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酹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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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北往(上)

    两岸火树银花、张灯结彩,处处鼓乐喧天、烟花齐放;那些忙碌了一整年的人们终于可以偷得这几日闲暇,载歌载舞,过一个欢乐祥和的新年。正是岁序更新,举家上下同庆除夕的日子里,温抒彦和两位新结识的朋友围坐船舱、把酒共度;船家特意煲了一锅猪脚,烧了几尾游鱼,瑞兆四时如意、吉庆有余。巴哈孛罗则躺在旁边睡榻之上,依旧半为昏迷,虽然经过了一些适当救治,性命得以保全,终因为伤势过重,左边半截脸颊行将瘫痪。

    船上正印乘客两人,四方脸、面白者约莫二十岁上下年纪,自称姓王,名永翀,头戴黑色儒巾,身披青色云纹士服,瞧着像是一个官宦人家的书生公子;清瘦脸、面褐者蓄有一寸胡须,年过而立,姓詹,名唤碧云,浙江承宣布政司常山府人士,头戴一统天和网巾,身着深色暗纹袍服。詹、王两人志趣相投,又都钟情管弦之声、偏爱游历山水,正好一路结伴同行;那日下午,从高邮拔锚起航之后,渡船顺着京杭大运河一路向北,趁着暖阳正好、微风不燥,两人一时兴起,不自觉间攀谈起了一些梨园旧事,说到动情处,王永翀拿出笛子,詹碧云拿出二胡,一起吹拉弹奏起来;乐声四起,清脆而悠扬,一时得现苍茫原野,一时又见绵延群山,一时是宇宙的浩渺,一时又是时光的漫长……温抒彦躲在油布后面,蓦然间就听呆了,他悠然记得有很多这样的下午,他和妹妹两人在桃树林里静静地欣赏着蝴蝶昆虫们翩翩起舞,等着夕阳西下、染红远山,或是在茶园里采摘着茶叶,山头那边的白杨树叶迎着微风,被吹得沙沙作响,正是天气晴朗、风轻云淡,也有这样悠扬婉转的二胡拉唱之声,那是父亲自顾自咿咿呀呀的采茶歌谣,同样如此这般地感觉到天高地阔、时光静好。只是一切如昨,一切又随风而逝。想着这些,温抒彦不自觉得就轻声抽泣了起来,随之耸动的还有披盖在他身上的那张油布。詹、王二人这时察觉到异样,笛声、二胡声戛然而止,两人起身正待揭开油布看个究竟,温抒彦却止了止泪,主动掀开告罪,道过几声叨扰之后,温抒彦从与巴哈孛罗如何结识开始,简单解释了一番。詹、王二人见温抒彦弱小可怜,巴哈孛罗又是身受重伤,岸上或许还有武当牛鼻子老道们在穷追不舍,一时起了怜悯之心,收留了温抒彦、巴哈孛罗他们两人;赶巧詹碧云略通医理,巴哈孛罗因此得以简单救治。四人因此好生相处了几日。

    岁到除夕,三人吃过晚饭,又喝了些许小酒,兴致正浓,聊着聊着又拿出了乐器,吹奏起来,笛声清脆而欢快,二胡喜庆又热闹,值此新春佳节举国同乐之际,但觉甚为相宜。这是温抒彦在外过得第一个春节,昨日已去,明日茫茫,只有眼前的酒菜以及音乐是真实可见的,那些悲欢离合,那些寸断肝肠,那些所有不堪回首的过去以及有待上下求索的未来都权且放下,至少在今天这样一个特别的日子里需要权且放下。温抒彦从小受到地方山歌以及采茶歌谣的熏陶,也算是一个爱乐之人,随着管弦之声悠扬响起,温抒彦心头不禁为之一暖,于是拿出《采茶曲集》,想看看哪一曲音律稍微相近,不妨略加变调,试着唱上一段;不料翻开曲集一看,顿时感觉讶异,忽然发现曲集每一页上面都沾满灯油,粘乎乎的,凑近鼻子一闻,还有一股淡淡的酒臭味,只是一时想不出来为何如此;温抒彦这时也顾不上那么多,翻到最后几页,总算找到一首《采茶谣》,头一句就是“正月采茶是新年(哟),茶歌飞上白云头(哟咿哟)”,意境还算相似,于是和着詹、王两人的曲调,唱了起来;詹、王二人本来脚踏节拍、闭目摇首,有些自我陶醉,这时忽然听到歌声响起,睁眼瞧见温抒彦孤身独立,右手拿书,左手置于身后,声音嘹亮,寄情而歌之;詹、王两人嘴角微微一笑,也就吹奏得更加来劲了。

