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静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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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六年,公元1917年7月,太行山东麓连降暴雨,滹沱河溢,酿成特大洪涝灾害,举目一片汪洋,尽成泽国,交通中断,百姓流离。休门镇倾毁房屋数十间,耕地全被淹没,人畜的尸体浮于水面,随波逐浪。那年我十七岁。休门镇往南五十多里地,有一个叫白家营的小村庄,静那年呱呱坠地,静姓清。

    1919年,受五四运动影响,民国政府颁布剪发辫和废止缠足的法令。并且规定放足的比例纳入官员的政绩考核指标,因此,县里派出“放足”检察员下乡,四路出击,挨家挨户检查,发现缠足女人罚款三元,还要当场撤下裹脚布,带在父亲或者丈夫的脖子上游街示众。静的父亲读过一年的私塾,人很开明,对裹脚的陋习深恶痛绝,因此,静一直没有缠足。

    1934年清秋,一个走街串巷的和尚游医在街口看见出水芙蓉般的静,心生邪念,趁其父母下地,家中无人,翻墙入室,欲行不轨。所幸,静的母亲提前回家,静才逃过一劫,遗憾的是母亲被急于脱身的和尚连捅数刀,气绝而亡。十天后,和尚被捕,最后,和尚被依律斩首,秃瓢脑袋吊在城门楼的木匣子里示众。

    这个恶性凶杀案,被好事者当做风化事件迅速在街头巷尾散布,引得不少闲汉痞棍,膏粱年少慕名去白家营一睹芳容。

    1936年,土匪徐铁英相中已经19岁的静,预谋半夜抢人,徐铁英手下有个匪兵是静家的远房亲戚,冒险潜回白家营送信儿。静和16岁的弟弟春提前躲到了邻村的舅舅赵汉廷家。徐铁英扑了空,恼羞成怒,将静的家付之一炬,静的父亲葬身火海。徐铁英临走放出狠话,谁敢窝藏静,就是这个下场。

    静的父亲曾给女儿定过一门亲事,男方叫周治平,比静大两岁,他爹叫周丑子,有几十亩地,还在休门镇开着包子铺。包子铺就是租我家的临街房子。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又有徐铁英的威胁,而且赵汉廷一贫如洗,已有绝粮之患。欲购无钱,欲赊无处。

    刻不容缓,舅舅当机立断,带上静和春偷摸出村,连夜赶到临城车站,在当地的亲戚家借了十块钱,买了三张到石家庄的火车票,承诺返回时一并偿还。

    甥舅三人过了检票口,便随着人群向站台奔跑,因为座位是先到先得,而且挤不上车也不给退票。三等车厢门口已经挤的水泄不通,赵汉廷身手敏捷,率先从车窗爬进车厢,然后,依次把静和春拉了上去。座位已经没有,好歹还有个立足之地。站台上的人里三层外三层,还在源源不断望车厢里挤,静感觉脚已经悬空离了地。

    火车咣当当咣当当终于到了石家庄站,三人奋力挤下车,站在空旷的月台上,贪婪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出了火车站,往东三里地,就到了休门镇。

    不巧的是周丑子有事回了老家,包子铺关门歇业。赵汉廷傻眼了,总共借了十块钱,刚够车票钱,原以为舟车劳顿,下了车能在周家包子铺吃顿好的,喝个小酒。没成想,天算不如人算,这可怎么办,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又身无分文。赵汉廷垂足顿胸。静和春也茫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那天是我第一次见静。她一身男孩装扮,深蓝围巾裹着头和脸,只露着一双眼睛。我当时骑着脚踏车下班回家,看到一个红脸汉子蹲在包子铺门口,身后站着两个高挑的少年。料定是找周丑子的,就下车询问,赵汉廷说,家里没有活路了,来城里投奔丑子。因为事急,来前没有写信告知。没成想这么不凑巧。我安慰他说,丑子后天就回来了。赵汉廷嗫嚅道,不怕你笑话,我们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这一天了,就吃了一顿饭。

    我支上车踢,准备拿些钱给他们。这时,新新旅社的小伙计高三儿跑来,冲我脱帽鞠躬说,大爷,掌柜的请您去喝酒。我随即改变主意,说,三儿,你把他们安顿一下,就住两天,饭菜伺候好。都记我账上。高三儿恭恭敬敬地点头答应。

    赵汉廷喜出望外,一个劲的作揖行礼,道:“这怎么好意思,我们非亲非故的,又第一次见面。”

    我说:“不用客气,我和丑子哥也是兄弟。”我转头看了一眼春,赞叹道:“这个小伙儿长的真标致,是贵公子吗?”

