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酹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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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论道(上)

    茶叶卖掉食碗酒,壶底一空厓就归,市里冇得山里静,月光底下好唱歌。

    山歌好像山泉水,源源不绝成了河,山歌唱给佬妹听,伴着虫叫到夜[读ya2]晡。

    歌声悠扬,弥漫于整个茶场,轻柔婉转,袅袅不绝。歌词大意为一青年山客,卖掉茶叶换来茶钱后沽了一小壶酒,悠然喝完便匆匆回山,伴着唧咋虫声,为情妹妹唱了一晚上情歌,情意绵延,汇流成河。歌声来自山南向阳的一片茶田。时值清明前夕,春雨初歇,茶树上虽说还没长齐新叶,但伴随着雨润,茶苞茶耳倒长出来不少;一男两女三少年清唱着采茶曲,正采摘着茶苞茶耳来吃,茶苞茶耳肥嫩,入口清甜,咂嘴回甘。三人都约莫十二三岁年纪,那长方脸男孩名叫温抒彦,活泼好动,时儿蹿到高田采摘茶苞茶耳,兜一衣兜,接着又回到两位女孩身边,和她们分享着茶苞茶耳的甘甜;扎两条羊角辫,穿淡黄色上衣青色长裤的女孩是温抒彦的龙凤胎妹妹温筱砚;齐刘海,穿浅绿色衣裙的女孩名叫陈疏影,和温家兄妹互为中表。陈疏影甜美恬静,可爱玲珑,总是带着甜甜的笑容,常会把温抒彦采摘来吃不完的茶苞茶耳在衣裙上擦拭干净后才塞入口袋;温筱砚聪明伶俐,乖巧活泼,一直陪伴在陈疏影左右,讲些山里面稀奇古怪的事情,捉螃蟹,捕八哥鸟,挖野菜,种枇杷树,凡此种种,甚至是哥哥偷采瓜果时被邻家逮到的羞人事情也讲得津津有味;陈疏影兴趣盎然,温抒彦也不以为忤,只是每每听到这些后总会忙着把衣兜里的茶苞茶耳塞给妹妹、表妹,而后又蹿到其他地方继续采摘,可即便这样,还是要被温筱砚说道一二。

    “你看我哥可腼腆了。他自从听了爸爸妈妈的谈话后,每回见到表妹你呀,都像个小闺女一样,羞答答的,咯咯,可是你看,他还是把最白嫩、最肥大的几颗茶耳塞到了你手上。”温筱砚笑得很欢,指着表妹衣兜里几颗格外肥大的茶苞茶耳,故意把“最白嫩、最肥大”六个字说得很重。温筱砚口中的“爸爸妈妈的谈话”,陈疏影倒也知晓些大概,但从小表姐口中说来,不免稍为脸红。

    温筱砚正说得高兴,顺便把从奶奶那听到的故事又编排了一遍:“那年妈妈和姑妈都怀上了宝宝,把全家人都乐呵坏了,杀鸡宰猪、制酒熏肉这些自不消说,奶奶更是好几天都合不拢嘴,咯咯,咯咯……眼瞧着年后省亲时日将尽,一来也是高兴,二来生怕她宝贝女儿回家路上有个闪失,奶奶硬是把姑妈姑爷留下来多住了好大半年,姑爷每日也是喜笑吟吟,陪着姑妈可劲儿将养了好几个月。不多几天姑妈的肚子就显了出来,一开始吃啥都吐,只能把粥煮烂,一小口一小口地抿;”温筱砚一边说着,还一边“吧嗒”有声地佯学着抿了几口茶耳,说到高兴处,如小山雀一般叽叽喳喳,娇笑着说个没完,温筱砚接着说道:“妈妈可就挺了老大一个肚子,上尖下圆的,啥都能吃,还嗜酸嗜辣,无所不欢。奶奶瞧着又是开心,又是心疼,各家各地去要了许多许多的鸡蛋啊、鱼啊什么的,啥补要啥。没成想,顺带把爸爸和姑爷都养胖了。”猜想着爸爸和姑父胖嘟嘟的样子,温筱砚自己把自己乐得不行,咯咯咯地笑意不断,隔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局满十月,那天晚上月亮儿半圆,爸爸和姑爷都喝了点自家酿的清水米酒,搁院子里赏月乘凉;正是意态微醺,喜不自胜,晚风一吹,小半会儿就红上了脸。姑爷望了望姑妈的肚子,又望了望妈妈的肚子,提议两家何不亲上加亲,若为一男一女,当可结为夫妇,嘻嘻。名字也在那天晚上想好了,参照了些大哥的名号,相互取了个谐音,男孩就名唤抒彦,女孩且叫作疏影,一抒文采,一疏倩影,一为郎才,一得女貌。说来也巧,才过了三天,妈妈就临盆了,先是生了个男孩,几分钟之后还把我给捎带了出来。一大家子人都乐呵得不得了,哈哈……”温筱砚边说边乐,想到奶奶和她讲这些故事时的欢乐场面,好几次笑到双手扶肚,直叫“哎呦”。

