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静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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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汉廷在恒昌杂货铺的后院租了两间房,被褥碗筷等一些生活用品先在恒昌赊账,因为有我的担保,史老板答应的很痛快,还热心地出谋划策,跑前跑后。

    周治平和春用板车拉来碎砖头,黄土和麦秸,倒在院子里。赵汉廷下脚和泥,砌筑灶台。静打扫卫生,洗洗刷刷。一天的功夫,小家就有模有样了。

    两间房是套间,静住里面的小间,赵汉廷住外面的大间。我安排春到新新旅社做店员,跑腿打杂,管吃管住,还有每月5元的收入。

    新新旅社不光有食宿的业务,还为客商储存货物,代买代卖土特产,办理纳税、报关、商品检验、托运、转运以及汇兑业务等,旅社可从中收取一定的佣金和手续费。

    我把赵汉廷安排到了镇公所,主要工作是收租。镇公所在村北有两百多间土坯茅草屋的公产,租户都是一些贫困的外乡难民。房高约一丈,宽约六尺,里面砌筑一个土炕,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门,光线昏暗,土地潮湿。房租每月只需一元,即使这样也不能保证一次收齐,每天每家收几个铜子儿,仍感觉十分的困难。

    所以,收租的工作实际是个体力活,原先管这摊的老陈已经五十有六,说人老了,跑不动了,申请换岗。镇公所经过研究,给他发了一杆七九毛瑟步枪,在镇公所门口站岗。石门市警察局长陈少荃是他侄子。他对这样的安排很是满意。

    老陈喜欢喝两口,常常醉醺醺的坐在台阶上,晒着大太阳,昏昏欲睡,一个顽皮的孩子偷拿了他的枪,他竟浑然不觉,那孩子扣动扳机,却打不响,就把老陈推醒问他,他说,我他娘也不会用。

    收租的薪水是一个月15元。赵汉廷心满意足,喜不自禁,他坐在家里的炕被上激动地教育着两个外甥,如果没有人家大爷,这好事咋会落到咱们的头上,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可不能过河拆桥,忘恩负义。春说,咱穷的叮当响,拿什么报答人家。赵汉廷自语道,说的也是,咱能给人家啥呀,再说人家缺啥呀。

    赵汉廷跟着老陈第一次来到村北贫民窟的时候,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其恶劣的环境震惊。到处是堆积如山的垃圾,污秽不堪的臭水沟,泥浆路高高低低,湿漉漉软绵绵的,仿佛踩在了沼泽地一样。空气中弥漫着似粪便又似鱼腥的混沌的恶臭,赵汉廷一阵头昏,一阵作呕,忙用手巾掩住口鼻。

    蜗居在这里的人大多是破产或者遭灾的农民,找不到工作,只能从事那些脏累,收入又低的行业,如人力车夫,脚行苦工,捡垃圾,拾煤核,甚至行乞要饭。

    赵汉廷暗叹,如果没有王镇长帮衬,我们爷三儿早晚也是这个下场。

    回去的路上,经过大兴纱厂。门口的人挨山塞海,维持秩序的厂警挥舞着竹竿,像赶鸭子似的抽打着堵住道路的人群。老陈说,这是大兴纱厂招工哪,只要30个人,报名的已经上千了。咱们镇公所旁边那个布店招学徒,就要一个人,只管吃住,不给工钱。你猜,报名的有多少,100多人。这世道是真难混啊。

    赵汉廷的酒瘾犯了,跑到同丰包子铺找丑子,让他下厨炒几个下酒菜,说晚上宴请王镇长,表示一下感谢。眼下暂且没钱,先记账,回头领了薪水马上结清。

    丑子的厨艺是正式拜过师的,他炒的菜品能让人上瘾,几天不吃还会想。

    春下了班,来找周治平兄弟玩,客人多时帮着端汤上菜,抹桌子收板凳,空闲了小哥几个就猫在一起海聊。

    包子铺客人不多,丑子炒了四荤两素,赵汉廷把恒昌杂货铺老史也叫了过来,并选了铺子里一个靠门靠窗的酒桌,坐在这里,街上的车水马龙一览无余。

    赵汉廷让春拨了饭菜给静送去。静见到弟弟,甚是欢喜,问东问西。春知道姐姐在家憋闷,便给她讲这些天的见闻,静边吃饭边饶有兴致地听着。当春讲的口干舌燥,端碗喝水的时候,静说,这差使真不错,可咱俩还有杀父之仇没报,啥时候才能给咱爹报仇啊。说罢,静又潸然泪下。春放下茶杯,不耐烦地说,不用天天提醒我,我还年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先走了。

    夜里十点了,街上已经空无一人,包子铺还有两桌顾客,我和赵汉廷四个人已经酒过半酣。这时,门帘一挑,走进一个衣衫褴褛的半大小子。他拄着棍端着碗,面无表情地张口祈食,可怜可怜穷人吧,好心的老爷们,行行好,赏口吃的吧。

    赵汉廷起身要去轰赶,丑子却拉他坐下,让周治平去拿几个窝头。

    这时,老史失手掉地上一个包子,小乞丐眼急手快,先老史一步抢在手里。老史恼怒道,我还吃哪,小兔崽子。小乞丐道,您是体面人,怎么能吃掉在地上的东西。说完,就把包子踹进了怀里。

