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静月
繁体版

    后半夜,狂风骤起,仿佛一头疯癫的妖怪,在院子里狼奔豕突,嘶吼咆哮,卷起的飞沙走石噼里啪啦撞击着门窗。刺骨的寒风钻进屋内,气温陡降。我惊醒,披衣下炕,吾妻贺氏睡眼惺忪地问,你干嘛去。

    出了屋,我拉亮中堂的电灯,然后蹑脚走进东房卧室。我娘一人在此居住,她在我十岁的时候,患骨结核病锯掉了左腿,一直卧床。本村的刘嫂白天伺候她,晚上我们自家人看护。

    娘也醒了,她轻声问道,是我儿吗?我说是我,娘,外面刮风了,我给你拿床被子。

    借助中堂的灯光,我在炕柜里取出被子,小心翼翼地给她盖上。娘握住我的手轻轻抚摸,我坐在炕沿上和她聊起家常。

    娘卧床以后,爹又娶了一房,比我大十岁,生了一男一女。弟弟叫王保东,20岁时娶妻卲曼云,21岁在燕山大学读书期间,莫名不知所踪,至今已经三年,杳无音信。弟弟没有子嗣,曼云一直守寡。

    妹妹今年20岁,嫁到了邻村的一个大户人家。我还有一个同胞的姐姐,姐夫是晋绥军的中校团长。

    我住的院子和恒昌杂货铺的院子相连,弟妹卲氏的院子和同丰包子铺相连,四个院落中间是一条2米宽的甬道,甬道南头是大门。北头是爹和继母住的,也是最大的院子。继母天天吃斋念佛,祈望菩萨护佑保东,逢凶化吉,平安无事。北院的东北角还有一个套院,管家郑怀宣和长工们在此居住,骡马棚也在这个院里。

    我娘说,听你刘嫂念叨,北平城外现在都是鬼子兵,整天打枪放炮,吓唬老百姓。好多有钱人开始拖家带口往南方跑了,学校工厂也在搬迁,紫禁城一车一车地往外拉古玩。是不是北平保不住了?北平丟了,我们这儿能守住吗?

    我说,咱们这儿一马平川,四战之地,无险可守,悬哪,日本人占了察哈尔和热河,而且,还在源源不断地增兵入关。他们的目的就是整个华北。

    娘说,日本人来了,你们去你姐夫那里躲躲,我看家。我一个残废老太太,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我说,您要独腿斗倭寇啊。娘,我不会把你一个人丟下的,我背你也得把你背到太原。

    窗外,风停了,天色渐亮。

    我打水准备给娘洗漱,贺氏在院子里喊东厢房的一儿一女起床读书,然后打开院门,去北院点火做早饭。弟妹曼云搓着手跺着脚进了屋,带进一股寒气,圆润的脸蛋冻的通红,突显着她的脖颈更加白皙细腻。我问,外面那么冷吗?她说,你出去试试,飘开雪花了。她上前换下我,服侍娘洗漱。

    零零落落的雪片,像吹落的梨花,满天飞舞。渐渐地,雪片越来越大,越来越密,不一会儿,树白了,地白了,目及所处,全都笼罩在白雾蒙蒙的大雪之中。

    吃罢早饭,我步行去上班。路上,发现两个倒卧在地已经僵硬的乞丐,两个人相互搂抱着,已经没有鼻息。每年都是如此,天寒地冻的时候,街上就有冻饿而死的人。记得最多的一次是去年,镇上一夜死了18个。

    镇公所门口,老陈立正向我敬礼,镇长早上好。我说你的帽子呢。他摸了摸脑袋,诧异地说道,就是,我的帽子去哪了?我说,你现在去找李林,福荫路有两个冻死的乞丐,让他用排子车拉到义地去,再让他四下找找,看还有没有冻死饿死的人。

    李林是镇上的佃农,家里三间土坯房,他爹在镇上摆茶水摊,只靠夏天赚几个小钱。母亲常年有病,妻子伺候公婆,忙活家务。全家基本全靠李林打零工度日,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所以不管多脏多累的活,只要能挣个钱,别人不干他都干。前年又有了儿子,生活更加拮据。

    李林拉着排子车出了门,在福荫路找到了那两具尸体,尸体真的是死沉死沉的,他想把他们分开,然后一个一个装,结果怎么也做不到。大家都嫌抬死人晦气,所以,求人帮忙肯定行不通。