    陈疏影双颊绯红,低着头,小半口小半口啜着茶耳;温抒彦隔着几垄茶田,唱着自己也不是太懂的采茶歌,只是声音较刚才略低。少年人都半大不懂这些情事,只是觉得毕竟还蛮害羞的,想再听下去,又不好意思再听下去,想跑远一点,又有点想走近一点。唯独温筱砚打小被奶奶宠着,表现出不一般的大方,似乎所说的一切都是亲眼所见、亲身所历,自然而然地把过去的故事讲了出来。

    温筱砚接着说道:“唯独有一件事挺为难的,原就没打算‘抒彦’和‘疏影’都姓温的。还好,没隔几天姑妈也生下了个小宝宝,那自然是恬静美丽、温柔可爱的表妹你了。更好的是姑妈没有捎带出一个弟弟来,否则全乱套了。于是乎,温抒彦还是今天的温抒彦,‘温疏影’就变成了今天的温筱砚。不过我倒觉得挺好,省的哪一天妈妈或者姑妈叫一声‘疏影’,我还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呢,哈哈哈。”说完还学着姑妈和妈妈的腔调叫了几声“疏影”,紧接着,温筱砚佯装出一个愣神,只回应了半句“诶”的尴尬样子,然后又把自个逗笑了。

    陈疏影依旧半为浅笑,大半张脸儿却几经红到耳朵根,听到这,恨不能有一棵茶树能立马躲藏起来。温筱砚偷瞟了旁边的小表妹一眼,又咯咯咯地笑了几句。

    远远听到温抒彦虽然压低了嗓音,还是哼唱着那些个采茶歌,温筱砚咯咯一笑,又说道开来:“表妹表妹,你可晓得,哥哥其实一直都对你蛮好的。小时候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给你先吃,也都给你先玩。嗨,这些就先不提了。可你别以为他打小就喜爱唱采茶歌的哦,他以前可喜欢跟着村里的老一辈爷爷奶奶们唱山歌了,一上来就一句‘哎呀嘞呃~~’。哎呀嘞呃,木梓开花(噶)连搭连,今年开花(啾)赶明[读miang3]年~~”温筱砚随口就哼唱了起来,唱完又接着说道:“到最后快收尾的时候再来一句‘心肝哥,诶,心肝妹~~’,酥酥的,可有味道啦。后来听说有一次姑妈和妈妈两个人闲聊,姑妈说自从有一次你听过一出采茶戏之后就特别喜欢,和姑妈闹着想回赣南听采茶戏;才第二天,哥哥就摆弄起爸爸的二胡来,央着爸爸教他拉,还想学唢呐呢。家里有一本封皮都旧了书页都黄了的《采茶曲集》被哥哥拿出来一直揣在身上,偷着学。哥哥,哥哥,把那本《采茶曲集》拿出来让表妹看看呗。”最后这句是冲着温抒彦说的。

