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酹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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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论道(下)

    温抒彦似懂非懂,说道:“照这样说,武林中倒是这三大门派最为高强了。”

    “哈哈,这可又可谓对也可谓不对了。”陈退思随手又抓了一把瓜子,边嗑边笑道:“你大概还不知道除了武林门派之外,还有武林世家吧。”

    温抒彦又挠了挠头,疑惑道:“武林世家?难不成一家子的武功还要强于少林武当不成?”

    陈退思道:“若说要强于少林武当还真有点言之太过,可这两大世家倒也曾经达到几乎与少林武当相匹敌的武林声望了。”

    温抒彦问道:“两大世家?又是哪两大世家呢?”

    “武林两大世家,北有淮扬文家,南有衡州宗家。淮扬文家为南宋末年民族英雄、抗元名将宋瑞公文天祥之后,七十二路破虏刀法、五十四路忠勇拳法独步江湖;当年宋瑞公正是凭借此七十二路刀法、五十四路拳法勤王破虏,抗元杀敌,好不威风;虽未功成,其秉然正气,赤子丹心,早已千秋名垂,震古铄今。其后世子孙亦不坠宋瑞公之志,不辱宋瑞公之名,或明或暗资助、组织义军,袭击蒙元,瓦解蒙元。传言淮扬文家主卧房顶横梁间卧置七尺牌匾一幅,朝下书有苍劲大字两个,崖山,时时警醒文家子孙勿失勿忘。衡州宗家为宋建炎年间抗金大将汝霖公宗泽之后,一派武术承岳武穆真传;可叹汝霖公后被奸佞诬陷,虽一心想着收复失地,却只能在病榻前三呼‘渡河’,悲愤而死;迫于‘莫须有’牵连,宗家后人南行避难于桂林,后回迁至衡州府;其岳家枪一杆,气吞六合八荒,一招即杀,岳家枪绝技‘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防中有攻、攻中设防,端得万分了得,而其杀招‘卧马回身’几达无可破解之境。哎,世事无常人有常,此两家可都乃忠义之后。六十年前淮扬文家祸起萧墙,有泰有康二公因破虏刀谱大打出手,互动干戈;到如今,高邮街头只剩下有泰公当年参禅礼佛遗留下的伶仃古寺一座;曾经繁盛一时、占据高邮西街大半街道的泰宁、康平二府早已片瓦不存。有泰公独子名唤元瑜,恰逢外出狩猎,得以幸存;其时元瑜公尚未满十五,又怎堪此家族惨剧,日夜悲痛欲绝,不知所往;后来干脆西行少林,想落发为僧,可彼时养心堂执事见其尘缘未了、六根未静,将其荐于更离尘世、更为苦寒的太行山晓觉寺,谁知竟也未长久落定;随后兜兜转转,来到襄阳府武当山。有传言其时第三代真人玄真道长正待闭关修炼,无意窥见数页忠勇拳谱,忽觉茅塞顿开,再多加糅合到武当太极拳中,使其多扩充了三式,至二十四式;虽说只多了三样招式,却增添了百般变化也不止,方圆有序,刚柔兼济。也因此流言四起,武林人士蜂拥而至,都想一窥拳谱刀谱,自然也避免不了一些江湖追杀。元瑜公不想因此累及武当,趁夜独自下山,从此隐姓埋名,杳无行迹。也有一说元瑜公经此种种,最终幡然悟道:‘有人就有江湖,有欲才有纷争’,说完遁入南向神农密林,渺渺不知所踪。”说到这,陈退思朝温员外斜眼望去,往嘴里塞了一颗瓜子,“咯”的一咬,再吐出两瓣瓜子壳,把肉吃了下去。温抒彦有些茫茫然,只听见瓜子在他嘴里也是“咯”的一声,然而这次竟有些不得其法,瓜子壳全被唾液浸润,可他愣没在意,伸手将壳从嘴里取出,有样学样地轻声说道:“有人就有江湖,有欲才有纷争。”