    赵汉廷说,不是不是,他们都是我外甥。

    我说,古语说的没错,侄女似姑,外甥像舅。

    春有些羞涩,低头不语。

    赵汉廷嗔怪道,还不谢过大爷,这俩孩子年幼,没见过世面,大爷见怪了。

    春鞠躬行礼致谢。静颔首示意,然后缓缓抬起头,我们四目相对,我发现她竟然是个女子。一双摄人心魄的双眸,清澈冷艳。我怦然心动,呼吸竟然有些急促。

    新新旅社不远,高三儿带着赵汉廷三人先走一步,我回家存放脚踏车和公文包。

    路上,赵汉廷向高三儿打听我的身份。高三儿说,大爷是休门的镇长,也是我们旅社的大股东,丑子叔的包子铺也是租人家的房子。赵汉廷若有所思,连声感叹,好心人啊,好人有好报,这么年轻就当上镇长了。

    两天后,周丑子从老家返回,同丰包子铺重新开张。周丑子有三个儿子,老大周治勇,在家务农,老二周治平,就是同静定亲的女婿,老三周治武,和老二一起跟着他爹经营包子铺。

    丑子主动付清了静一家三人在新新旅社的挑费,把人领回包子铺。包子铺是打通的三个大开间,主要经营包子,荤素凉菜和烧锅酒。开间后面是一所小院,东西厢房各三间,丑子占东厢房三间,一间作伙房,两间住人。西厢房是其他租户,院内栽着一颗老槐树,枝叶繁茂,几乎遮住了整个院落。

    我家大门东西各有三间临街铺面,东侧是同丰包子铺,西侧租给了恒昌杂货铺,老板姓史。

    同丰包子铺一开张,我家的大门口就热闹起来了,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经常到深夜还有酒鬼在吆五喝六。

    下班后,我借口等人,走进包子铺里闲坐,看到赵汉廷和春在帮忙打下手,没有发现静。赵汉廷穿戴破旧,人却很俊气,也很机敏。对我尤其殷勤,点头哈腰的,我停在一张空桌前,他马上撤出长凳,并用袖子擦拭凳面,才请我坐下。春在慢慢腾腾的清扫地面,一脸青涩稚气,姣好的面容,令人赏心悦目。

    我脱下礼帽落座,和邻桌的熟人打着招呼。赵汉廷端着一杯热茶双手奉上。我说,一回生两回熟,以后都是朋友了,不要总是这么客气。寒暄几句后,我装作随意地问,怎么不见你那个外甥啊。赵汉廷说,我把她锁屋里了,这孩子不听话,脾气拧的很。

    在静到达休门镇的第五天,丑子在大门楼前拦住我,说晚上预备了好酒,务必赏光,万望勿辞。我隐约感到晚上能见到静,就很爽快地答应了。

    天擦黑时,丑子家老二周治平到镇公所找我,说酒席已经备好了。刚才去家里寻您,婶子说你还没回来,我就来这儿了。

    周治平黑脸厚唇,矮小粗壮,形象虽然欠佳,但却遗传了他爹的能言善辩和精明狡黠。他盯着墙上一幅字画,念道,去五日京兆之心,立一生为国之志。

    我从办公桌抽屉拿出勃朗宁手枪,准备装进公文包。周治平羡慕地说,这枪这么小,让我看看。

    我顺手把枪给他扔了过去,周治平猝不及防,伸手没有接着,情急之下,用双腿夹住了手枪。他长舒一口气,拿起手枪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我骑脚踏车带着周治平往家去,他问我枪里有子弹吗,我说有子弹敢给你玩吗。他说我回去给静看看,行吗。我问静是谁。他说静是我媳妇。

    酒席摆在丑子的堂屋,八仙桌上四碟四碗,三双筷子。丑子和赵汉廷拉我入座,一番客套后三人开始推杯换盏。我问丑子,老二的婚事什么时候办。丑子摆手道,一言难尽,回头再说,便叉开了话题,似有难言之隐。席间,趁丑子出屋,赵汉廷叹气道,我家外甥女看不上治平,嫌弃人家又矮又丑,个子还没她高,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我这当舅舅的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我说,治平长的是不俊,你家外甥女长相如何,那天她蒙的严严实实,我还以为是个小子哪。赵汉廷压低嗓门说,您也不是外人,我给你说实话吧。于是他把静家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我。听完,我唏嘘嗟叹。

    赵汉廷继续说道,家里连遭横祸,都是因她而起,所以,静老是偷着哭,说对不起爹娘。这两年,我就没见她笑过。唉,这孩子太可怜了,我怎么忍心再逼她。说到动情处,赵汉廷泣下沾襟。我轻抚其背,好言安慰。

    第二天晌午,上级颁发的奖牌“石门市优秀示范镇”送到了,镇公所门口悬挂了一块大的,我的办公室墙壁上挂了一块小的。

    这时,赵汉廷带着静和春,走进了我的办公室。静恢复了女儿打扮,白底小绿花长衫,雪清蓝小脚裤,低眉顺眼地跟在赵汉廷身后。静的美丽像座大山压的我喘不上气来,为了掩饰局促慌乱,我让他们坐在沙发上,自己远远地回到办公桌前。

    赵汉廷说,大爷,我们准备走啊,过来跟您道个别。您那么帮助我们,我们还没来得及报答哪。我说,小事一桩,不足挂齿。你们这是要回老家吗。他苦着脸说,徐铁英一天不死,我们就一天不敢回家。我义愤填膺地说,这个徐铁英,恶贯满盈,市里都通缉他四年了。但是,你们不回家,去哪儿啊?

    还没有想好,走一步看一步吧。静不同意这门婚事,我们总不能老赖着不走啊。

    我端起茶杯,吹了吹飘在水中的茶叶,说,要不这样,我给你和春找个事由,你们先住到杂货铺史老板那个院子里,房租无所谓,我也不差那几个钱。静就先在家,尽量少出门,现在兵荒马乱的,人太漂亮,易生是非。

    赵汉廷感恩涕零,激动地说,大爷,您真是在世的活菩萨,我们一家可怎么感谢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