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大唐,权倾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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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连云堡(下)

    连云堡虽然比不上魏晋南北朝那些可以容纳万人,令胡人望而生畏的大坞,但规模也不小,

    长280步,宽200步,相当于一个小城了。

    当然了,它本来就是按照驻兵500人的上镇(即守捉城)规格修筑的。

    据张明的说法,连云堡初建的时候,他还是守捉呢,后来兵越打越少,他就变成堡将了。

    堡内部是连通的,没有院墙、回廊这些复杂的构造,人畜杂居,郭映一入堡就闻到一股强烈的刺激性气味,熏的他险些晕厥过去。

    两世为人,他哪里受过这个罪,但为了不在众人面前留一个娇气的印象,只好忍着恶臭继续往前走。

    毕竟这也怪不了戍卒,若是他们真将马厩、猪圈、牛栏、犬舍、鸡埘设在离军堡稍远些的地方,只怕不出三天就要被吐蕃人抢光。

    堡内东西两面都是黄土夹着麦秸、芨芨草的盖成的土屋,屋顶上铺着厚厚的茅草,墙壁用泥巴抹的光滑,有门无窗,墙角处有捆起来的柴草,看样子是冬季御寒堵门用的。

    路上偶尔遇到几个妇人、孩童也是面有菜色,衣裳破烂,麻木的垂着脑袋,看得郭映暗暗心惊,好好的一个大唐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将士们平日里都住这里吗?”

    郭映越走心里越觉得不平,忍不住开口问道。

    “春夏两季偶尔回家住几日,秋冬两季是吐蕃犯边最频繁的时候,兵士们大半都住四角的烽燧里。”

    张明一边解释一边引着郭映往粮仓、武库。

    “那吃穿用度是怎么解决的呢?前番我听你说朝廷今春又削减了粮饷,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以前我等不管是平安史二贼、还是御吐蕃,朝廷每月都会给家属支粮,可自打今春之后,朝廷给的粮秣就只有原来的一半了。

    这还不算,便连我等的酱菜、盐、醋、酒、衣物,也只有原来的半数了。”

    “岂有此理?”郭映勃然大怒。

    边军将士,浴血沙场,百战余生。

    一刀一枪拼杀出来,流的汗,淌的血,付出的代价不计其数,结果却换来朝堂之上衮衮诸公的漠然置之,让他们在寒风里瑟瑟发抖,让他们的妻子父母忍饥挨饿。

    这是何等的道理?

    当年召人家入卫的时候火急火燎,一口一个小甜甜,结果用完了人,安西北庭的士卒全变成了牛夫人。

    这样的国家,还有救吗?!

    这样的昏君,要他作甚?!

    沉默一阵,深吸口气,压抑住满腔的愤懑,郭映道:“等此间事了,我去使府问问怎么回事,给官健“春冬衣、并家口粮”“日给一身粮及酱菜”,这是玄宗、肃宗、代宗三朝都没有改过的制度,怎么能说变就变呢?”

    张明神色黯然的叹息一声,道:“依我之见将军还是别问了,段帅一贯赏罚分明,我估摸着此事也不是他能决定的。

    咱们边军啊,本来就是最低等的,不说比得上驻防四方的神策军,便是连关东来的防秋兵也比不上,人家出境作战,不但给酒肉,本道给的粮还能留给妻子,一人领三人之粮。

    咱们啊,还得自个儿下地种田,连土团乡兵都不如。”

    “哼,朝廷不公。”郝玼忿忿不平的插了句嘴。

    “我等终年戍守此穷边之地,寒风裂肤,惊沙惨目,与豺狼为邻伍,以战斗为嬉游,昼则荷戈而耕,夜则倚烽而觇,服役则劳,临敌则勇。

    然衣粮所给,唯止当身,例为妻子所分,常有冻馁之色。

    反观关东兵卒、神策子弟不安危城,不习戎备,怯于应敌,懈于服劳,朝廷却待之甚厚,真可谓是厚此薄彼。”

    “住口!”张明闻言猛地瞪了他一眼:“将军面前,休得胡言乱语。”

    郝玼心头仍不服,红着脸嘟囔道:“咱们在此拼死拼活,却落个如此下场,难道不该骂一骂朝廷的狗官?”