    陈退思没有被打断,接着说道:“再说衡州宗家,近些年也颇不太平。衡州宗家三代单传,不说其他,在武学造诣上,宗孝禾可谓集宗家之大成者。与淮扬文家类似,宗家后代亦觉祖传招式过于繁杂,用于两军对垒、冲锋陷阵,自然所向披靡,人鬼难挡,但用于武林对敌,江湖过招,却略有不足;随后经过历代增删补缺、去繁存精,至宗孝禾处,超纯阳刚的岳家枪法之上,又创造出兼具阴柔的青翎剑法,挥挥洒洒,一百单八式,或若灵鸟,或似隼鹰,或灵动轻盈,或杀气凌厉……”

    温抒彦这时一脸疑惑,打断道:“为何增删补缺、去繁存精之后仍有一百单八式?”

    陈退思爽朗答道:“哈哈,问得好。虽说青翎剑法共一百单八式,但随便拎出前中后各三十六式,都能自成体系、独立为术;前术轻灵飘逸,中术霸气沉猛,至于后术,外人已经知之甚少,只能形容为深邃莫测。纵是前中后任意一术已有多端变化,若谁三术全部通晓,融会贯通,当可出神入化,制人于无形。”大概有些口干,陈退思喝了口茶水,慢下来说道:“宗孝禾一生沉迷武学,年过半百方得一子,自是宠爱有加,名唤寄望,取寄予厚望之意;谁曾想那宗寄望在十二岁那年因为一次意外造成脑部重创,等医治苏醒后竟忘却了过去的事情种种,成了一个傻子。宗孝禾有一养妹,说是养妹,却小了宗孝禾两轮有余,闺名孝穗,宗孝禾诞下爱子那年,孝穗方当二十出头。宗家传有祖训,岳家枪法传男不传女,因此孝穗只从宗孝禾身上学了些青翎剑法的前三十六式。哎,至此,武林两大世家也已经算是名存实亡了。”一声喟叹!

    “兴衰有时,谁万年长?”温员外见陈退思眼角略泛泪光,怕是说到了一些动情之处,又抓了把瓜子,吃了几颗,说道:“来,喝茶。”陈退思陪着半举起茶碗,又喝了一口。

    温抒彦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忽然问道:“今晚可真长见闻了。不过,这又和下午那道姑有什么关系呢?”温陈两人对望一眼,同时哈哈大笑。温员外说道:“确实没有太大关系,哈哈。”

    温抒彦也跟着呵呵起来,又感觉有些没有尽兴,说道:“姑爷,那还是接着聊聊两大世家的故事吧。”

    陈退思道:“莫急,听我慢慢道来。再强之人也敌不过光阴。三年前,经由人生的诸多变故,本已万分憔悴的宗孝禾日薄西山,衡州宗家只剩下一苑一人,一座历时两代的妃竹田庄以及一个局满十六岁的傻子,可怜可叹。自宗孝禾辞世当晚,宗家妃竹田庄便开始出现闹鬼传闻,院落大门常自开自闭,灵幡扎彩时而无风飘起,叶未枯已凋落,地未扫却扬尘,阴风阵阵,哀声连连。隔日还总能发现一些莫名死尸,有家仆的,也有故友的,有衡州当地商贩走卒的,也有江湖骚客侠士的,还有早前根本不相知的莫名人物的。死法也各有蹊跷,有中飞刀镖钉的,有被刀枪剑戟直接毙命的,有七窍流血毒发的,有被毒蛇毒虫嗜咬身亡的……闹鬼之说一时大盛,宗家侍女家丁无不大受惊扰,四散逃离,再无人胆敢留下,偌大个庄园渐次了无生趣,只剩余宗寄望一人,垢面蓬头,自顾温饱,像是独立于这个神鬼世界之外。凡此种种一直持续了旬月有余,到后来竟能在妃竹田庄里发现一些江湖成名人物的尸首,有乌江三浪、太行孤狼等朝廷追剿的黑道人物,还有昆仑一剑、漠外侠丐等盛名久传的白道英雄。而这些人遍布天南海北,横跨川西山东,甚至远抵漠外回疆、东瀛南海。情形之奇、牵涉之众、跨度之广真不可一语而盖论……”

    温抒彦有些憋不住了,说道:“难不成这世上真有什么神神鬼鬼?该不会是宗孝禾魂魄未散,其在天之灵依旧护佑着他那可怜孩儿?若果真是鬼魂作祟,倒该请大德道长过去祛厄安魂、超度亡人了。”温抒彦想了一想,又说道:“又或者是其他某些多心之人故弄玄虚?官老爷们没有派人调查此事么?”

