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大唐,权倾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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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连云堡(上)

    泾州,古安定郡也,外阻河朔,内当陇口,襟带秦凉,拥卫畿辅,关中安定,皆系于此。

    虽然称不上兵家必争之地,但也绝对是战略要冲,尤其是在原州失陷,帝国西北门户大开的情况下,其战略地位不言而喻。

    不过泾州并不像原州,有山川险隘,易守难攻,恰恰相反,它地平无险,易攻难守,前任节度使马璘为了应对吐蕃的迅猛攻势,在就任之初就寻觅了数十处形胜之地,修建了众多鄣垒,城堡。

    吐蕃大军来,则坚壁清野,入堡固守,小股游骑来,则四下联络,伺机出击。

    连云堡就是在这种形势下修筑的,但它又与常见的军堡不一样,因为它是斥堠堡,主要负责瞭望敌情,以及向安定城内传递讯息,很少承担作战任务。

    堡在安定西边六七十里,一个三面环山且山势陡峭的山峁上,唯有北面与平原相接,但也有一条宽数米的壕沟横贯其间,使吐蕃骑兵望而兴叹。

    不仅如此,此地还刚好处在吐蕃入寇的必经之路上,无论吐蕃人是从径直东进还是绕道南下,都逃不过堡中斥候的耳目,因此连云堡也成了吐蕃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欲拔之而后快。

    但因为此堡地处高岗,吐蕃始终未能如愿。

    郭映一行人抵达连云堡时,正值日暮时分,夕阳染红了大半边天,晚风习习,吹得旌旗猎猎作响。

    “这就是连云堡吗?”

    站在堡西面的峭壁下,郭映遥望山峁上,才发现这连云堡更像是一座建在山上的坞堡,也就檀山坞。

    除却数座高大的烽燧矗立于峭壁顶端之外,其他的和河北那些魏晋南北朝时期遗留下来的坞堡没两样,有望楼,有箭塔、有壁垒,而且看样子还不止一匝,至于里面的构造,那就要入内观瞻之后才知道了。

    他们一行百人是从西边的大道上来的,又都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唐军衣裳,连云堡中的斥候自然不疑有他,见状连忙跑去禀报。

    更有士卒激动的高呼:“使府来人了,使府来人了……”

    不一时,堡将张明等一干人等闻讯赶了出来。

    张明是个头戴赤帻的黄脸汉子,四五十岁上下,没穿盔甲,脸上额上挂满汗珠,衣服上也到处是麦草,看起来不像是个统领几百兵的副将(军职),倒像是个田间地头里的老农。

    “岐孔目、张十将,别来无恙乎?”

    认出来者是何人后,张明立刻过来见礼。

    岐灵岳不知是自持身份还是看不上张明一介粗鄙武夫,只淡淡嗯了一声便不再搭腔了。

    当然,这也可以理解,毕竟他是掌文书簿籍以及财计出纳事务的孔目官,用不着和那些底层武人打交道。

    若不是行军司马孔巢父手底下派不出个有身份的文官,护郭映上任这职事也落不到他身上。

    而张羽飞的反应就激烈多了,一双铜铃大眼瞪着张明,喝骂道:“衣冠不整、甲也不披,还有没有个边军将校的样子了。”

    张明讪讪一笑,不敢吭声。

    虽然十将张羽飞军职只比他高一阶,但张羽飞的职务是招召将,平日里负责传召军中大将、传达军务,是节度使段秀实的心腹爱将,连一干兵马使都对张羽飞客客气气的,他一个小小的副将哪里敢得罪?

    张羽飞冷哼一声,复又问道:“我问你,近来屯驻原州的蕃贼可有异动?”

    “月前我派出过一队斥候,没有发现吐蕃有增兵原州的迹象。”张明回道。

    “月前的军报还能拿到今天说吗?”张羽飞闻言大怒:“时下正值入秋,吐蕃必定趁着秋高马肥,入寇边疆,你身为一堡主将,竟然不主动派兵侦查,反而亲自操持起了稼穑之事,真真是昏庸至极,无能透顶。”

    张明哭丧着脸解释:“末将也是迫于无奈啊,敢教将军知晓,使府从今春二月开始,就开始克扣、削减了我等的粮饷,若是我等再不操持稼穑之事,父母妻儿都要饿死啊。”

    “荒谬!”