    一曲奏罢,詹、王两人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这倒把温抒彦臊得有些不好意思,王永翀说道:“想不到温兄弟还有一副好嗓子,真是难得。我和詹兄两人虽说好乐,只是一直苦于五音不全,能吹、能拉、能弹、能品,唯独不能唱,也是一大憾事,如今有温兄弟在此,总算是凑齐了。哈哈。”说道最后,禁不住开怀大笑起来。

    詹碧云脸上也洋溢着高兴,说道:“说的没错,你我二人一直苦于知音太少,如今不单有了知音,还能把你我心中所思所感给唱了出来,岂不妙哉。”

    温抒彦被说得脸色微红,有些怪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也只是把家乡的采茶歌谣稍加改变而已,其实并不懂得多少乐理。倒是两位兄台吹拉弹奏的真好。”

    詹碧云报之以爽朗一笑,说道:“哈哈,谬赞了。”

    王永翀却听着惊奇,说道:“哦,我家乡赣东北地区也好采茶歌谣;农忙时节,茶民们一边采茶一边唱歌,那景象确实饶有趣味;现在想来,虽说采茶歌谣旋律单一少变,可是其中所含乐理,与那些梨园经典相比,也可以说是各有千秋。只是不知道温兄弟这采茶歌又是属于哪一片区的呢?”

    经历过这么多,特别是在得知自己先祖为淮扬文家之后,温抒彦慢慢变得谨慎起来,只是他本身就不是一个善于掩饰自己之人,因此一时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王永翀见他如此,知道每个人都有一些不忍细说之处,也不过于勉强,于是话头一转,问道:“不知你这曲集能否借我一观?”温抒彦这时倒没有拒绝,将《采茶曲集》递了过去;王永翀顺手接过,随手翻过几页,然后盯着刚才温抒彦翻开的那曲《采茶谣》仔细看了一会儿,还学着刚才的曲调,轻声哼唱了几句,然后笑道:“果然有些意思,地方色彩很浓厚。我这才真正理解了詹兄上次所说的话,各地方音乐虽然有所不同,但是内在所要表达的欢乐或是悲戚之情却是大同小异的。”

    詹碧云右手指尖捻了捻胡须,笑着说道:“正是如此,不同地方的语言文字、风俗习惯可能千差万别,但是不论是为何处,其音乐都可以最终归类成宫商角徵羽。音乐又是心灵的外在体现,是内部情感的对外表达;各地方音乐的表现形式可能各不相同,所用乐器多半也迥然相异,但是核心的人类情感却是一样的。在人性上,无论古今中外,都不会相去太远。”温抒彦不太懂得这一番说辞,但也禁不住为之动容。

    王永翀看完这曲,就将《采茶曲集》递还给了温抒彦,随后端起酒杯,点头说道:“说的好,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来,干了这一杯‘人类情感’,一醉醒来,必将还以你我一朵瑰丽的鲜花。”三人大笑着一干而尽。

    晚饭时分本已喝过不少,到这时,温抒彦已经略感不甚酒力,脸都有些红扑扑的;值此阖家团圆之际,温抒彦忽然想到自己大半年来颠沛流离、无家可归,一时愁绪难断、郁结于心;陪着詹、王二人再有几杯下肚之后,醉眼朦胧之间,眼瞧着王永翀豪迈而豁达,詹碧云理性且沉稳,两人喜笑言欢、且歌且乐,温抒彦竟有些迷蒙起来,想着或许未来的某一天,自己阅尽春夏、拍遍阑干,也可以和他们一起漫无目的地轻舟渡江,顺流而往。温抒彦不免感叹道:“真心羡慕两位兄台,可以无忧无虑、泛舟江湖,只为博自己一乐。”

    王永翀酒到杯干,听了这话,回答道:“此言差矣,我和詹兄二人既非无忧无虑,也不仅仅是泛舟江湖。我俩此行实为进京请愿。”詹碧云在旁边轻捋胡须,频频点头,温抒彦却有些摸不着头脑,王永翀见此,解释道:“温兄弟也许有所不知。三个月前,通政使李锡、锦衣卫指挥使马顺等人为了逢迎司礼掌印太监王振,不顾人伦礼常,带头唤其为‘翁父’不说,还将于谦于大人打入了天牢。说来可笑,于大人一生刚正不阿,同时对王振一党不献金、不求媚,便被李锡、马顺弹劾下狱,判处极刑;并列出于大人十大罪状,昭告天下。”