    温抒彦低哼着采茶歌,温筱砚说的话倒也字字都听在耳朵里,虽说有点儿脸红,还是半羞涩地走过几垄茶田,拿出一直揣在怀里的《采茶曲集》,送到陈疏影手上。那本曲集封皮已经很旧了,四个角有明显的经常翻阅造成的轻微破损的痕迹,封面正中竖写着“采茶曲集”四个刚劲大字。陈疏影早想知道那些动情的采茶歌谣里唱着些什么内容了,轻轻接过,轻手翻阅。书页已是泛黄,第一页最上方写有十二个字:

    一尺一,无添二,祭为三,狗口四。

    下方一片空白。陈疏影觉得很突兀,询问温抒彦是什么意思,温抒彦也答不上来,感觉采茶歌里面也应该没有这样的词句。第二页是一曲《饮酒》:

    屋子盖在山里面,不比市里车马龙,忙时采茶山头坳,闲坐摇椅食米酒;

    早晨日照朦雾散,傍夜虫雕一路归,逍遥自在蛮快活,长此乐享桃花村。

    下方同样留白。第三页是一曲《田居》,句句中间都夹着一个助词,倒像是伴着节拍喊出来的一样,有点当地山歌的味道,又不尽相同:

    茶田一片(在)南山坳,春来叶短(还)毛草多,早晨唤起(去)筑田坝,月当草帽(时)背锄归;

    田圳不宽(嘿)禾苗长,露水打湿(厓)麻裤脚,换了麻裤(来)食碗酒,陪着伢仔(呀)唱茶歌。

    陈疏影知道这两首曲子是舅公的拿手戏,舅公常忘情地拉着二胡,拉一段,唱一段,停顿处还不忘沽两口自家酿的黄米酒,随后又自顾自咿呀呀拉唱起来,将农人种茶采茶饮酒的乐趣都唱了进去,有别于京市样板剧,自有一股韵味,惹人醉。第四页是一曲《思归》,倒和妈妈的名字相重。前面几首都是些和种茶采茶相关的曲目,反映当地人们劳动生活,悠然自得,逍遥快活。再往后就是采茶戏中常听到的《卖花记》、《板凳龙》、《喊山》、《郎当索》等曲目,大多描写青年人的情爱故事。当地人有爱又羞于表达的时候,常唱几首采茶曲,或农时,或闲时,隔空相送,若对方也有意,也用采茶曲的方式进行回应;这一部分也自然成为采茶戏中最占权重、最热闹,也最常听到、最好听的一部分;游走各乡村的地方采茶剧团也常演唱这类曲目。

    陈疏影看到这倒有些不好意思,抬头向前望了望,忽然说道:“表姐,你看那个道姑还站在那儿。”说完伸手向前面山头几棵白杨树下指了一指。那道姑站在白杨树下已经好一会儿了,南风吹动她道袍的下摆,吹拂起她手里斜拿着的拂尘,和着微风吹动的杨树叶子,簌簌作响,那道姑自也不顾,只是眼望着依山修筑的一道道茶田,似乎在呢喃着些什么。

    温筱砚也看见了,稍微收了收笑容,说道:“是哦,站了这么久,不知道她肚子饿也不饿,正好我们采摘了这么多,送她些茶苞茶耳吃吧。”说着也不听温抒彦阻拦,径自走到那道姑跟前,说道:“道姑阿姨,看你站这树底下好一会儿了,肚子应该饿了吧,我们摘了一些茶苞茶耳,很嫩很甜的,你吃几个呗。”说着递过去一把茶苞茶耳。

    那道姑也不细究“道姑阿姨”这一称谓是否适当,随手从温筱砚手中取了一颗茶苞轻咬一小口后捻在手中,对温筱砚道了声谢谢,继续遥望着对面一垄垄依山修筑的茶田,若有所思,口中还轻声喃道:“……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但使愿无违,但使愿无违。罢了,罢了……”略有幽怨,略带叹息。

    虽然听着像是外地口音,这几句温筱砚仨倒是听得清楚,是陶渊明《归园田居》里面的词句,描写的是陶渊明归园田居后怡然自得的生活,远离尘嚣,无违心愿。

    温抒彦瞧这情形着实有些怪异,爸妈常说道姑道长他们多长居深山,想不通道不明她何以至此,又何以会吟出陶渊明的诗句;出于大男子汉保护妹妹们的初衷,怕温筱砚又要多口,忙对温筱砚和陈疏影说道:“太阳也快下山了,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怕爸爸妈妈姑爷姑妈在家里等急了。”也不等温筱砚和陈疏影回话,一左一右拉起两位的小手径直往山下走去,快到山下拐角处时回头看那道姑仍旧木然站在那排白杨树下才放慢脚步。