    李林想了个办法,他将排子车一头着地,一头靠墙,然后把尸体直挺挺抬起来一翻个,大功告成。尸体倒进车里的时候,一具尸体头上的帽子被甩掉,散落出一头浓密的乌黑的长发。李林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阿弥陀佛。

    这两具尸体是一男一女,那女人还很年轻,围观的人群一片惋惜之声。

    义地有三间平房,看坟人是一对夫妻,有一个小丫头。男人叫张喜顺,赵县人。看坟没有薪水,只是房子白住。他们平时以拾粪捡煤核度日,还种了一些瓜果蔬菜,补贴家用。

    李林将尸体拉到义地,叫张喜顺帮忙抬进西屋。然后,返回镇公所找老陈,报告今天只有两具尸体,老陈则给市法院检验处打电话,申请派员验尸。验明死因后,排除他杀,又无尸亲认领,才允许埋葬。

    我推门走进办公室,赵汉廷正在擦桌子扫地,他放下笤帚,接过我的帽子和公文包,挂在衣架上,又帮我拍打身上的积雪。我坐到桌前,他随即将泡好的茶水端了上来。这不是他的工作,都是他自愿做的,我制止过几回,他嘴上答应,但是第二天依然照旧,后来我就随他去了。

    赵汉廷将房间收拾利索,带门走了,我望着窗外的皑皑白雪,开始想静,想和她的每一次见面,想每一次见到她的怦然心动,最后想到她的杀父仇人徐铁英。

    我现在不能有片刻空闲,不然满脑子都是静的音容笑貌。

    我出了办公室,去各个科室转了一圈,闲聊片刻,就出镇公所往家走去。

    静在家糊火柴盒,听到敲门声,问清楚来人是我,就开门请我进屋,落座后,给我沏了一杯茶,便进里屋了。

    我冲着里屋说,静,你开过枪吗?静说,没有。那你想学吗?想。

    我掏出手枪,说,那你出来我教你。静走出里屋,我把枪递给她,她怯生生地接过来,说,这么小的枪。里面有火药吗。我说,没有,那不叫火药,叫子弹。

    我手把手教她瞄准,开关保险,拉套筒,击发。静问,打哪里能一枪打死人呢。我说,脑袋,心脏。等有空,我带你去打野兔子。静说,我不打兔子,我要打徐铁英,为我爹报仇。我问她,你那个远房亲戚叫什么名字,家在哪个村,你知道吗。知道,他家在庙子沟,离我们家十里地。他叫柯有财,是我奶奶的侄孙子,每年春节的时候,他们一家来给我奶奶拜年,才见一面。我奶奶去世以后,来往就少了。他还有个姐姐,从小就卖给人家当童养媳了。

    我说,咱们最好和他见一面,搞清楚徐铁英的所有底细,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静说,他当土匪,四处乱跑,不一定在家吧。我说,土匪有猫冬的习惯,到冬天就原地解散,有家的回家,没家的住大车店。来年暖和了再重操旧业。就算他不在家,我们也可以留个信,另约时间见面。再说,人家冒险救你,你也该露个头,表示一下感谢啊。

    静问,那我们啥时候去?

    我说,明天吧。我们做火车去。

    这时,门外传来撩起棉门帘的声音。静在家吗,是周治平的声音。话音未落,周治平推门而入。静慌忙把枪塞进了炕被里。

    周治平看到我有些诧异,叔,你怎么在这儿?

    我扯谎说,找老赵喝酒,正好,你来了,省得我跑腿了,让你爹炒两菜送过来。老二,你找静干嘛呀

    周治平吞吞吐吐说,没事,我看春回来没有。

    周治平走了。静掏出枪还我,我说,你留着吧,防身用,明天我再拿些子弹给你。静抚摸着乌黑发亮的勃朗宁,不舍地说,这枪多少钱,我挣了钱还你,行不?。我说,行,100个现大洋。

    静张大了嘴,惊诧不已。说这么贵呀,还是给你吧,我糊一辈子火柴盒也买不起。

    我说,你拿着吧,下午再好好练练,明天出门,万一有个意外,咱俩相互有个帮衬。静说,还是你拿着吧,我一枪都没有打过。我从公文包里又掏出一把勃朗宁,说,我这儿还有一把,这两把枪一雌一雄,出厂的时候就是一对。

    静一左一右将两把枪拿在手里,端详片刻说,看着都一样啊,没有区别,枪也分公母啊。话音未落,静已知失言,羞红了脸,转身进了里屋。

    一会儿,静在里屋喊道,我找到不一样的地方了。我问,哪儿不一样呀。她说,枪上有一溜儿数字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