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静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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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工何文明套好马车,在车厢铺上厚厚的被褥,服侍我和静上了车,然后马鞭一扬,油光水滑的枣骝马扭起肥硕的臀部,稳稳地拉着我们上了路。

    我们一起去看秋月。静还是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眼睛,她躺在我的怀里,仰望着天空,说,我从小就喜欢这样看着天,看着云彩,慢慢的移动。我说,你是喜欢躺在我怀里吧。静说,自作多情。小时候,我娘搂着我,回姥姥家走亲戚。就是这样,晃着晃着就睡着了。静闭上眼睛,两颗晶莹的泪珠滚落。

    秋月的家像座城堡,两丈多高的院墙,四角是带射击孔的碉楼,门口站着两个背枪的护院,还牵着一条狼狗。

    护院进去禀报,一会儿,秋月跑着出来了,她激动地和静又抱又跳。我调侃道,秋月,你家也是革命的对象呀。秋月说,一切剥削阶级都是革命的对象,你也跑不了。

    我自讨没趣,灰溜溜地不再言语。跟在姐俩身后,过了一进院又一进院。终于到了秋月的两层绣楼。静感叹道,我的个娘唉,你家这么大啊,俺们村的地主还没有你家一个院子大。秋月说,都是我爹剥削老百姓的,你等着,我早晚都给他分了。分完我家的,就去分王镇长家的。秋月笑着问我,王镇长,欢迎我分你家财产吗?我尴尬地说,欢迎欢迎,随时欢迎。秋月一撇嘴,虚伪,真虚伪。

    一个丫环进来沏茶倒水。秋月吩咐她说,翠儿,你去告诉老爷,休门镇的王镇长看他来了。丫环答应着退了出去。

    一会儿,万两银小跑着进了屋,他拱拳作揖,说道,王镇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得罪得罪。我起身还礼,寒暄几句,重新落座。

    晌午,万两银唤来保长,还有县盐税局的一个科长作陪,摆了一大桌酒菜。而他却极不善饮,没喝几杯就被丫环搀扶着休息去了。保长和科长担负起招待我的职责,频频劝酒。折腾了一个时辰,看我不想再喝,就唤来丫环,去客房开三盏灯,抽鸦片烟过瘾。我说,开两盏就行,本人不会抽。他俩客套了几句,便自顾去过瘾了。

    静和秋月挑帘进来,静说,秋月去农会上课,咱们一起去听听吧。我说,咱啥时候回去啊。秋月说,静今晚住这儿了,你想走就先走吧。静央求道,走吧,先听完课再说,好不好。

    我无精打采地跟着姐俩出了万家大院,村里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低矮破烂的土坯房连成一片,来回过往的农民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满脸愁容,郁郁不乐。

    我们来到村外的小观音庙,因为年久失修,东西厢房已经坍塌,只剩三间北房还算齐整。在北房的东耳房里,挤坐着十几个年青小伙儿,西墙上挂着一块黑板,屋中间有一个火炉,火炉里烧着木柴,火苗几乎窜到了房梁。

    秋月让大家腾出靠近火炉的地方,请我俩坐下,说不能慢待了远道来的贵客。

    秋月来到黑板前,从背包里取出一摞契约,说,这是乡亲们卖房子卖地,卖儿卖女,也永远还不清我爹的高利贷债务契约书,这里有三十多张,我刚才偷出来的,一会儿你们拿回去,是谁的给谁,然后一烧了事。

    屋里骚动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地窃窃私语。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秋月真是个惊世骇俗的奇女子。一个小伙子说,秋月,你还是拿回去吧,你这么一搞,我们是乐意了,可你们还处不处父女了。我们不能光考虑自己啊。

    秋月说,每年春耕,往往伴随着春荒,这边时令不等人,那边不把麦种吃了全家就得饿死,为了救急只好饮鸩止渴,去借地主的高利贷,把家里的房子、土地抵押给地主。秋收到了,收成不理想,驴打滚的印子钱还不上了,要么继续借债,要么卖房子卖地,甚至卖儿卖女卖老婆。地主就是这样达到廉价掠夺土地的目的。然后就是富人越来越富,穷人越来越穷越来越多。一样都是人,为什么只允许少数地主老财作威作福,而不是让大多数人都吃饱穿暖哪。

    一个人问,你家那么有钱,为啥你不和你爹一条心呢?秋月说,可能是我投错胎了吧。一个人说,我奶奶说秋月是女菩萨转世。秋月说,菩萨发善心,能救一两个穷人,救不了全天下的穷人,而共产党可以,共产党要把全国的穷苦人组织起来,打倒地主,打倒资本家,建设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没有阶级的新中国,让大家伙都有饭吃,有衣穿,有田种,有书读,再不当睁眼瞎。