    怕是走得有些急了,温筱砚半嗔半怒地说道:“哎呀,哥哥,你拉疼我了。”挣脱右手,接着说道:“我看那道姑阿姨也怪可怜的,落下她一个人在山上,一个说话的人儿也没有。要不我们叫她一起下山回家吧。”停顿了一会儿,想了想,温筱砚又说道:“奶奶常说道士道姑一般都清静无为,修身养性,也真不知她哪来这一声声喟叹?”一边也学着那道姑说道:“但使愿无违,罢了,罢了……”

    温抒彦像是慢了半拍,并没有回答她下半句所问,说道:“道士道姑本来就住在山上道观里面的,自也不怕一个人。我们在茶田里采了一下午茶苞茶耳,也没见有人和她说话,她一个人不也在白杨树下站了一下午么。除非是小道士小道姑,刚住进山里不久,耐不住没有其他小朋友玩的日子,才会经常下山,才会想着找寻其他小伙伴玩……”

    “哼,我和表妹说去。”温筱砚听哥哥答非所问,于是噘了噘嘴,故意落后半步,往温抒彦身后一探,斜着脑袋说道:“我说那道姑阿姨一个人在山里怪可怜的,你可听到她最后那句‘罢了,罢了……’”

    “可能是她厌倦了山下的生活才去道观里面当道姑的吧,她前面低吟了一首陶渊明的《归园田居》,我听爹爹说,陶渊明就是厌倦了都市里面的生活,不愿为五斗米折腰,才选择回山里面种几亩田地养几圃菊花的。”说罢陈疏影想了想,陶渊明可是个男的,这道姑分明是个女的,好像有些不对,她紧接着自圆其说道:“也有可能是她的情郎不知道什么原因和她分开了,她感到心灰意冷,才不得已选择去道观里面做道姑的,所以才这样感叹:罢了,罢了……”说到最后,声若蚊蝇,扭头瞟了一眼左侧的温抒彦,发现他也正好瞧向自己,赶紧扭了回来,红了小半边脸,只好低着头看着路往前走。温抒彦也感觉一阵脸红,虽说已经算是指腹为婚,终身已定,毕竟两人年纪都还小,懵懵懂懂感觉是有一些情感上的事情,又不是很分明,心里面是有表妹的,猜想表妹心里面多半也有自己,但一时竟分辨不出这到底是爱情还是像和妹妹一样的骨肉情亲,一直以来都是有什么好玩的都会给她们先玩,有什么好吃的都会给她们先吃,想着这三人只有自己是男子汉大丈夫,自己又年纪最大(虽然大不了几天),理所当然应该好好照顾着她们,不能让她们有半分委屈,更不能让她们受到冷落,受到欺负;可是听了姑妈的话之后确实感到心头小鹿乱撞,而后即便听爸爸咿咿呀呀的拉个二胡吹个唢呐,也不免会想起和表妹在一起的快活日子,不自觉地就会一阵莞尔,再尔自然而然就想和爸爸学二胡学唢呐,也是打那时候起,那本破旧的《采茶曲集》就一直揣在身上,虽说大多数曲目欠缺大人们唱出来的那股韵味,甚至含义也不是太懂,但自己每每唱出来总觉得格外地欢愉,和“哎呀嘞呃~~”的山歌相比,各擅情趣……温抒彦越想的多就越感到别扭,脸也就越红,想学着表妹低着头看路一个劲只往前走,又怕温筱砚笑话他们,于是扭头往温筱砚方向看去,竟然没见着她在身旁,着实吓了一下。