    张羽飞勃然变色:“使府何曾克扣过尔等的粮饷,那都是朝廷的决定……再敢信口雌黄,非议朝廷,污蔑使府名誉,休怪某鞭挞于你!”

    “末将句句属实!”张明连连叫屈。

    但迎来的却是张羽飞愈加阴沉的脸,以及高高扬起的马鞭。

    “休要再提此事,你若有异议,便去找孔司马好了,我今日来此,是有要事在身,可不是来听你哭穷的。”

    张羽飞冷冷的瞥了张明一眼,旋即手指郭映,道:“这位是圣人钦命的捉生将,郭映,往后他就是连云堡的堡将了。”

    “嗯?”

    张明以及他身后的三人闻言均是一愣,不过当他们目光扫过郭映胯下那匹雄健的白马以及他身后的百余甲士,顿时就露出恍悟的神情,纷纷抱拳参拜。

    不就是将门子弟赴边疆镀金么,他们见得多了。

    既然上头让郭映当这个堡将,那他们也只能遵从了,谁让皇恩浩荡呢?

    郭映自然也清楚众人心中的想法,微微颔首示意,谦逊道:“本将初来乍到,尚未熟悉军政诸事,还请诸位不吝赐教。”

    “将军折煞我等了。”

    张明急忙摆手:“将军乃圣人钦命,我等岂敢推诿怠慢?”

    这时,张羽飞接过话茬:“有你这话就好,郭郎可是老令公的子嗣,若是有个闪失,只怕你们都要掉脑袋。”

    这番话,彻底坐实了郭映的身份来路,众人看他的眼神顿时不同了,如果说原先还是一种敷衍态度的话,那么此时此刻已带上了敬畏。

    郭映被他们这么盯着,颇有几分不自在,他心里清楚这些人并不是从心里敬畏他,更多的敬畏他的身份背景,这说起来就没多少意思了。

    张羽飞见他一席话说得郭映眉宇紧蹙,似有些尴尬,连忙转移话题,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就送郭郎你到此处了,使府里还有一大堆事儿等着我办呢。

    往后要是有事,你派个人知会一声就是,我自会禀报给大帅。”

    “多谢将军美意,某感激不尽。”郭映拱手道谢,旋即吩咐荔非珣:“替我送送张十将、岐孔目,切记,不要少了礼数。”

    荔非珣跟在郭映身边时日已久,自然明白他的暗语,当下抱拳躬身道:“郎君放心。”

    郭映虽然是初入官场,但是官场规矩还是懂的,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即便他心里觉得张羽飞这人有点媚上欺下的味道,但还是决定把表面功夫做足。

    毕竟要做大事,首要条件就是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没必要随意树敌。

    待到荔非珣领着张羽飞、岐孔目走远后,郭映才顾得上下马和张明攀谈。

    “张副将,咱们连云堡有多少兵丁啊?

    方才本将在路上问起张十将、岐孔目,他二人只管搪塞我说名册在决胜军使唐将军那儿,不知内情……你是军堡的守将,想来该清楚吧?”

    郭映的具体职务名目是捉生将,这是个比较危险的活计,说白了就是去敌军那边打探消息、擒拿口舌、捕捉生口,因此他是迫不及待的想要弄清楚自己手底下有多少兵丁。

    “这……”张明犹豫片刻,最后还是老实答道:“连云堡按制是上镇,有五百人的定额,不过这十余年间使府那边从来没给咱补过兵马,眼下可战之兵,不足两百。”

    “不足两百?”郭映的眉头皱得愈深了:“那就是刚过一百的样子……”

    张明神情苦涩:“差不多吧,不过咱们这里紧靠吐蕃,民风不比内地,堡里的健妇、儿郎也能持戟操矛,弯弓射箭,即使遇上吐蕃犯边,也能有几分自保之力。”

    郭映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在路上已经对连云堡的情况有所预料,但没想到还是乐观了。

    这哪是什么抵御吐蕃大军的桥头堡,分明就是一个稍大点的百户所。

    不过豪言壮语已经放出去了,人也来了,总不能灰溜溜的回去,郭映只能安慰自己既来之,则安之了。

    “劳烦张副将给我介绍一下这几位吧。”