    詹碧云这时接过话来,说道:“百姓心中最是清楚不过了,所谓昭告,其实全是诬告。你看那第一大‘罪状’说的是于大人因长期不得晋升而心生不满,借黄河大堤溃败一事,教唆河南当地百姓聚众闹事,欲行谋反,同时擅自推举王来、孙原贞等人,培植党羽、买卖官爵。第二大‘罪状’却说于大人巡抚山西之时,在边关大同打压异己、营建私屯,同时勾结瓦剌、贩卖火铳。凡此种种,不忍细说。两三年前,我正巧路过河南,其时大堤已经修缮、黄泛已除,只是岁无存粮,百姓依旧家徒四壁;可是即便如此,老百姓们还是团结一心、满怀希望;老一届贪官污吏得以惩治,新一届地方官府又能定期发放救济皇粮以及其他各项生活物资,百姓因此足以继日;于大人还向朝廷申请免除受灾地区赋税三年,各地流民听说青天在上,陆陆续续复归家园,合力开垦淤田。放眼望去,可谓农田有了新绿,村庄也再现了炊烟。官家还是我大明官家,只是换做于大人布政,民生却大不相同。”

    王永翀点头说道:“所言甚是,但凡明眼人一眼都能瞧出此乃‘莫须有’之罪责。民间早有传闻,御史李铎、大理寺少卿薛瑄等人就已经因为遇见王振没有俯首揖拜而被逮捕,最终分别被流放与削职。于大人本就两袖清风,不与王振一党同流合污;半年前,于大人更是庭审王振侄子王山不但强抢民女,还私自霸占其家乡蔚州当地良田达二十万亩之多,王振因此怀恨在心。李锡乃前河南承宣布政司开封府知府,于大人亲历河南治水有功,同时惩处了众多李锡的地方爪牙,李锡早已视于大人为眼中钉、肉中刺;只是之前“三杨”在朝,孙太后听政,他们尚且有所忌惮;这次瞧准王振下定决心,欲除于大人而后快,于是联合锦衣卫,找了这么一个机会,状告于大人居功自傲、因迟迟未能升迁而对当今皇帝不满,直接将于大人关进监狱,后来还列出这十大罪状,判处于大人死刑。唉,总算地方百姓还记得于大人的恩情,昭告一出,山西、河南等地百姓纷纷前往BJ,愿为于大人伏阙请愿。说来于大人任职江西巡按之时,我还年纪尚小,这几年游历多了,方觉于大人贤明——”

    温抒彦一直认真地听着,这时插话道:“王兄也是江西人士?”

    王永翀回答道:“没错,鄙人乃广信府玉山县昄大乡人士,地处赣东北三清山山脚下。莫非温兄弟也是?”

    温抒彦先是一愣,心想竟然如此凑巧就是三清山山脚下人士,一时有感而情生,想着也不知妹妹、静闲,以及师太她们近来可好。正有些入神,温抒彦抬眼朝前,见王永翀满脸疑问地瞧着自己,于是有些结结巴巴地说道:“不,不是,我乃福,福建汀州府人士,离江西不远。”温抒彦忽然想起当年要不是遇到笺阔师太,或许他和妹妹就会一路向东,去到了福建汀州,于是随口就说了出来。

    王永翀点头说道:“哦,难怪听温兄弟一口客家口音,原来如此。”这一句把温抒彦臊得脸颊微红,幸好自己说的是汀州,同样属于客家地区,否则一个口音就能把自己给出卖了。也恰好温抒彦刚才喝了不少清酒,本来脸上就有些红扑扑的,王永翀、詹碧云见之,并不起疑。

    王永翀接着说道:“江西本就地处偏安一隅,布政司之内层峦叠嶂、河涧交错,赣中、赣南地区更是百里不同语言,十里不通消息,离京城又是如此的山高水远。可是既然河南、山西百姓知道感念于大人的在天恩德,我们江西‘老表’也不能就此落入下风。正巧詹兄与我情趣相近、志趣相投,又都常年游历于大江南北,了解于大人忠心为国、贤能爱民,实在不忍心有朝一日会听到如此忠心义烈之人,其满腔热血竟然要洒向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温抒彦被这一番说辞所感,又早早从父亲以及姑父那里得知于大人早年曾巡察江西、轻骑寻访父老,其一心为民,拳拳之心可见著于昭昭日月,于是一时热血上涌,端起酒杯,朗声说道:“我愿与二位一同赴京,为于大人请愿。干杯。”三人一饮而尽。