    原来在温陈两位正别扭的时候,温筱砚远远看见那道姑站在了前方莲塘边,望着满塘荷叶,轻声低语。温筱砚本就觉得这道姑怪可怜见的,于是快步走到她跟前说道:“道姑阿姨,你也爱赏看这方莲塘呐。莲塘现在正抽着新叶,到了六七月份,满塘的荷花,出蕾的盛开的,红的白的,可好看了;到冬天凋零了还可以挖藕,去年冬天哥哥就在这个池子里挖了好大一根莲藕,虽说弄得满身满脸都是烂泥,妈妈可没有责怪他。莲藕吃着可好吃了,脆脆的,嫩嫩的,甜甜的。道姑阿姨,你看前面好大一片桃坡,我家就住在那片桃树林后面的桃花坳。爸爸妈妈可热情了,年前就有和尚来过化斋,也有叫花子,妈妈总会给他们盛好大一碗白米饭,盖上腊肉扣肉什么的,有时候还加着两三吊铜钱……”

    那道姑听温筱砚自顾自地说个没完,不禁一阵莞尔,回首看了一看,觉得这小女孩讨人喜爱,于是问道:“小姑娘真可爱,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啊?”

    温筱砚有点不服气地答道:“我叫温筱砚,再过几个月都十三岁了,我可不是小姑娘。”

    这时温抒彦也看到了那道姑,他明明记得他们快行到山下拐角处时那道姑还在山上白杨树下站着,只这小半会儿功夫她竟然走在了他们前面;温抒彦感到有点错愕,怕是刚才埋头走路未曾注意,可总感觉哪个地方有些不对,又一时想不出来。看到妹妹报完年岁后,那道姑微笑着左手斜拿着拂尘,右手一直掐点着什么,越发觉得不大对劲,趁妹妹分神当口,拉起妹妹和表妹的手说道:“家里晚饭都该做好了,我们赶紧回家吧,别让爸爸妈妈姑爷姑妈他们等急了。”三步并作两步,径直往前面那片小桃坡走去,一路头也不回。

    那小山坡不高不陡,整片都是红壤,漫山遍野地种着桃树,间或着也有几株本来就长在这儿的老松树、老槐树。翻过这座小山坡才是桃花坳。农历二三月间时节,山花烂漫,落英缤纷,伴着些采蜜的蝴蝶昆虫,动静相宜,煞是好看。因地处江南丘陵南缘,背靠岭南山脉,气候温润多雨,这里多种植毛桃树,花色纯白或是白里透着点儿粉;也夹种些水蜜桃树,花开粉艳,鲜红欲滴。有些树花疏,多节树枝上已经抽出一簇簇新叶,一片两片三片的;更多的树花密,又近黄昏,抬眼望去,顿觉满山满树都是桃花,兼着落日余晖,还有弥漫整个山野的芬芳,惹人驻足、闭目、轻闻……

    温筱砚、陈疏影表姐妹二人被温抒彦一路牵着快步走到坡顶,前后左右望去,除了桃花,还是桃花,花色迷人,芳香扑鼻。温筱砚轻轻挣脱右手,侧眼望西,瞧着这被夕阳染红的桃花,轻吸了一口气,脸露微笑,自言自语说道:“多美啊,真想化作一只蝴蝶,在这一朵朵桃花里翩翩飞舞,这里点一下,那里又停一会儿……”说着双手还学着蝴蝶翅膀轻轻摆动起来。温抒彦知道妹妹打小就爱这里,爱在这桃花丛中跑啊跳啊,追蝴蝶,又追蜜蜂,他也爱看着妹妹这样,他觉得这很甜美。温抒彦瞧那道姑已不在附近,也就由着妹妹;温抒彦还感受到表妹的左手一直没有挣开,就这样由着他牵着,不由得也痴了起来,瞧着这被桃花映红的天际,轻吸了一口气;他没有言语,但他也想化作一只蝴蝶,左手牵着青黄相间的妹妹蝴蝶,右手牵着浅绿色的表妹蝴蝶,在这桃花林里快乐的飞呀飞……