    温员外耸了耸肩,报之以轻松一笑。陈退思也一阵莞尔,答道:“衡州府知州关大人打一开始就着手调查此事,可随着调查的深入,时间的推移,竟有许多捕头衙役也因此死于非命,案情却难获进展,宗家一案渐次成了衡州府上一件奇案,一道死穴。至此,江湖民间官府,三教九流各式人物都有人曾死在了妃竹田庄。而其中颇为蹊跷的是,小宗寄望虽则孤苦伶仃,也常皮青脸肿、腹泻昏眠,却无性命之虞;每天疯疯傻傻,吃睡如常,且行且歌,且歌且乐,也不管垢面蓬头,也不尽孝常之礼,落了个无拘无束。于是乎,如抒彦所料(陈退思边说边摸了摸温抒彦的脑袋,温抒彦报之以轻声憨笑),衡州当地就传开说这鬼魂不受人间伦理法制约束,乃由宗孝禾所化,专门留下来庇护这宗家独子,虽则不能让他复归常人,也要保其一生不被惊扰、平顺安康。”说着喝了口茶,随后接着道:“后因伤亡过巨,牵涉太广,事态升级至朝廷,朝廷派青天于谦于大人(说着朝天一揖)分管此案,是时于大人正赴河南督促加厚修缮黄河堤岸一事,于是委派下属石亨石大人代为处理,也多亏了于大人石大人贤明,驻守衡州半月有余,终是给了衡州百姓一个交代。”

    听说最终是由于谦于大人接管了此案,温员外也肃然起敬起来,停了口中瓜子,说道:“于大人自是贤明(不由朝天一揖),倒是衡州地方府衙欠本事,惹是非,听着就像是喜欢欺上瞒下、糊弄地方‘老表’的奸官污吏。还好终究没有劳于大人他老人家亲身大驾。”

    温抒彦听了一晚上,对结果有了浓厚的兴趣,问道:“石大人又是给了衡州百姓一个怎样的交代呢?”

    陈退思倒不忙乎,又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徐徐说道:“衡州宗家何许人也?血脉源自汝霖公,武术承于武穆爷,岳家枪法武林独步,青翎剑法刚中带柔,当世两大世家之一极,声望之隆,威名之盛,与少林可一争雄长,比武当也难输高下。至宗孝禾晚年,内室已去,家中独子寄望意外脑部重创变傻,养妹孝穗终是女流,况资质有限,早已外嫁;待宗孝禾百年为安之后,宗家空有偌大庄园、盖世武学却不能自守,定会招来武林多心之人觊觎,宗孝禾沉浮一世,自然知道其中道理;况且宗孝禾本就聪慧异常,从江湖传闻、甚至衡州街头的诸般变化中早已察觉此事,于是在其最后两三年里,终日核算宗寄望日常行径,于其极少触碰经过之处布置机关陷阱,安放各种枪弩、暗器、毒物,尤其在宗家练功房书房等关键所在;一方面要能重创来犯,另一方面又不能误伤爱子,可想而知,这些器物的布置得花费宗孝禾多少心思与精力,真可谓煞费苦心。宗孝禾也因此思虑过度,过早离开人世。哎,单论武功造诣,宗孝禾算是百年不世出之鬼才,承岳家枪法之精髓为其次,集宗家武术之大成乃其首,其继承创作并加以升华之青翎剑法更非常人敢想敢为之盖世绝作;不说其他,宗孝禾称一代,”陈退思想了一想,接着说道:“一代武术大家亦未尝不可。可两相对比,再观其暮年处心积虑,费尽心机,又间接造成武林一大浩劫;虽说觊觎别家武学功夫乃武林大忌,但宗孝禾行事太过极端,以致但凡进入妃竹田庄者,无论黑白,只要一步不慎,便有杀身之祸,这着实有些祸害江湖了;若只是强人大盗也便作罢,有些个宗家至亲好友、平常商贩走卒、官府捕头衙役都曾客死大院,更有甚者,盛名数十载、侠义远播者如漠外侠丐也意外丧生妃竹田庄。”陈退思轻叹一声,喝了一口茶接着说:“话分两头,有些人多半想借宗家威名发一笔江湖横财,倘若得到宗家谱籍三五数页,也够他们参透个一年半载,这些个倒死不足惜。只是个人与漠外侠丐也有些微交情,其堪堪二十八式落日掌法演将下来,遮天蔽日,威猛非凡,诚不敢相信他也会去觊觎宗家剑法枪谱……”

