婚吗?怪不得阿爸要请你吃鏾鸡了——这个确实补!大哥,你要多吃几块鏾鸡肉,才不枉阿爸的一番苦心。”

    众人皆笑。

    黎鸿达也笑了,“就怕吃了鏾鸡肉,照样娶不到老婆,有火无处发——憋死人!”

    这下,连传菜的佣人们都笑了。

    吕岸成听得出来,黎岸文夫妇俩拐弯抹角的讥讽。上次吃[龙王宴]时,他就听见不少的闲言碎语,说他三十好几不结婚,要么是同性恋,要么是性无能。他并没有迟钝到听不出别人的话中有话,只是他不在乎罢了。

    黎鸿达问:“听说你最近不搭理毕家二小姐,反而跟其他女人走得近……”

    “是。”

    这个答案令他父亲始料未及。

    “你放着“金凤凰”不要,偏偏喜欢一只“小麻雀”,这合理吗?”黎鸿达几乎不敢相信他的耳朵。

    吕岸成也不回话,只是默默吃着炖汤。

    “阿爸,不是“小麻雀”,是“老姑婆”——那女的都足足30岁了!”黎岸文没好气地说。

    “我比她还大两三岁,岂不是更老?”吕岸成淡淡一笑。

    黎鸿达便笑道:“人还未过门,你就处处维护她,你真是大情种——”

    又道:“嗳,有机会带她来吃餐饭。”

    吕岸成放下汤碗,挤出一个微笑:“是。”

    “其实毕家二小姐我是见过的。”黎鸿达说,“人长得靓女,老爸也有钱,你居然不选她,真是可惜了……”

    黎岸文嗤笑道:“山猪吃不了细糠。”他的声音低沉,细微如蚊蝇,几乎听不见。

    吕岸成明显是听见了。

    他面无表情地对上他二弟挟怨的眼神。

    黎鸿达突然笑道:“不选她倒也蛮好——毕家大举收购香港鼎泰航空,现在又闹疫情,又闹曱甴(粤语:港独分子),本事大不如不摊上——这个烂摊子,我看难收场。”

    吕岸成道:“不是说中央要打通大湾区经济圈吗?明年市场预计供不应求,现在国外的转机大多数都经过香港。”

    “笑话!——丢个三瓜两枣,就想养头大象,怎么可能呢?”

    “也许明年会“相对性”的放开管控,执行“针对性”的核酸政策,快封快解,应解尽解,旅行需求也能被强劲释放。”

    黎鸿达从鼻子里哼一声,冷笑道:“明年?现在经济搞成这样,今年不饿死就算不错了!谁还顾得了明年?”他脸上尽显不善之气。

    吕岸成道:“毕家家大业大,底子那么厚,应当撑得住。”

    听见大儿子出言维护毕家,黎鸿达气得差点笑了,他低头吸了口雪茄,缓缓吐出白色烟圈,转头语重心长道:“你阿爸我也老了,你这些兄弟我都指望不上,你总要替我争口气。”

    吕岸成笑了笑,但没有作声。

    只有阿勇暗自高兴,他盯着正房三人艴然不悦的脸色,小声赞叹:“DoubleKill(英语:二杀)!”

    用完饭后,黎鸿达仍在激情昂扬地批评毕家。

    “毕爵士恐怕真的老了,上次粤商大会他当选代表发言,说现在已到了谷底,未来百业待兴,今后有大把大把挣大钱的机会——这种官话,骗骗别人就行,怎么连自己也套进去了?他说这话时,两只眼熠熠发光,亮铮铮似电灯胆——哼,想钱想疯了吧!”

    “还有他家的几个孙,完全是败家子嘛!不是包养小明星,烧钱搞艺术,就是打架斗殴,砸钱泡妞,烂泥扶不上墙——说白了,没吃过一天苦,富二代的臭毛病全部占全了!家门不幸呀!”

    “阿成,我同你讲,最可怕的讨债鬼子女就是这一类!我家阿杰难道不就是吗?——前二十年风平浪静,嘴巴又甜,又会读书,好不容易供到大学毕业,他就开始作妖了——又是B2B,又是对赌协议,换着花样赔钱,家底都给你败光!”

    “我这辈子最崇拜的人就是司马懿,他们司马家没别的优点,就是妻妾多儿子生得多,个个从小精心培养,分别在各方势力下赌注,无论谁胜了都能稳赢,最大程度的保全和扩大家族利益,多妙的一步棋!——毕家把毕阳当宝贝疙瘩,嗬!太危险了,也不知毕爵士怎么想的?——要是这个孙子没出息,抑或出了什么意外,这么大的家产能给谁?孙女吗?孙女婿吗?——九死一生地打下江山,岂能给外人做嫁衣裳!——话说回来,阿成,你不选毕星,确实不明智。如果你娶了毕家二小姐,你也有机会搏一搏喽!”