    上完课,我们踩着坑坑洼洼的土路往村里走,我问秋月,你就不怕我去告发吗?秋月说,你是正人君子,是羞于做这种事的。我说,难能可贵。你还能如此客观公正。秋月说,主要原因是,静不喜欢的事,你是不敢做的。

    我和静坐上马车,踏上回家的路。月明如昼,高挂苍穹,把大地照的一片银光,亮晶晶的星星撒满了辽阔无垠的夜空。静躺在我怀里,伸手指一颗一颗地数着。我情不自禁吻了她的唇,香甜的气味直冲我的脑海。静仿佛石化了一般一动不动,眼角流出两滴冰冷的泪珠。我轻轻用手为她拭去。她猛然把脸扎进我怀里,用尽全力抱我,好像怕我远走高飞似的。她说,我不想在你家住了,我想跟秋月闹革命。你也不用休掉你的妻子了。

    我搂紧她说,闹革命不是过家家,是要牺牲死人的,你只看到秋月慷慨激昂,酣畅淋漓,你知道她在监狱里是怎么受酷刑的吗。

    柯有财协助警察抓捕了姐姐的公婆,最终敲诈了他们4000大洋,这钱是他家卖房子卖地又东凑西借来的,一场官司下来,一个小地主家庭沦落成了破产农民。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也算是老天爷开了一次眼。警察也说到做到,释放了有财。

    有财总结两次入狱的经验教训,懂得了一个好汉三个帮,独木难成林,遇事要冷静,冲动要不得的很多道理。他先回家给父母姐姐上坟,同时联系了四个儿时玩伴,表明要扯旗造反的决心,得到大家的积极响应。

    造反第一步就是搞枪,小马村的马云章说,我们村有个财主,在县里做布匹生意,老宅没有人住,当仓库用,有两个护院看门,他们有枪。有财说,好,我们就抢他家,不过,行动需要计划周密,千万不可莽撞冲动。林堡村的林树周说,有财哥,一看你就是能做大事的人。王振山王振水兄弟俩也随声附和。

    当天夜里,有财五个人潜入小马村。小马村很小,只有不到2里地的一条街道,王振山王振水分别在东西两个进村口放哨,其余三人摸到财主家的院墙下。院里的狗汪汪叫起来,有财将一个用纸包好的窝头扔进院里,片刻,狗不叫了。院里有人说话,奇怪,怎么刚才叫的那么欢,现在不出声了,坏了,狗死了。有情况,快上房。

    两个护院持枪上了院墙,来回转了好几圈,没有发现任何动静。一个说,下去看看那狗到底怎么回事。两个人又下到院里,一个说,是吃了有毒的食儿了。另一个说,这几天没有咬人啊,谁要害它呢?一个说,莫非当家的得罪了人,人家来报复?一个说,睡觉去吧,他跟人结仇,跟咱也没关系。

    院里安静了,有财三人搭人梯,送马云章爬上房顶,然后跳进院里,打开了大门。

    三人悄悄来到门房,屋里传出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有财用匕首轻轻拨开门栓,推开房门,和马云章两个人爬着进了屋。他俩正踅摸着找枪,炕上的两个护院惊醒,抓起枪喝问,谁?干什么的?

    说时迟那时快,有财和马云章一跃而起,一人对付一个,匕首就架在护院的脖子上。有财说,再嚷嚷要你命。马云章说,我们只要枪,不杀人。林树周闻声也闯进屋,夺下了护院的长枪。

    一个护院说,有话好好说,别伤了和气,不过,你们把枪拿走,我们的饭碗就保不住了。有财说,枪是必须拿走的,别的我们可管不着。护院说,要不你把我们捆起来,我就给当家的说,来了红军的大部队。

    有财三人七手八脚把护院捆好,背上枪就撤了。

    路上,林树周说,饿了,我们去找点吃的吧。马云章说,就知道吃。有财说,我们得有一个名号。林树周说,他们叫红军,我们叫白军。马云章说,白军好像带孝的军队,多不吉利。王振水说,那叫黑军。有财说,黑军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王振山说,蓝军。有财说,不响亮。王振水说,黄军。有财说,黄军听着还行。马云章说,好像日本人叫皇军吧。我们不能和日本人叫一个名字,那不成汉奸了。有财说,日本人为什么叫黄军啊。马云章说,可能是他们喜欢黄色。有财说,我也喜欢黄色,他能叫黄军,我们为啥不能叫黄军。我们就叫黄军。我们是打日本的黄军。我们叫黄色抗日救国军,简称黄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