    温员外不免叹道:“估量着也是如此吧,空有盖世武学与偌大庄园而不能自守,难免招心怀不轨之人惦记,江湖上痴迷武学之徒为其一,民世间贪恋钱财之人为其二。嗨,贪念一起,祸不远矣,罪过,罪过……”温员外想再说些什么,终究没能说下去。

    温抒彦插嘴道:“姑爷,我咋感觉仍旧疑点重重,无法尽释疑惑呢?何以得出此乃宗孝禾所为?难不成一批批活人还敌不过那一个个机关陷阱?”

    陈退思又摸了摸温抒彦的脑袋,想说“活人并不难敌,难敌的还真就是那些个机关陷阱”,可他终究没说出来,陈退思说道:“于大人乃文人出身,石大人却历经行伍,略通武术,更得法医相助,一心破解此案,倒也不太为难。石大人布告所言:七窍流血却不见伤口者,面部狰狞,五脏发黑,查明为中毒身亡;身上兼有呲口者,乃是毒蛇毒虫所咬;飞刀镖钉、刀枪剑戟砍杀毙命者更是显而易见;诸如此等或可于各隐蔽所在找到对应的机关布置;或从事发现场直接可见多方混战各有伤亡……”

    温抒彦又打断道:“多方混战?何来‘多方’?”

    陈退思答道:“据石大人布告所言,江湖擅入者各自成群,互不统属,又多选择月夜行事,自然难免误会;更因所求相同,导致互有争抢,形成混战。”陈退思望向温抒彦,见他似懂非懂,微微一笑,接着说道:“说来奇怪,其中如太行孤狼、漠外侠丐等武林一等一高手,其伤口竟好似被宗家祖传岳家枪法、青翎剑法所致。石大人起初怀疑宗孝禾会否诈死,偷梁换柱、用他人入椁;开棺亲验后发现宗孝禾确已西归。也派人跟踪暗访过养妹宗孝穗行径,一来时间地点不符,二来岳家枪法祖训传男不传女,宗孝穗只知青翎剑法前术,并不懂岳家枪法。石大人再三复查死者伤口,以武论武,除却宗家岳家枪法、青翎剑法一脉所致,实难再做他想;只是运功手法与宗孝禾相比,未免不够圆润纯熟。以漠外侠丐为例,因‘回马枪’毙命倒是不假,总觉得第一招尚未使老,后又补刺三分。然而一招‘卧马回身’已是岳家枪法独门绝技,断不至于故意补刀混淆视听。”

    温抒彦听得入神,忽然问道:“以上也是布告所说?”

    陈退思为之大笑,答道:“哈哈,这倒不是。以上纯属江湖传言。”

    温抒彦跟着笑道:“呵呵,我说呢,官府布告何时雷同于江湖故事了。”忽然像是灵光一闪,奇道:“难不成那宗寄望竟没有傻?”