    吕岸成吃着果盘,静静地听着他父亲的感言。

    黎鸿达是在改革开放的复杂社会背景下积累第一桶金,他是野蛮生长的“创一代”,他顽强,凶狠,斗志足,气势大,刚愎自用,不轻易信任人,总是活力满满,永远亲力亲为——毕耀堃身上似乎也有这些特点。他们这一代人,有很明显的爱夸张,爱包装,爱摆阔,爱江湖做派的习性。但无论如何,白手起家是值得敬佩的一件事。

    吕岸成能够理解为何在黎岸文被董事会三振出局,黎鸿达始终不管不问。他甚至也能理解,为何毕阳为了一个沈珈俞要死要活,毕耀堃得知后会如此愤怒了。毕耀堃曾批评说:“你这点破事算什么?你有什么地方比你爸厉害——你也就投胎比我强!”

    老一辈人,身上总带有“物竞天择、胜者为王”的刻板信念。

    “阿成,你女朋友是什么样的人?”黎鸿达突然问道。

    “噢,她是湖南人。”吕岸成不好说他还没摸清楚石妙欣的性子,只好避重就轻地糊弄了一句。

    “湖南啊?——喝个汤都要放辣椒的喔!湖南菜又油又辣!吃一次湖南菜,广府人要喝一大桶凉茶下火才行!”黎岸文趁机嘲讽。

    “早餐也吃辣吗?”辜颖芝问。

    “吃啊!”

    “那阿爸估计不能适应了,指定跟他们家吃不到一桌去!”辜颖芝笑嘻嘻地补刀。

    “偶尔吃一次辣,有什么交关(粤语:要紧)?”黎鸿达不理两人的挑拨,不依不饶地继续向吕岸成打听,“我只想知道她是什么性格?好不好相处?”

    吕岸成放下水果叉,思忖着说:“妙欣她性格OK,应该能跟家里人相处得好。”

    “那就好。”黎鸿达笑道,“千万别找颖芝这样多嘴多舌的烦人精!一个女人等于500只鸭子,我们家三个女人,等于是1500只鸭子,天天在我耳边吵!”

    “阿爸!”辜颖芝不乐意了。

    “这个你放心,我看中的女人不会这样。”

    “阿成,你是聪明孩子,阿爸相信你心里有数。”

    吕岸成笑得一脸真诚,乖巧地说:“阿爸,我不是随随便便的人,我也不敢碰随随便便的女人。一碰随随便便的女人,钱也就随随便便地没了——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他这番话夹枪带棒,听得辜颖芝几欲发飙。

    阿勇在一旁憋笑憋得脸红,“……TripleKill(英文:三杀)!”

    黎岸勇方露笑意,忽觉得肩膀一疼,是他母亲用修长的美甲死命掐着他的肉,掐得力道十足凶猛。

    “好痛呀!妈,你做什么……”

    他的惊呼尚未脱口而出,小妈便投来凌厉的眼色,制止了他的询问。再看不远处的黎太太,俨然已是冰霜满面。

    女人可真不好惹。

    黎岸勇发自内心瞧不上辜颖芝,她原本是小弟阿杰前女友的闺蜜,来了黎家做客几次,就跟黎岸文勾搭上了。她闺蜜与阿杰分了手,控诉阿杰出轨,闹得非常难看,她却不帮忙说一句话,反倒自动划清界限,不再与旧圈子来往,如此薄情寡义,不是什么好鸟。她口口声声说是为了爱情,其实都是自欺欺人。

    他收敛表情,虽说他跟辜颖芝撕破了脸,但他也明白没必要得罪黎太太。

    黎太太正在给黎岸琪喂饭,最小的岸珍早就乖乖吃完了,只有她生的大女儿岸琪吃米饭慢得似吞药片。黎太太简直气坏了,最后崩溃地叫嚷道:“你这般的不争气,处处被比下去,我是等着别人来攞命(粤语:了结性命)咯!”

    吕岸成心里知道,明面上她是打骂自家女儿,丧气话却是说给他听的。

    真正的狠人,他们不纹身,不酗酒,不耽溺于成瘾性物质,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惹不起。不知是女人的第六感,还是顾念丈夫的投鼠忌器,黎太太的嫌恨之情,也只能通过“指桑骂槐”来疏泄了。

    作为他母亲唯一的孩子,吕岸成自认为他算独生子。他是那种习惯把心爱的食物留到最后慢慢享用的人,因为在他的观念里,没有人会跟他抢。他不习惯跟兄弟姐妹分享一切,之后的人生,他也不会分享。