    这时,陈疏影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口说道:“我家那边也有好大几片桃林,有油桃黄桃树,还有胭脂红向阳白,有像这样种在边坡上的,也有几片种在黑土地里,树下间或还会种些落花生、红薯、地瓜什么的。从前在里面躲猫猫,可好玩了。有一次我躲在间作物里面,乘着树荫,不小心睡着了,害小猴儿哥哥们好一顿找……”大概是想到当时的情形,不免羞涩,说到后几句时声音不自觉地低了几度。温抒彦很喜欢听一些表妹那边的故事,又觉得“小猴儿哥哥”这名字取得有趣,待要追问,温筱砚插话道:“要不我们仨也玩一会儿捉迷藏吧。哥哥来捉我们,咯咯咯……”说完也不管哥哥是否同意,温筱砚娇笑着往前跑去,躲在一棵桃树后面朝温抒彦和陈疏影做起了鬼脸。温抒彦见夕阳已然落下树梢,一会儿就要天黑,怕两个妹妹躲起来不大好找,想催着她们早点回去,又折拗不过妹妹,只好约定只能往家的方向躲藏,温抒彦自然而然就是那个去“捉”的人……这样边走边玩,到家门口时天已经黑了,三人有说有笑的跑了进来。

    刚回到家里就听到温夫人喋喋骂道:“哪里来的山野老道婆,米饭铜钱都给足了,还都不要;非说是看上了小妹聪明乖巧,是修身静性的好材料,想带到狗屁三清山三清福地收为俗家弟子,这不怕是给猪油蒙了心了。也不知道她就怎么知道了小妹……”看到三人回来,忙不迭地嘱咐他们不要随意和陌生人搭讪。

    陈夫人也是愤慨难当,说道姑下山不为了化缘,竟干起了拐卖少女儿童的勾当,岔岔然道:“……聪明乖巧的倒还是修身静性的好材料,头一回听说……”。

    这时正好温员外和姑父陈退思从里屋出来,询问了一下情况,原来在三个小孩回来之前有一白袍道姑前来化缘,温陈两位夫人既给足米饭也给足铜钱,可那道姑竟两不相要,说是相上了温筱砚讨人喜爱,待人亲善,是修身静性的好材料,更难得的是温筱砚生辰八字也较为相符,因缘成熟,想带到三清山三清福地同参古经,若是不成也可收为俗家弟子。三个小孩都听着诧异,温抒彦忙把下午所历之事简要说了出来,只是略去和陈疏影之间怪别扭的几段。温员外颇觉意外,一时也参不透其中端倪,两相对比着想想,总觉得这道姑并不简单。

    吃过晚饭,温陈两位夫人一面再三叮嘱一面带着两个小女孩进了里屋,温抒彦觉得自己有别于女孩子家,想留在大厅里陪着嗑西瓜子喝茶,听爸爸和姑父说些闲话,被温夫人叫到里面一进先盥洗去了。

    客家人好嗑西瓜子,觉着比葵花籽南瓜子味香。逢年过节,寻常待客,总会端出一碟,一边嗑一边聊。

    温员外嗑着西瓜子,半自言自语地说道:“难明其中道理……嘅,这件事也太过于——”温员外一时词穷,顿了一顿说道“离奇,由抒彦说来这道姑像是跟了他们仨一下午,可她为何不直接将小妹带走,偏要跑来屋上一趟,自寻唾骂……”

    陈退思接道:“是啊,我看那道姑也非寻常人物,好在下午没有将小妹强行带走。”

    温员外扔了手中的瓜子,愤愤说道:“要是带走,山里林里我都寻了她去,这不拐卖小孩不是。”

    温夫人正好从里屋出来,听到这,随口插了一句:“这世道,竟一天天地不行了,不说拐卖,过去一年,村子里多了好多和尚道士乞丐,难不成别处闹饥荒了不成。”见二人没有立刻答话,怕是自己胡乱插话,断了男人们的话头,拿了两妇人、两女孩的一些盥洗物件,盛了几大盆热水,又到里屋去了。

    陈退思想了想说道:“还别说,前些时日河南一带河水决堤,致洪患泛滥,百姓流离,多有灾民无家可归,四处逃散。所幸后来圣上复遣于谦于大人南归河南,加急抢修堤坝,现已十缮其九,水患总算得到治理。”