    如此又行了十数来日,眼瞧着元宵节前后就能赶到京城,巴哈孛罗经过这几日的休息调养,也好的差不多了,只是半边牙齿已经丧失殆尽,左脸瘫痪不治,一日三餐难免要费劲一些。这日晚饭过后,单见船舱外皓月当空、浮云朵朵,虽说依旧春意料峭,可微风拂面吹过,闷气一扫而空,终究要更加清爽一些;喝过一些清酒之后,兴致当头,王永翀又拿出笛子,詹碧云拿出二胡,吹拉弹奏起来,巴哈孛罗不懂汉家音乐,只是呆坐一旁自斟自饮;温抒彦却感觉自己一时之间被这管弦之声带着飞向了天际,回头朝下看去,只见大地苍茫而辽阔,映在月空之下,如罩白霜,而京杭大运河则宛如落地游龙,蜿蜒曲折的河床静静地躺在大荒之上,千百年以来,默默地承载着这滔滔江水,川流而过;月空低垂、月色迷人,月光照在大河两岸随风摇曳的杨柳树上,袅娜成影,形似鬼魅;丝丝光线从天撒落,如水银泻地般,悄悄地飘洒在每一寸大地之上,洒在江水里,随着微风吹过,水波粼粼,把上面的月光也送向了远方,送到了每一个天涯游子的内心深处;繁星满天,点缀着浩瀚月空,犹如穹顶幕布下的闪闪灯火,见证了循环往复的春耕夏作、秋收冬藏,以及一代又一代的人们在这片土地上耕耘、流转。温抒彦脑海中悠然飘过几句古诗,“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或是“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等等,只是或许这些传唱千年的古诗也无法完全表达他此时内心深处的震撼感受。这已经是温抒彦第二次听到这首仙曲了,上一次自己还躲在油布里,为之轻声抽泣。一曲奏罢,温抒彦却感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禁不住轻声叹道:“真想为这天上仙曲谱词一首,方便平日里歌之咏之,只是冥想多时也未能找到能匹配上的绝美诗句。”

    詹、王二人听之同时摆手拒绝,詹碧云说道:“温兄弟不可,此曲谱了词反而就坏了意境,少了几分空灵。”

    温抒彦想了想,觉得在理,停顿了一会儿,又问道:“不知此曲唤作何名?”

    詹碧云答道:“此曲乃王兄与我一行趁兴而作,至今尚未命名。”

    王永翀这时候说道:“我也一直在惦记着此事,只是怕取了一个凡俗的名字反而玷污了这首曲子,正不知如何是好。”想了一想又缓缓说道:“我每每吹奏此曲,总觉得内心异常平静,像是把我带到了一个梦幻之境,让我想到了时间的悠远与漫长。有那么几个瞬间,我能清晰地感触到,在那无垠的时间长河里,我们这渺渺尘世好如沧海之一粟,竟是如此地不值一提;那些功名,那些霸业,或是富贵,又或是贫穷,终将化作尘埃,随风而散。所以我想,不如就叫它‘浮生若梦’曲,可好?”

    詹碧云摇头说道:“此名不妥,此名稍显直接,悲观之人读之又过于消极,且没有超然游离于尘世之感。”詹碧云想了一想,又说道:“不如干脆就叫无名曲吧?所谓大者无形、圣者无名是也。”

    王永翀说道:“无名也不妥,‘无名’显得过于轻慢随意,没有挠到内心深处的那份洒脱、那份‘痒’。”

    温抒彦也随之陷入了沉思,忽然说道:“不如就叫它‘还酹江月’曲吧。东坡先生有诗云‘浮生若梦,一樽还酹江月’(注:实际上是‘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正好你我四人此时泛舟江上、把酒当歌,遥对高悬圆月,切景又合意。两位仁兄意下如何?”