    “石大人何尝不曾这样想过,可自打进驻衡州,前后十数日,宗寄望所作所为却大悖石大人所猜所料。说来令人羞耻,宗寄望常与牲畜对歌,以粪便为食。年过十六,却时常欺负垂髫小儿,或是漏出耻部、赤条条在大街上行走,甚至在别家门庭口屙屎拉尿,于妇人浣洗处划水嬉戏。衡州当地妇女小儿唯恐避之不及,稍显胆大的总角豆蔻又总以砖石驱之。他却自以为乐,好不疯癫。”陈退思顿了一顿,接着说:“一切可谓美酒易醒、好梦难圆,石大人一行排查完各处机关陷阱离去后,本以为迎将而来的会是个久违的安定日子,谁曾想妃竹田庄又开始不平静起来。江湖谣传,宗家枪谱剑谱依旧藏匿于妃竹田庄,未被盗走。石大人办案之前,一切倘是暗中行事,虽说每天也纷纷扰扰、刀光剑影,至少在宗寄望的小世界里,这偌大个妃竹田庄里就只他一人,自由自在,自管自顾;可得知机关陷阱已被排查殆尽之后,虽说不能大摇大摆,那些居心叵测之人竟也无需再小心翼翼。宗寄望大受惊扰,也因此,此后逾半年,衡州街头时常可见宗寄望被惊吓到无处躲藏,还夹杂着一些半疯半癫的说词,实在可怜。只是衡州府再派人调查宗家大院,竟再不能发现半具尸首,也没有搜寻出任何证据。最后以宗寄望‘神经错乱,精神失常’为由,了结案情。”说完,陈退思轻叹了一口气,颇为感慨。温员外、温抒彦也甚觉黯然。温抒彦像是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那可怜孩子现在可好?”他自然没有察觉到宗寄望实际上还大他五六岁。

    陈退思答道:“说道那小宗寄望,真可谓祸不单行,小小年纪,无依无靠。去年三伏天前后,衡州当地天干物燥,热风害脸。一日夜阑人未静之时,宗家大院忽起大火,将当地映如白昼,衡州府衙、百姓群起提水掩土,哭喊奔走,帮忙救火;无奈火势太盛,直烧了一天一夜,宗家大院倾塌覆亡,仅剩瓦砾一片;而瓦砾堆里却遍寻不见宗寄望的尸身,此后也没在衡州街头发现其踪影。”温抒彦越听越奇,停嗑瓜子,端坐下首。温员外微有叹息,却没有言语。陈退思续道:“直到年初才有人在两广一带发现了宗寄望的身影,只不过这时他已不再孤身一人,身边多了一位十六七岁的白衣少女,随他浪迹天涯。谁也不知道这白衣少女是谁,自哪里来,又想带着宗寄望到哪儿去?只是这小宗寄望再现江湖,不知又会引发怎样的一阵波云诡谲。可怜的孩子。”

    说完三人都陷入了沉思,停了好一会儿,温员外喝了一口茶,说道:“斗胆猜想早已有人获得部分宗家枪法剑谱,得知宗孝禾散手人寰之后,复想一窥全书,于是再入妃竹田庄。这才会有人使得一手岳家枪法,却又不甚娴熟。只是不知石大人何以匆匆结案,留有悬疑。”

    陈退思眉眼轻耸,回答道:“大哥或许有所不知,朝廷仅限于大人十八日之内了结此案,另需分出更多心思、人力用于加厚修缮黄河大堤。自石大人奔赴衡州至复归河南,整十八日矣。”

    温员外奇道:“既然于大人需要修缮加固黄河大堤,此乃关乎民生民心之大工程大举措,为何又派其调查衡州宗家一案?堂堂大明,竟真无人可办此事乎?”到最后,声音也不自觉提高了几度。

    陈退思说道:“大哥静气。此番朝廷早已不再是‘三杨’之朝廷矣。遥想当年于大人巡察江西,昭雪狱囚,轻骑出行,寻访父老;此等故事深植于民,令人铭心刻骨,百姓感其恩德,誉以为再生父母。”

    一提到于大人,温员外顿时兴致大增,接着说道:“所言甚是。顾都御史佐,待僚属甚严,独敬于大人,都御史常对人言:‘廷益卓然负经世之才,其才干远胜自己。’宣德初年,于大人直斥叛王朱高煦,义正词严、凛然正气,高煦伏地战栗,头不敢抬,自称罪该万死,哈哈。”说道高兴之处,竟拍桌相庆。“此处当以茶代酒,喝上一口,来。”一边说着,一边半举茶碗,遥对陈退思。