    温员外接到:“此事我也略知一二,可叹我堂堂大明朝廷,除却于大人,竟找不出第二位能治理水患,解民于倒悬之人。现如今虽说大堤得已修缮,水患也已去除,只是耽搁时日太久,农田被淹,去岁存粮怕早已不剩,地方粮仓更是十室九空,又有多少河南地方‘老表’能挨到今秋粮熟之时。”说到动情处,不免和陈退思一道锤桌顿足。

    相传元朝末年,明太祖朱元璋与陈友谅决战鄱阳湖之时,朱元璋重伤逃入江西南方山林,被当地百姓所救,静养数月之久。重伤康复后,朱元璋为表感激之情,答应他日打下江山,当地百姓若有所求,不论大小,当可以“老表”相称,给予厚报。后来朱元璋稳坐金銮殿,建立大明并称帝南京。没过多久,江西旱涝连年,百姓叫苦不迭;于是,当地百姓推举三人赴京面圣,可谁曾想,皇宫红墙高耸,戒备森严,非是寻常百姓能自由出入之所,无奈之下,只能到皇宫深门前大声击鼓,震天鼓声惊动朱元璋,朱元璋得知击鼓之人自称“江西老表”之后,立马命令太监仪仗相迎,盛宴款待。从此以后,江西百姓纷纷自称为老表。

    “哎,可真是灾荒无情,人也,也,无情……”陈退思正待往下说,正好温夫人倒了从里屋端出来盥洗完的污水,看到这情形,笑道:“又聊了些啥事让你俩这般愤愤不平?”

    温陈两位稍微解释了一番,温夫人道:“我没读过什么书,懂得也不多,只是听孩子们跟着私塾先生念过:‘兴,老表苦;亡,也老表苦。’”

    陈退思啧啧称道,也跟着叫起了“老表”,陈退思说道:“大嫂说的极是,兴亡由谁算?‘老表们’只想着能平顺安康,无忧无苦,足矣。”

    温员外听到这,朗声大笑道:“好一个‘平顺安康,无忧无苦’,哈哈,说的正是!兴亡由谁算?几度秋凉春暖。”说到这,不自觉就清唱了几声祖上编就的采茶曲《饮酒》中的词句:“早晨日照朦雾散,傍夜虫雕一路归,逍遥自在蛮快活,长此乐享桃花村。”

    温夫人被他俩说的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说道:“好了,不说这些了,妇道人家也不该参和这些个。我再去把酒热乎热乎,上些花生蚕豆可好?”说得温陈二位又朗声大笑起来。温夫人待要去拿酒壶,陈退思止道:“大嫂,不忙乎,晚饭时分才喝过不少,现在嗑西瓜子喝茶就行。”温夫人浅笑低头,快步回了里屋。

    一会儿温抒彦也盥洗完了,倒了自个的污水,穿了双凉鞋出到大厅,顺手从桌上抓了一把西瓜子,找了下首一个凳子坐下。温陈二人喝了口茶,歇了歇,都嗑起了瓜子,没再说话,温抒彦见此,不知从何说起,随口道:“下午那道姑还轻声呢喃着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呢。”

    这一句,又把温陈二人的思绪带了回来。陈退思摇头道:“真真一个怪人,我刚才还琢磨着这事,想着她可能是个武林异士,听你这么一说,又不大像了。”

    一下子勾起了温抒彦的兴趣,他好奇道:“姑爷姑爷,为什么说她可能是一个武林异士,现在又不大像了呢?”

    温员外本想训斥几句,要温抒彦不可多嘴,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想想孩子也已不小,倒也可以让他多长些见闻,以免重蹈覆辙。

    陈退思向温员外瞟了一眼,端起茶碗抿了口清茶,反问道:“那我可要考考你了,你可知道当今武林最大的门派有哪些呢?”