    他向张明身后的几人一指。

    张明连忙应允,手指一个一个指过去,当先的是一个留着络腮胡、皮肤黝黑的大汉。

    “我侄子,队正张国诚,安西人,三十有一,他爹是武威郡王(指李嗣业)手底下的陌刀兵,阵殁在了香积寺一战中,自小跟我长大,有几分勇力。”

    张国诚抱拳一揖:“卑职张国诚,见过将军。”

    “忠臣烈士之子,可堪重任。”

    郭映礼貌性的赞许一句,随即目光跟着张明的手指转移到一个虬须深目、辫着发的年轻番人身上。

    “思结赤心,铁勒人,二十有六。

    思结部首领思结进明的儿子,安史之乱后,思结部随哥帅平叛,先败于灵宝、后败于潼关,损失惨重。

    恰在这时,河西又大乱,思结进明只得率残兵回河西,然却为屡屡为吐蕃、吐谷浑、党项、奴剌所攻,不得已又出走漠北。

    到了漠北,又被葛逻禄、回纥等部围攻,财货牛羊、妻女奴隶悉数被夺,无奈只能分成两部,一部回军大唐,托庇于沙州刺史周鼎,共御吐蕃,一部往北。

    六年前,赤心奉沙州刺史周鼎命令赴大唐求援时不慎吐蕃人俘虏,经历了不少磨难,后来趁看守不备逃了出来,到了咱们泾原军的地盘上。

    老帅(指马璘)感念他不远千里,前来归投,向我大唐一片赤心,就给他取名叫赤心,把他安排在咱们连云堡了,算是副堡将。”

    郭映听完仔细的打量思结赤心一眼,暗暗点了点头,此人虽是铁勒人,却有一颗慕义之心,实在是难得。

    当然了,这也和大唐包容万邦的民族政策有关,大唐建立之初到如今,前前后后不知道有多少胡人效力,诞生了不知道多少胡族名将。

    比如铁勒一族就有契苾何力、仆固怀恩、浑瑊等人扬名在外。

    而眼下,朝中也有不少高丽、铁勒、吐蕃、靺鞨、栗特……族出身的大将,甚至就连泾原军中也不乏西域胡人的踪影。

    “不远千里,不辞辛苦,孤身求援,被俘而不变节,受辱之后依旧心怀旧邦,向义之心,苍天可鉴!”

    郭映主动抬手与他相握。

    但思结赤心不知是有些拘谨还是性情冷淡,只是略略搭了一下手就收回了。

    郭映倒也不以为忤,反倒是越发欣赏他了。

    张明介绍的第三个人是个身材高大魁梧的青年,浓眉虎目,鼻直口阔,双臂修长,一看就是个猛士。

    “队正赫玼(cī),原州平凉人,父母皆死于吐蕃入寇,自幼在军中长大,骑术精湛,勇冠三军。

    以往去原州侦查吐蕃兵马调动的事宜都是由他负责,对原州的地理再是熟悉不过,将军若是有侦查敌军动向的想法,吩咐他就是了。”

    “这没问题,只要将军给我配匹好马就是了,我那匹老马,早就不堪大用了。”

    赫玼笑着见礼,不过目光却在郭映身后的白马身上扫视个不停。

    “将军,你这马,真俊啊。”

    这白马膘肥体壮,通体雪白,毛色柔顺亮泽,看得赫玼眼睛直冒绿光,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称赞道。

    “哈哈,不值一提,不值一提。”郭映爽朗的大笑:“如果赫队头你确实喜欢,本将忍痛割爱送给你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老话说得好,宝马配英雄,红粉赠佳人。

    你想要这匹马,就得先让我看看你是英雄还是狗熊。”

    一匹数百贯的宝马,当然不至于到让郭映心疼的地步,况且这匹马在战场上太过于招摇显眼,他本身也没打算拿它当坐骑的意思,也就是平素里用来代步装逼而已。

    但赫玼不知道这些,听闻郭映有考校自己的意思,顿时跃跃欲试:“敢请将军赐教?”

    “天色已晚,咱们还是先回堡安顿下来吧,至于赠马的事儿,日后再说。”

    郭映看了眼天色,不再理会自来熟的赫玼,转头示意张明带着众人归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