    陈退思随着半举茶碗以示回敬,可他却没有立即喝下,笑着说道:“说件趣事。传闻叛王朱高煦两肋长有几片灰鳞,大小若成人手掌,其属下幕僚献媚,誉为‘龙鳞’;叛王敬信非常,每至深夜,总会查看身上‘龙鳞’长势,并点头称道,自以为‘真龙天子’。哈哈。”边笑着喝了一口茶水。

    “可惜,他不是,哈哈。”温员外为之绝倒,说道:“此时若真是烈酒,当得喝上一碗,哈哈。”

    温抒彦有些一知半解,问道:“何为灰鳞?”

    温员外解释道:“即为银屑病,俗称牛皮癣。”温抒彦同为绝倒。

    温夫人听外间大笑不断,还扬言说要喝酒,忙快步走了出来,笑着说道:“啥事把你们乐成这样。瞧瞧,我就说得喝点小酒助助兴,非说喝茶就行,自家兄弟,跟我客气这个?再说自己酿的黄米酒,又不醉人。我去暖一壶来。”温陈二人听之再笑,温抒彦也跟着一阵哄堂,和母亲应和了几句。温夫人笑着转身进了厨房,一会儿工夫就上了一碟水花生,一壶温热水酒。温夫人把各人茶碗一换,或多或少给倒上了一些。

    陈退思本不是好酒之人,但是知道这黄酒乃蒸熟糯米拌上酒酿发酵而制,口味香甜醇美,千杯不醉,于是大喝了一口,捻了些水花生吃。接着说道:“言归正传。于大人秉直刚正,不曲迎奉承,光明磊落,两袖清风,这些不消多说,可百姓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于大人此举于国于民乃为大利,于个人仕途经济却又着实有害。于大人数次进京上奏,均空着口袋,宫中权贵已然失望。早年上有宣宗皇上,下有杨士奇、杨荣、杨溥三位大人知其干练,能托付重任,十分器重于大人;恰好需要增设各部侍郎为驻行省巡抚,于大人获宣宗皇上亲自提名,越级升迁为兵部右侍郎,巡抚河南、山西等地,此乃盛世佳话,流传至今;而因彼时‘三杨’主持朝政,于大人所奏请之事,更是早上上疏,晚上便能得到批复。及至内阁首辅杨士奇、少师杨荣相继谢世,太子少保杨溥年已古稀,身单力薄;大公公王振权势益振,提督东厂,党同伐异,诛除异己,逼迫孙太后还政,朝廷渐次落入宦官手中,大小奏章均需先过王振之目,不利宦官之言自然被其摒除,当今圣上也因此颇受蒙蔽。”说着不免长吁短叹起来,停顿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哎,于大人为官清廉,不献金不求媚,敢于直斥宦官霸占良田、买卖官吏,王振早当其为眼中钉肉中刺,奈何百姓拥戴,于大人又并无劣迹可寻。近来黄河复有汛情,水患连连,沿河一带也早已民不聊生、哀鸿遍野,多地百姓受人捣鼓、聚众闹事;朝廷多次派遣官吏修缮大堤、普查民情,均被王振一派干预而未见成果;地方急报频发,满朝焦急,乱如热锅上虫蚁,孙太后在后宫更是怒骂有声;王振却早有算计,上疏皇上令早年体察民情治理黄河有功的于大人复归河南,加修堤坝,治理水患。孙太后与当今圣上自也知晓于大人此时正处山西大同建制巡抚,收归边疆官吏私自开垦之田地,加建官屯,以资边防用度,只是一来孙太后已不再垂帘听政,二来河南水患关切民生民心,实乃危及国运关乎国家根基之大关键大所在,于是皇上听用王振意见,速遣于大人南归,务必修缮堤坝、平息民怨。偏偏此时衡州宗家一事地方府衙不能自理,升至朝廷,王振复上疏皇上令于大人全权查办此案,鉴于黄河水患为第一要务,限时十八日破案,不得延误。嘘,咋听之下颇以为王振有意锻炼提拔于大人,授以重任要任,实则河南各处早受王振部署,地方官员借官府之名,行祸害黎民之实,暗中拖延、干扰于大人工作,等着于大人出丑,试问于大人又怎能顺利治好河水之患,又哪来多余心思处理衡州一案?”说着又是一阵捶桌顿足。