    “该骂!”郭映点头,恨声应和道:“不但该骂,而且该杀……这帮虫豸。”

    要说起朝廷的厚此薄彼,那他可是深有体会。

    郭子仪立了贪天之功,却被多次夺去兵权,赋闲在家,委屈求全才得善终;仆固怀恩满门死于王事,两个女儿为了大唐远嫁绝域,最终却被宦官逼反;李光弼更不用说,中兴战功第一,却被宦官陷害,惶惶不可终日,抑郁而终;还有来瑱、高仙芝、封常清等等等等数不清冤死例子。

    而站在安史叛军一方,首鼠两端的田承嗣、李宝臣等人却摇身一变,成了大唐王朝的节度使,割据一方,被封为郡王,子嗣尚公主。

    即便屡屡兴兵作乱,最终也都会被朝廷赦免。

    甚至于那些安禄山手底下的胡将,也完成了华丽的转身成为了一州刺史,头上顶一个郡王爵位。

    忠臣义士屡遭打压,却对反贼叛臣加官进爵,不得不说是一种讽刺。

    张明也没想到郭映会跟着郝玼骂起朝廷,顿时尴尬不已。

    而韦皋则表情复杂,郭映在他面前骂朝廷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时间一长,他也多少猜出了几分郭映的心思,明白了他要做什么,只是心里有些费解罢了。

    毕竟以郭映的出身,确实没道理阴怀异志,做那等犯上作乱之事,当然,这事如果成了,那么青史之上就会写他胸怀大志,前朝糜弊生民了。

    不过两人都是聪明人,自不会把心里的想法放在不合时宜的时候讲。

    骂过一番之后,郭映心里总算是舒坦了,众人之间的感情也拉近了不少,郝玼、张明几个见状打开了话匣子,说起了朝廷的种种不公。

    诸如使府多年不给增兵,马匹年迈不堪使用,新君继位没发赏赐,立功受赏、叙录勋阶还要让有功将士交礼钱……

    郭映听了,也感觉有点后现代魔幻主义的意思,心说怪不得泾原军后来搞了一出兵变呢,原来是早就心怀怨气了。

    不过想归这么想,他也知道自己现在根基浅薄,并没有真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

    粮仓和武库在东南角的烽燧旁,与烽燧连为一体,由守烽燧的士卒看守。

    郭映进到藏兵甲的屋子里,张明立马拿来一份«大历十四年连云堡军械账目》,双手递上,道:“咱们这儿常与吐蕃短兵相接,军械基本上还算齐全。”

    郭映展开一瞧,见兵甲数目全都写得清清楚楚,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都已经兵员不足、粮食不足了,若是再整个兵甲不足,那就真的是雪上加霜了。

    不过相比于关东州郡甲仗库动辄几十万的甲胄兵器,连云堡这点库存就显得寒酸了——

    计有甲胄一百四十五领,有铁甲、皮甲、布甲三种。

    覆膊一百一十六。

    掩腋六十九。

    囤项十九。

    弓一百六十三张,有长弓、角弓、稍弓,箭矢九千。

    弓弦四百一十四面。

    枪一百九十五把,骑兵用的漆枪少,木枪多。

    刀一百六十七把,除去十六把陌刀,其余全是横刀。

    弩二十四张,弩矢一千三。

    除此之外,还有马矟、盾牌、斧钺、啄、锤等等若干。

    郭映一行百人出京时是自备了兵甲武器的,并不需要动用武库里的库存,因此他只是略略查验了一下就揭了过去。

    查完武库,紧接着是粮库,因为粮秣、酱菜、马料这些东西都是粮料官一月一送,粮库里并没有库存。

    但只有十几袋的库存,还是让郭映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按制,边军士卒每月给粮一石,这还没到月末呢,怎么府库就空空了。

    “怎么就这剩点?”郭映沉声问道。

    “末将有罪。”张明单膝跪地,惭愧的低下了头。

    郝玼、张国诚、思结赤心三个人也跟着跪了下来。

    郭映见状微微蹙眉:“罪在何处啊?”

    “朝廷每年六月会多给每个军堡一月的军粮,以应对吐蕃秋冬两季寇边,可末将却将其私分了。”张明惭愧答道:“还请将军降罪。”

    郭映默然片刻,突兀开口:“是分给堡中将士们的家眷了吗?”

    几人齐齐垂眸,不敢吱声。

    见状,郭映哪还猜不到事情原委,叹了口气,挥手道:“罢了,都起来吧,秋后看看能不能酌情补上。”

    张明重重颔首:“过两天就能补上。”

    “好,既然如此,此事我就不追究了,明日有什么安排?”

    “这两日堡里正忙着收麦,明日还是往常一样,选精壮士卒列阵于野,保护妇孺老弱收刈禾稼。”

    “嗯,那就这样吧。”郭映摆摆手,旋即转头看向荔非珣:“把我从安定城买来的酒肉还有京城带来的绢和绵取出来分给将士们,另外,每人给两缗钱,就当是本将的犒赏。

    告诉他们,不要偷奸耍滑、玩忽职守,不然,休怪本将军法无情。”

    “喏”荔非珣恭敬应声。

    立威施恩,收买人心,这些当然不能假借他人之手,还得是自己人做才行。

    也就是郭映没打算走爱兵如子、与士兵同甘共苦的路线,他才没有亲自去。

    不过他这番作为落在张明四人眼中,还是让几人齐齐一惊。

    一上来就雷厉风行,提出查探武库、粮库,趁机将他们几个敲打一番,然后又以财帛收买军心,这位郭令公的子嗣,看起来还真不是寻常的纨绔子弟。

    不过也好,跟着这样一位有背景、有城府、有手段上官,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张明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