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大唐,权倾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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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善福寺诗会(下)

    于是郭映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到了场中最中心的位置。

    环顾一周,他发现场中名人还真不少,除了韦应物,还有同为大历十才子的驾部郎中韩翃、考功郎中钱起等人,而且场中还有六部九寺的众多中下级官员。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欲捧杀他,郭映一入场,就有人疾呼道:“郭八郎到了,郭八郎到了……”

    引得众人纷纷侧目,然后便是一片欢呼之声响起。

    “传闻不虚,果真是俊美无俦啊……”

    “不愧是将门虎子!”

    “郭八郎,我等仰慕您已久,能否请您登台赋诗一首,让我等一饱耳福?”

    一瞬间,郭映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李端见状,和蔼一笑,温声安抚道:“郭郎勿惊,只是诸君爱慕您的才华,故而才起哄罢了。”

    郭映淡然道:“无妨。”

    他这副云淡风轻的超然模样落在场中的佳人淑女眼里,更显得卓尔不群、风度翩翩,不禁引得一干妙龄女子芳心乱跳。

    至于那些个年轻士子们,则是一脸的羡慕嫉妒恨。

    唯有李端,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他是走郭家门路入得仕途,常常出入郭府,郭映的才学如何他岂能不知?

    不管是武艺还是文采,都远非常人所能及。

    而且郭映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能做到面不改色、处事淡然,这份定力也着实让他心服口服。

    心念电转之间,李端脸上的笑容更盛。

    而主持今日诗会的韦应物见此一幕,也是笑了:“既然郭郎今日有意登台赋诗一首,那咱们便不要再耽搁了,直接进入正题吧。”

    他与郭映在月初时候见过一面,郭映一见面就说是他的真爱粉,称赞他的诗寂寞枯槁,如丛兰幽桂,宜于山林而不可置于朝廷之上。

    并将他比作晋朝的陶渊明。

    还一连解读了他的好几首诗,把他随口吟出的句子、甚至每一个词都解析出了新意,这让韦应物感慨万千,以为是遇到了知音,当场就把郭映引为了挚友。

    甚至一度动了将长女韦夭夭许配给郭映的心思,若不是听说郭映风评不好,怕毁了女儿的清誉,他早就把这桩婚事敲定了。

    毕竟以韦氏的阀阅,嫁女到郭氏也不算高攀。

    如今郭映既愿意站在诗会之上展示才华,他自是乐见其成。

    虽然他也听说了郭映痛打了族叔韦伦,但他和韦伦并非一房,而且两房素来没有来往,关系比纸还薄,他心里自然不会有有什么芥蒂。

    郭映点头致意,旋即抬脚踏上了诗会的高台,笑问道:“敢问今日诗会的题材是……”

    “今日诗会的题材么,不做限制,不过为了增加趣味和难度,本次诗会采用的是接龙的方式,即前一人为后一人出题。”韦应物捋须含笑道。

    “接龙吗?倒也新鲜,有趣。”

    郭映眉头一挑,这种玩法他还是头一回见,不过可以预见的是,这种玩法势必会给后面的人带来不小的挑战。

    因为在你答题之前,根本无从猜不出前者究竟会出什么题目,极其考验答题之人的临场反应能力。

    除非是天生的才思敏捷之人,不然若是遇上前边有人故意刁难,只怕是除了认输、别无他法。

    不过郭映早有腹稿,心中倒也不惧。

    想到这里,他看向场中,目光扫过台下,最终定格在一处,笑问道:“敢问上一个答题的是哪位贤达,请出题吧。”

    话音刚落,一个穿着白色儒衫的年轻男子就站了出来,却见他面含愠怒,向台上的郭映怒目而视:“不才韦俊,家父韦少卿。”

    郭映恍然大悟,怪不得眼前这人对自己怀揣敌意呢,原来是韦伦的儿子。

    不过这事儿已经发生,且皇帝也没再追究,他也懒得再提,便道:“今日是众人的诗会,不是谁一人私人宴会,我劝韦公子还是少带点个人情绪,不要误了大家的时辰。”

    他这番话说的很客气,但是韦俊听了却是勃然大怒,只是碍于韦应物、李端等一干文坛大家在场,不敢发作罢了。

    他愤然瞪了郭映一眼,深吸口气,努力平息下愤懑的情绪,旋即沉声道:“今日是立秋之日,便以秋为题,请郭郎赋诗一首。”

    话语间,他特地咬住了“郭郎”二字,语调刻意拔高,显然是在宣泄心中的愤懑。

    不过平心而论,他这题出的也不算刁钻,并没有表现故意与郭映为难的意思,反倒是表现出了自个儿的光明磊落。

    但郭映可不会顺着他的意,虽然他肚子里写秋天的名篇一箩筐,但他还真不打算顺着剧本来。

    毕竟现代人,玩的就是反套路。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郭映做了一个大胆的举动,却见他伸手脱帽掷于地上,背负双手,缓缓踱步。

    片刻之后,他的双眼已经饱含热泪。

    “中原板荡,山河破碎,映实在是无心伤春悲秋,旦有一言,赠于诸君,请诸君静听。”

    他一副悲戚莫名的神情,底下的士子文人见状,亦是不由肃穆,正襟危坐。

    唯独韦俊冷笑不止,一脸的嘲讽,在他看来,这无疑是郭映作不出诗,又不甘心认输找的托辞。

    不过,他倒也不怕郭映拿出以前精心打磨过的诗句,技惊四座、反败为胜。

    因为诗会有诗会的评判标准,若是诗不达意,与题材不符,那么就算是他的诗能达到名篇水准,在与会众人心中也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就在他打定主意看好戏的时候,郭映微垂的眼皮陡然掀开,星眸中寒光乍现。

    而后,郭映踏出一步,朗声吟诵出第一句:“吐蕃健儿面如赭,走入黄河放胡马。”

    此言一出,台下众人齐齐色变,河陇失陷,为异族所据,自本朝开国以来,还是头一遭呢?