    温员外早已愤愤然,说道:“与兄一席话,如醍醐之灌顶,令我等偏隅老农茅塞顿开。于大人不亏社稷,不负黎民,自然赢得老表们爱戴,可谁曾想如今宦官干政,阻塞圣听,迫害能臣。我等深处赣南腹地,却也听说于大人历任河南、山西巡抚,上疏另立大同御史治理边关,其威望德惠之盛,非独太行盗匪纷纷避开藏匿,鞑靼瓦剌南方各部亦回马漠北,不敢轻易南下扰边。大同边关一时之安定,应不逊于强汉盛唐之时。哈哈。”陈退思也为之振奋,两人大笑连连。

    温员外话锋一转,说道:“却说河南治水一事,不肖退思提及,我等偏隅老农亦有所耳闻。诚如所说,私以为,令河南地方‘老表’民不聊生、聚众造反之源,河水泛滥为其一,官宦扰民却为其二。宣德时期,于大人已然官至兵部右侍郎,巡抚河南。期间,于大人常轻装出行,亲历民间冷暖,事无巨细,无不一丝不苟,亲力亲为。靠近黄河地方,常有水患,夏讯时节水涨冲缺堤岸,一马平原瞬息成泱泱泽国。于大人要求加厚防护堤,计里数设亭,亭有亭长,负责督促修缮堤岸,又下令种树、打井,于是榆树杨树夹道,一来大堤得以强化,二来可解行人之渴。不料于大人刚刚北上调任山西,黄河防汛复入宦官王振一系,于大人敦促种植的夹道榆杨,早已变卖,充为官资。税负年年加重,‘老表’们苦不堪言。恰逢大水,官府迟迟不发放官饷不说,还以边关吃紧为名加重税负,提黎民于倒悬。不出所料,朝廷原先派驻河南治水之人怕是早与王振一系相互勾结,抑或生怕得罪王振,疏于查办;因此大堤修而复溃,水患连年,迟迟无法了结。”

    陈退思道:“说的没错。地方水患吃紧,急报频频,每每朝奏河南汛情,各位大臣唯有木然垂首,生怕被皇上太后指派就任。及至王振上书推荐于大人全权负责,各位大臣莫不点头应诺,孙太后也是无可奈何。及至于大人复归河南,与父老相见,两相垂泪,再得知早年修缮之亭卫、榆杨早已不见,地方粮仓十室九空,更是不觉恸哭有声。地方知府知州等早已盘根错节、沆瀣一气,多有仗着王振官威,阳奉阴违;于大人不为所动,雷厉风行,杀一儆百。于大人用右参政孙原贞孙大人主治黄河大堤,加固堤岸,修缮亭卫,新植榆杨。百姓得知于大人孙大人主修此事,自带簸箕锄铲,争相帮忙,不肖三月,便修固了开封至郑县逾百里河堤。于大人又用左参政王来王大人主查挪用公款、亏空粮仓一事,治官衙、轻徭役,对欺上瞒下者,绝不姑息。于大人还亲自走访聚众闹事者,一来身入班房,了解实情,对迫入梁山之人量化减刑,并部分释放;二来深入‘聚众造反’腹地,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逐方分化,并发放赈灾饷粮。大堤得以修复,贪腐得以治理,民风得以顺化;百姓感怀于大人之大恩大德,感遇青天天降,朝野为之震动。只是于大人明知河南一带出此乱相实因大公公王振以及开封府知府李锡等人所为,苦于没有实证,只能查办惩处若干地方府衙。叹叹。”

    温员外说道:“于大人鞠躬尽瘁之心可见诸于昭昭日月,诚如其诗所云‘千锤万击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其真秉性大气节当不输于宋瑞公、武穆爷。”