    他在异国沉寂多年,磨炼出一副正儿八经的面孔,骨子里却渗着阴戾利己的血。黎家的财富和资产,说不惦记,那是假的。人生,就是为了吃喝搏杀的过程,就是为了执念苦等的煎熬。吕岸成抱着“捞一笔算一笔”的念头,以一个看热闹的态度,筹划着专属他的复仇。黎鸿达有心把衣钵传给他,他若是真的接了,就得养活黎家老小,一辈子就得承他父亲的人情——这正是他最厌恶的点!他只想捞够油水,继而远走高飞,他不想被任何东西捆住手脚。

    外面飘着细雨,他走出单元楼,阿Ken举着一把黑伞接他。“成哥,你们谈得如何?”他笑得一脸艳羡,眼神带着神往,“饭菜好吃吗?听说黎家在斗门买下两个大农庄,吃的都是农庄特供的家禽和时蔬!”

    吕岸成沉默地跨步上车,没有理会阿Ken。

    佣人追在后面喊:“大少,等一等——老爷吩咐,叫你拿点菜回去吃!”

    “给我就行!”阿Ken回应。

    阿超很识趣,见吕岸成面色不善,便把冷气调高了温度,音乐调小声了些。

    车子开至九州大道,路况越来越堵。

    “Boss,你又头疼啊?”

    阿Ken关切地问,却见身旁这位爷突然直起身,往车窗外张望。阿Ken满脸狐疑,顺着他的目光四处搜索,终于在一株红木棉树下,捕捉到一道熟悉的纤弱人影。

    石妙欣提着一袋子蔬菜从鲜果店门口出来,她举着伞艰难地走在人群拥挤的路上。

    阿Ken正想喊,吕岸成就开了车门。阿Ken望向阿超,阿超却笑了笑,道:“走了喂,冇望啦(粤语:别看了)!”阿超笑得很有节制,转身启动了车子。

    街边,石妙欣提着一袋子蔬菜从鲜果店门口出来,她举着伞艰难地走在人群拥挤的路上。

    电动投币的儿童摇摇乐传来欢快的歌声,她看着孩子们高兴,她也笑了。伞慢慢地抬高,一个高瘦的身形稳稳当当地站在她的面前,她不由怔了怔。

    “你没有带伞吗?”石妙欣几乎是脱口而出,她忽然觉得自己说话太唐突了,她指了指便利店的顶棚,又心虚地补了句:“你走进来点吧,淋雨会感冒的……”

    吕岸成仍在站在原地,笑了笑道:“没事,我在伦敦时经常淋雨,这点小雨真不算什么。”

    见他要伸手拿菜,石妙欣连忙推辞道:“不了,我自己来。”

    气氛仿佛有了一丝的尴尬。

    “礼物收到了吗?”吕岸成问。

    “收到了。”她谨慎地点头。

    “不喜欢吗?”他仔细打量对方闪躲的神色。

    “不是……”石妙欣嗫嚅,“是……是太贵重了……”

    “所以你喜欢吗?”吕岸成继续追问。“我只想知道你喜欢不喜欢?”

    “我对珠宝是外行……”

    见她不肯说,他也只能当她腼腆。或许她压根不喜欢这个礼物,只是碍于面子不能直说。她知道首饰的意义吗?或许正是看破了,才故意吊他胃口。

    突然,石妙欣说:“吕先生,请等我一下。”

    她说完便钻进了便利店,不一会儿又快步走了回来,手里握着一把未撕标签的新伞。

    “吕先生,谢谢你的礼物——那个首饰很漂亮,但不是我这种阶层的人配用的。”石妙欣索性把话说开了,“我没有什么东西回报你——这把雨伞,请你笑纳。”

    吕岸成倒也不推让,只是微微侧了侧头看着她,不发笑也不发怒,琥珀色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的脸。

    他发现自己对石妙欣的判断存在谬误。他只见过她隐忍、怯弱、退缩、压抑、逃避的一面,但她身上存在着果敢、执行力强、勇于承担的另一面。面对她言辞坦荡的拒绝,他思忖,是不是因为他触及了她的底线?

    吕岸成突然觉得有趣,有一瞬间,他的头疼似乎都减轻了,那种久违的兴奋重新涌现,竟是有点喜悦,甚至有点期待。

    他很高兴能在她身上看见强烈的信念感。即便,这是可笑的。

    他本质上就不喜欢那些没有自我的人。

    “谢谢你的伞。”吕岸成说,“我还有一句话我想亲口说……”

    石妙欣闻言望向他。

    “妙欣……”

    “嗯?”

    “生日快乐。”吕岸成淡淡一笑。

    石妙欣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淹没于人潮。夏季潮热的水汽,从雨帘中扑面而来。她感受到了一丝凉意,下意识地攥紧了伞柄。

    客厅里灯火通明,孖婶正坐在厨房桌子旁张罗阿Ken和阿超两人吃甜品,白色的汤盅丝丝冒着热气。她手里织着毛线,低垂着眼,皱纹缱绻,竟有那么一瞬间,令他回想起童年时光。

    吕岸成从稀稀落落的树桠下冒雨穿过,他湿着头发站在门口,噼里啪啦抖落水珠。孖婶道:“大官回来了?吃红豆沙还是姜撞奶?”