    温抒彦抢着说道:“这我知道,这我知道,北少林南武当。少林自达摩老祖伊始,传释迦法旨,到如今享誉近千年,一直以来都被共举为武林中的泰山北斗,虽说少林中人自以参禅修行为上,以武功练达为下,但其历久沉淀出的易筋经、金刚经、七十二绝技等等依旧独步武林,神鬼难挡。再说武当,打从陈抟老祖至我朝初年,算是终于出了一位大宗师‘通微显化真人’张三丰,闭关修炼太极拳太极剑,以柔克刚,以无形胜有形,以无术胜有术,弘扬道家武学,开创武当一派,到如今得以与少林佛门武学并驾齐驱、互为犄角。真可谓一佛一道,两极相峙,两极相辅……”一边说还一边像练家子一样划手划脚。

    温员外不禁抿嘴含笑。陈退思料想这大概是从私塾老师或是说书先生那得知的一些教条故事,点头笑道:“哈哈,不错不错,还知道的挺多。不过你所说的可谓对也可谓不对。”

    温抒彦挠了挠头,说道:“哪一点对,哪一点又不对呢?”

    “哈哈,倒不是说哪一点不对。”陈退思笑道:“自大宗师张真人以下,武当派脱颖而出,力压华山、昆仑、崆峒、丐帮诸派,得以与少林齐驱并驾,一道领袖武林群雄。但是最近景教再次神秘兴起,致使今世武林得成鼎立之势……”

    未等姑父说完,温抒彦好奇道:“景教,又是什么派别,武林中新近成立的么?”

    温员外正好嗑完手中瓜子,正待再抓一些,听到这,解释道:“非也非也,景教实乃西方宗教之一种,形成于民族开化、教派自由的唐代,于太宗(说着双手合拳朝天一揖)贞观年间传自西域波斯,受皇室尊崇。古籍所载,其时,大秦国大德高僧阿罗本携经书游历长安,由宰相房玄龄亲自迎接,获太宗皇帝接见,太宗皇帝亲准阿罗本于长安兴建‘十字寺’一座。说来也是有趣,高宗皇帝更赐号阿罗本为‘镇国大法师’,并下诏诸州仿长安古寺兴建景教寺庙,庙内亦挂上历代唐朝帝王画像。呵呵。”温员外不禁为之讪笑,略微顿了一顿,接着说道:“自始,景教与摩尼教、拜火教并称为波斯三大教派,有别于释道经典,国人称其为三夷教。其中,景教独得李唐皇家的保护和敬信,尤以明皇时期为盛,开元年间便有景教教士在兴庆宫为杨贵妃布道,天宝初年明皇亦曾命五亲王赴景教‘十字寺’礼拜,设立坛场,后又邀约十七景僧同做礼拜,讲福音,景教之繁盛可见一斑。唐末,因财政所需,‘三武一宗’之‘会昌法难’爆发,灭佛浪潮波及全国,逾万间佛寺被毁,百万僧尼迫令还俗或遭屠杀,包括波斯三教在内的其他非道教流派也颇有波及,趋于式微,后人形容为‘寺废基空在,人归地自闲’。景教的兴衰过分依赖于皇室的庇护,而信奉者又以胡人居多,及柴世宗后,更是几近绝迹。”

    温抒彦知道父亲恪守家训,不问武林,好奇道:“爸爸何以知道这些?”

    温员外笑道:“哈哈,我所说的并非武林,而是宗教、历史。”

    温抒彦不由点头,知道父亲是这十里八乡第一博闻广见之人,其所言自然非虚。

    “所言甚是。其实武林与宗教、历史等等,乃一脉相承,互为关联。”陈退思接道:“前朝重蒙古色目人而轻汉人南人,景教信徒再次得以回升。因元世祖忽必烈亦颇为敬信,成宗铁穆耳敕令景教教徒享有免兵役、免粮税等特权;是时,中书省济宁府、江浙行省镇江府、杭州府等随处得见景教‘十字寺’,福建路泉州府更是一时成为南方传教中心;也自那时起,多有南方汉人,不甘于蒙古鞑子的迫害,借由景教得以庇护,其中不乏武林人士。本朝洪武初年,太祖策马扬鞭,将蒙古鞑子驱逐回漠北高原,景教再次衰微,但太祖念在景教本身崇信上帝,宣扬真常之道,允其在中土继续传教。到如今已多有武林人士受教,其武学渊源也因此繁杂而自成一派。只是经过这许多起起落落,景教早已不再是起初的那个景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