    自南宋以来,中华汉人常遭受欺凌,早先是金人女真,南渡黄河,兵临建康,幸而岳武穆统兵有方,所向披靡,挥师北上,收复失地,大败金军于郾城、颖昌,攻破朱仙镇,直逼汴州故都。后来蒙古乞颜部人铁木真统一塞外,强势崛起,黄金家族横扫东亚,逐步南侵,临安朝廷竟无人可挡,此时文天祥挺身而出,力主抗元,苦战东南。及至蒙元建立,视汉人南人为末,仆奴相待,更增汉人民族节气。待朱明驱蒙人复回漠北,还中原一片太平,百姓无不载歌相庆,行道相贺。百十年来,经历此间种种,岳武穆、文天祥之民族精神、浩然正气早根植于黎民心中,以此二人为大英雄而顶礼膜拜。大明自太祖朱元璋以来已有七十多年,期间沉浮有度,治乱有时,开国将相难辨功过,后世权臣又太切乎时政,唯有岳武穆、文天祥已成定论,可自由歌之颂之。甚或于谦游武穆祠后也有《岳忠武王祠》诗歌颂岳武穆忠武,惜奸臣议和负国:

    匹马南来渡浙河,汴城宫阙远嵯峨。中兴诸将谁降敌,负国奸臣主议和。

    黄叶古祠寒雨积,青山荒冢白云多。如何一别朱仙镇,不见将军奏凯歌。

    于谦于大人勤政爱民,受百姓拥戴有加,百姓莫不将其相比于宋瑞公、武穆爷,以彰其功。

    聚有时,而恨别离。悠悠数日,陈退思一家呆过清明节便要回湖广布政司襄阳府,三个小孩颇有不舍,温抒彦正想着到襄阳府武当一行,领略天下道家武学圣地,一览武当神山胜景,同时还可以和表妹陈疏影多亲近一段时间。温员外多加劝解,也望陈家老小多呆上些时日;温夫人却多了几分黯然,陈退思自然知道其中缘由,劝道:“大哥、大嫂不必担心,维彦自有他姑妈与我看护,如今一切安好,他也愿习武当武学;其为人正气,爱平天下不平之事,此乃大丈夫行径,如今贵为武当俗家弟子,大家理应为他高兴才是。”

    温夫人说道:“可不是这样,我这正是替他高兴呢。维彦打小义气,看不惯别人欺儿霸女,爱维护弱小。只是太好舞枪弄棍,也常惹是生非。他一个人在外,让你们费了些心思,也多谢你们这么些年的管教。只是这么多年没见,不知他是否更出息、更长进了一些…”一边说着,泪珠却禁不住垂了下来。

    温抒彦和温筱砚知道他们说的是长了他们六岁的哥哥温维彦,只是因为年龄相差太大,印象不太深刻,再加上温维彦早年因好刀枪剑戟,崇尚武学,在不经祖母、父亲同意之下离家出走,幸好于瑞州道上遇到姑父陈退思一行,并随其行至湖广襄阳府;此后又历经辗转,最终落定山脚武当镇,再后来得逢机缘巧合,有幸拜师大岳,成了武当派俗家弟子一名,得以研习道家武艺,也算了却了温维彦一番苦心、一桩心愿。出走那年温维彦十二岁,温抒彦、温筱砚兄妹堪堪六岁,还未进私塾,到如今一别已经七年有余。温夫人自是想念这离散多年的长子,温员外的心境却有些微不一样,说道骨肉亲情,没有父母不疼爱自己子女一说,只是祖训温家不可接触武学,更不能踏足江湖;温家四十余载,于此赣南腹地,乐享小农经济,好不欢快;唯有长子温维彦仗义疏财、好打抱不平,更好舞枪弄棒,温员外反对,温老太太更是强烈制止,就差没捧出温老爷的遗训,这反促成温维彦离家出走,自寻出路。温夫人为此病倒旬月有余,温老太太更因此一病不起,终究年老体衰,不堪消磨,于去年年中卧床谢世,走前还大骂温员外兄妹教导无方、愧对祖宗云云。此番清明算是陈家归省扫墓头一遭了。

    两相默然了一会儿,陈夫人对温夫人劝慰了几句,说了些温维彦的现状,道了些平安。陈家举家别离桃花坳,复回湖广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