    这也是无数爱国志士心头的痛,如今被郭映直接揭开,他们的心顿时揪了起来。

    “七关萧索少人行,白骨战场纵复横。

    河陇壮士抱戈泣,四面胡笳声转急。”

    郭映紧跟着又是两句,一副河西残兵在吐蕃围困下苦苦支撑的凄凉景象,浮现在众人心头。

    这两句诗虽然短促简单,但是其中蕴含的画面却让人触目惊心,那惨烈的野战、攻防战就像是摆在眼前似的。

    尤其是那句“四面胡歌声转急”,仿佛是一柄重锤击打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不禁令在场士子黯然神伤。

    就连一贯寄情于山水、性子清冷疏淡的韦应物,也忍不住露出悲戚之色。

    而韦俊则把一双浓眉紧皱成了个川字,眼中尽是血丝。

    “烽烟断绝鸟不飞,二十四年不解围。

    传檄长安终不到,借兵回纥何曾归。”

    待到郭映这一段吟诵完毕,整个会场一片死寂。

    河陇、安西北庭军民孤悬一隅,泣血死守,而朝廷竟不派援军去救……

    尽管如此,他们依旧是日复一日,坚守待援,不改初心。

    一股酸楚之意涌上心头,有人红了眼眶,有人悄然落下泪来。

    韦俊更是双拳攥握,青筋暴涨,指甲嵌进肉里,鲜血淋漓。

    但郭映的声音并未停歇,不过他的声音却是由慷慨激昂变成了哽咽哀鸣。

    “愁云惨淡连荒漠,卷地北风吹雪落。

    将军锦鞯暮还控,壮士铁衣夜犹著。

    城中匹绫换斗麦,决战宁甘死锋镝。

    一朝胡虏忽登城,城上萧萧羌笛声。”

    此句一出,台下众多文人墨客皆潸然泪下,就连刚开始不屑于郭映的韦俊也是低下头,双目泛红。

    哪怕大唐将士拼死抵抗,但在吐蕃的大举进攻之下,孤立无援的河陇诸州还是先后陷落了。

    而原来的汉家音乐,也变成了羌笛胡笳。

    此情此景,又怎么能不让人泪流满面呢?

    就在他们伤感落泪的时候,郭映的声音再度响起。

    “当时左衽从胡俗,至今藏得唐衣服。

    年年寒食忆中原,还著衣冠望乡哭。

    老身幸存衣在箧,官军几时驰献捷?”

    这是全诗的终章,郭映借一位没于胡尘之中,仍然心怀故国的老者之口,表达了他对官军收复河陇,使日月幽而复明的期盼。

    同样,也表达了对大唐失去河陇,百姓被迫从胡俗的悲怆。

    这段终章一出,场中的氛围更加压抑了。

    这首诗本是明代江西才是曾棨所作的«敦煌曲»,讲得正是安史之乱之后敦煌守军面对吐蕃大举围攻之下的种种故事,此刻被郭映略做删改之后,吟诵出来,可谓是正当其时。

    一曲终了,郭映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场中久久无人发声,只剩下阵阵的呜咽。

    只因这首诗作实在是太过于真实,也太过于悲怆,以致于竟让他们忘记该如何评价此作,但其中的意境,却是让韦应物、李端、韩翃一干经历过安史之乱的人感同身受。

    尤其是韩翃,此刻已是泣不成声,他见过血流成河的城镇,见过离乱萧条的村庄,他的爱人柳氏就是因为战争与他十多年不见,再见她已为人妇。

    那种一别经年,恍若两生的感觉,没有人比他更懂。

    过了许久,方有一个年约三旬的文士站出来,抚掌赞叹道:“好诗,好人,好气魄!只是忘了问这诗的名字……”

    韦应物回过神来,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自己的堂弟,郿城公房的韦皋。

    韦皋此前是在华州做参军来着,他见先皇李豫驾崩、新君继了位,遂辞了职,准备回京讨个职事,一展才学。

    但因为京中人都知道新升任剑南西川节度使的张延赏看不上他这个赘婿,当年甚至将他赶出家门的缘故,朝中的一众大臣并没有人愿意帮他,将他写好的«策论»递到御前。

    再加上他并非进士出身,读书人也不太愿意与他亲近,韦皋蹉跎两月,终究是没有谋得一官半职,心中苦闷得紧,遂出来散散心。

    没想到竟遇上了郭映这么一个奇男子,一下子就给他指明了方向……

    好男儿志在四方,何苦在藩镇使府寄人篱下,或者是在京师做个小官?

    “何不提兵复河陇,凌烟阁上诉威名!”韦皋心中豪气顿生。

    “老令公后继有人了。”这是常出入郭府的名士李端的发言。

    钱起、韩翃等一众名士也跟着感叹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韦应物倒是没说什么,但还是不自觉的向台下的女儿身上瞟了一眼,似是在做什么重要决定。

    而台下的其他人,虽然没有发表什么有建设性的意见,但也无不是心潮澎湃、激荡难平,以至于这场本应午后就结束的诗会一直到日落西山才散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