    阿超则吃得面红耳赤。

    舒服地发出一声满意的饱嗝。

    阿Ken眼力好,第一个看出他淋雨,忙放下瓷调羹嚷道:“Boss,你浑身湿淋淋,快吃热的驱驱寒!”

    殷勤得像旧时代的家奴献媚,可惜吕岸成偏偏是个没有少爷脾气的人。

    他头也不回道:“不了,我要冲凉。”见阿Ken起身,他按住对方肩膀,又笑呵呵道:“你们先吃,不必等我。”

    泡澡时,外面的雨下得越来越大。他不讨厌被雨水打湿,他只讨厌边界被侵蚀的黏糊糊的体感。八岁之前,他一直随父母生活在珠海。这是一个熙熙攘攘到处动工的城市,空气中始终带有闷热的泥土气息。他会一个人坐着小三轮车去SJS、莲花路和珍珠乐园游玩。父母要么打牌,要么吵架,没人会在乎他在不在家。那时候,只有孖婶会提醒他,雨天要记得带伞,放学要早点回来。

    他和他母亲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开始恶化的呢?可能是从孖婶被辞退的时候开始的。他每天早早回家,早早洗漱,早早睡觉,他母亲打牌归来再也看不到他等待的身影。如果不是节假日的饭局躲不过去,他不想跟他家里人有任何接触。

    花园里的小灯,再也不会有人为他点亮。

    八岁之后,父母离婚,他随母亲先去香港后去美国,最后落户于加拿大。

    父亲转身上了车,铁门阖上,“哐”一声巨响,死一样的寂静,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彻底地震碎了。

    如今,老宅的镂空雕花铁门早已长满了绿色的铜锈。那些曾经深埋记忆又重现眼前的人、事、物,沉甸甸地、湿漉漉地、不受控地浮现出来。

    吕岸成点燃一支薄荷烟,窗户半敞着,窗外吹来香樟树的浓郁气息。混着烟味,迎着灯光,自沉默中渐渐氤氲开。他从黑漆漆的铁栏杆望出去,突然想起自己似乎在哪里早就见过石妙欣了。但这个想法又一闪而逝,立刻湮灭。或许是她长得太大众化,以至于他觉得眼熟罢了?点点火光在他指间闪烁,银戒指散射星辰般的色泽,他似乎还能回忆起她认真的目光——是的,她拒绝得极其认真。

    他穿着睡袍走出浴室,孖婶早已坐在沙发上,捧着半壶咖啡等候。“哇,孖婶,这么关心我啊?”他弯腰倒了一杯,笑眯眯地打趣说。孖婶放下手中的活计,郑重其事道:“从你爸爸那里回来,你就摆一张臭脸?怎么回事?他们为难你了吗?”

    “有吗?”吕岸成笑着喝了口咖啡,太烫了舌头不由抻了抻,“我有摆臭脸吗?”

    孖婶眯起眼睛看他向,“嗳呦!我会不知道侬几斤几两哦(沪语:我会不知道你吗)?忒呗(沪语:掉价)哦,面孔青的哦,跟失恋了一样哦!”

    吕岸成哑然失笑。

    他觉得孖婶纯粹是为了八卦,故意夸张想套他的话。身边人素来都晓得,他不喜欢过问家事,故而孖婶又是好奇,又是不敢问,东拉西扯的,他便没有理会,随便敷衍几句打发了。

    孖婶走后,房间安静地没有一点声音。他走到床边,打开灯看书。他一直是个松弛有度的人,包括下死手的时候,他都早已做好最坏的打算。他曾经预测过——如果石妙欣不接受他,这场戏改怎么继续演,可他始终想不明白,凭什么她不接受他?

    他下床,又倒了杯咖啡喝,书丢到一旁再也拾不回兴趣。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查阅石妙欣近几日的行程,看见她医院陪诊的图片时,他终于停止转动手上的银戒指。

    排不上病房?

    他表情不自然地笑了。

    他的笑容带了一点讽刺的意味。

    他讽刺地想,鲁迅说的对:“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她没钱,没人脉,这才给了他有机可趁的条件。

    风穿过香樟树叶子,阵阵凉风缱绻而来,听不见丝毫虫鸟声。

    世间的悖论,大抵如此吧?

    他早已不是那个胆怯的、畏缩的、被父母忽视的小男孩。

    ——孤独的。

    ——没有一丝光。

    ——身旁也没有人陪。

    但为什么他仍旧感到寂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