    我问小乞丐,你怎么不吃,却揣怀里啊?他说,我叔在旁边月升宝局推牌九,我给他留着,我吃窝头就行。

    我给赵汉廷介绍说,他叫小立本,是咱贫民窟的租户,家里遭灾,全家都饿死了,就剩下他和小叔相依为命,这孩子特仁义,要饭都给他叔留一份。他叔叫刘鸿炳,在脚行卖苦力,可惜嗜赌如命,挣点钱都送宝局了。要不是小立本天天出去要饭,他连个窝头都吃不上。所以说,其实是小立本在养着他叔。

    我转头问小立本,你叔耍钱你咋不管哪。小立本说,我天天劝,苦口婆心的,可他不听啊,他是我叔,我又不能大耳刮子扇他。唉,操不完的心。

    我从盘子里拿一个包子,给他扔过去,说你也吃一个吧,别光咽口水了。小立本接住包子,千恩万谢,夸我是菩萨转世,说我要是代替了蒋委员长,天下就没有穷人了。说丑子也是最好的老板,将来全天下的馆子都是他家的。

    丑子警告他说,别在这儿胡咧咧了,你不要命了,敢非议领袖。

    小立本说,我一个小叫花子,烂命一条,谁想要就拿去,活着受罪,死了清净。

    这时,外面传来呼唤小立本的声音,小立本说,我叔这是输光了,叫我回家哪。小立本走出包子铺,片刻又返了回来。走到我跟前,哭丧着脸说,大爷,我叔把唯一的棉袄棉裤都押给宝局了,现在外面光着屁股哪,明天还得去脚行挣嚼食,可光着屁股怎么去啊,我知道大爷最心疼小立本,您跟宝局说说,把衣服先还给我们吧。我们挣下钱马上还他。

    我说,你叫他进来亲自跟我说。小立本说,他全光着哪,肯定不好意思进来。我说,不让他丢丢人,他就不长记性。食客们也起哄附和,等着看热闹。

    小立本出去半晌,终于把冻的瑟瑟发抖的刘鸿炳领进包子铺。刘鸿炳二十五六的年纪,五大三粗,皮肤黝黑。他手拿一块巴掌大的破席挡着下体,扫了一圈屋里的人,然后垂头丧气地靠墙根儿蹲下。

    面对我的训斥,刘鸿炳使劲揪拽着乱发,似有悔改之意,他抬头发誓说,从今往后,我要是再耍钱,我就,我就全家死光光。小立本说,叔,你发誓别把我带上啊,全家就剩咱爷俩了。刘鸿炳说,我今天要剁下一根手指头,以证其志。

    好,食客们纷纷叫好,看热闹的不嫌事大,一个食客叫周治平去厨房拿菜刀。周治平又指派周治武去拿,周治武一溜烟一个来回,将菜刀递给刘鸿炳。

    刘鸿炳拎着菜刀,犹犹豫豫,不敢下手。说,我还真不能剁,明天还得干活哪,不然吃嘛呀。

    大家嘘声一片。

    我说,今天这根手指暂且给你留着,下次要是再看见你耍钱,不用你自己动手了,我直接给你剁了。说完,就叫周治平去叫宝局的掌柜。

    月升宝局的东家是我的叔伯弟弟,叫王保利,他是石门市警察局骑巡大队大队长。替他打理生意的是他亲兄弟王保中,王保中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因为吸食鸦片,面黄肌瘦。保中一进屋,就把棉衣棉裤扔给了刘鸿炳,然后过来跟我说,大哥,没想真扣他的棉衣棉裤,可他在宝局大喊大叫,说我算计他,我一气之下,就把他哄出来了。

    刘鸿炳哆哩哆嗦穿上棉衣,领着小立本回家了,保中喝了几口酒,也被宝局的伙计叫走。周治平兄弟开始上门板打烊了。

    春,丑子和老史都各自回去休息了,酒桌上只剩下我和赵汉廷。他说今天在茶叶店赊了二两龙井,请我去他家喝茶解酒。我说静是不是都睡了,不便打扰。他说,老史给她找了个糊火柴盒的活儿,每天睡的很晚。

    我和赵汉廷摇摇晃晃出了包子铺,踏着月色走进杂货铺的小院。月寒星疏,小院寂寥无声,漆黑一片,只有静家的窗户还亮着昏黄的灯光。

    我俩前后进入房间,赵汉廷喊静出来烧水沏茶。静走出里屋,扶汉廷坐下,说你们这是喝了多少啊,酒味这么大。她通开炉子,座上水壶,然后投洗毛巾,递给赵汉廷一块,又递给我一块。我说,这是你的毛巾吧,她说是啊,怎么了?我说真香。

    静低头走进里屋。赵汉廷坐在椅子上,歪着头,似乎睡着了。我大声问静,你为啥看不上周老二啊。静在里屋说,谁说我看不上人家了。我又问,你喜欢啥样的,我给你找个可心的。静说,我爹的仇一天不报,我就永远不嫁人。谁能帮我杀了徐铁英,我就嫁给谁。我说,徐铁英手下有两三百人,围剿他至少需要一个营的兵马,才有胜算。我们没兵没枪,只能智取。静说,你不是有枪吗。我问,我要是杀了徐铁英,你能嫁给我吗。里屋半天没有回音。

    我又喊道,静,出来给我投投毛巾。静走出里屋,接过我手里的毛巾。我问她,徐铁英有个手下是你家的远方亲戚,是吧?她说,对,那天是他送的信儿。

    静投好毛巾递给我,我抓住她的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竟没有躲闪,而是瞪着眼睛回应着我的目光挑衅。就这样我们目不交睫地凝视着对方。

    赵汉廷一个机灵醒了过来,问道,静,茶水泡好了吗?静慌忙夺过我手里的毛巾,转身离开,说水还没开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