    詹碧云听之,赞道:“好一个‘还酹江月’曲,妙哉,妙哉。来,一起喝了这杯中酒,一起‘还酹江月’。”

    王永翀点头称是,端起酒杯,笑着说道:“哈哈,不错不错,既升华了意境,还不过分拘泥、沉湎。来,举杯敬平川广袤、夜色郎朗;因为有好曲,也因为配了个好名,今晚一醉方休。干了。”巴哈孛罗听之茫然,不过也和他们三人一起,仰头一饮而尽。

    农历正月十六,刚过了元宵节,前一天晚上闹过的花灯还没有被完全拆除,烟花碎屑这些落在了地上厚厚一层,也并未来得及清扫,那些住在天子脚下的安顺良民们脸上余欢未散,仍旧洋溢着节日的喜庆;温抒彦等一行四人也顺利抵达通州渡口,上岸雇了架马车,不过一个多时辰就来到了朝阳门外。正月里的积雪早已经消融,只是寒风依旧刺骨,温抒彦望着眼前几株还没长出新叶的高大乔木,以及鳞次栉比、红墙绿瓦的京师重地,心中油然生出一种庄严肃穆之情。进城后,巴哈孛罗因为要去补牙,一个人独自去了东市,温抒彦则随同詹碧云、王永翀两人往北再往西,来到了玄武门外(注:因避康熙帝玄烨讳,现已称神武门),与四方百姓一道为于谦于大人俯首请愿。

    紫禁城雄伟端庄、气势磅礴,四面围墙刷成了一色深红,墙下挖有护城河,北面只在玄武门处方留有一条康庄大道以便车马通行;红墙底部正中辟有方形门洞三券,此时深门紧闭;红墙之上建有重檐四阿顶城楼一座,顶部覆盖着黄色琉璃瓦,城楼上檐悬挂蓝底华带匾一幅,匾上书就“玄武门”三个鎏金大字;檐下城墙之上整齐划一地站有十来位笔挺身段的内廷禁卫,清一色身着铠甲,右手持有红缨标枪,面朝城外。玄武门前大道上乌泱泱地跪坐了成百上千位老百姓,各个面朝宫城、伏阙跪拜。温、詹、王三人一路赶来,见此情形,立马效法而为。从其他跪伏百姓处了解到,打年后开始就已经有人陆陆续续地从全国各地赶了过来,其中以河南、山西等地百姓居多;十来天过去,并未见皇上、太后或者其他御前太监前来安抚跪拜民众,倒是户部尚书王佐、兵部尚书邝埜等几位二品或者二品以下大臣来过几次,只是迟迟未有进展;打两天前开始,百姓们也是迫于无奈,甘愿为于大人绝食。

    约莫申时将尽,正跪的有些昏厥,玄武门右侧门洞忽然徐徐开启,百姓们竞相抬头眺望,只见领衔出来一位玉面公子,皮肤白皙,面容俊俏,头戴王冠,身穿红色四爪蟒袍,看样子大概十八九岁年纪;身后跟着三位朝服花甲老臣,再往后则是一众官兵,齐力推出来一大桶一大桶的米饭食物。百姓们见此,不免交头接耳起来,那玉面公子倒是头一次出来,身后三员大臣前些时候却来过好几次,居右者为户部尚书王佐王大人,居左者为兵部尚书邝埜邝大人,稍稍殿后者则是现河南承宣布政使右参政孙原贞孙大人。看这阵势,百姓们自然知道那玉面公子必定来头不小,于是一个个大声呼唤道:“大人,请你一定要为于大人做主,还于大人清白”、“于大人一心为民,并无任何过错”、“于大人是冤枉的”、“我以河南百姓作保,那十大罪证全为诬告”、“我以山西百姓作保,于大人并未营建私屯、勾结瓦剌”、“请大人明鉴”……一时人声鼎沸。

    以那玉面公子为首,领头的几个人快一步来到跪伏百姓跟前,一边安抚百姓,一边伸出双手,一个个地要将大家搀扶起来,只听见那玉面公子朗声说道:“百姓们,快快请起,听我说一句。我知道大家爱戴于大人如同爱戴自己的生身父母;于大人一生克己奉公、一心为民,不应该受到任何诬陷,更不应该被打入天牢、遭受此等不公正待遇。大家此时此刻的心情我非常理解,甚至可以说,这段时间以来,我内心所受的煎熬不比在场各位更少;诚恳地说,这几日我也是心情沉痛、无法进食;可是大家有没有仔细想过,我们这样做就能真正解决问题吗?看见大家这样,于大人心里只会更加难过的呀。”王佐、邝埜等几位大人分立那玉面公子两侧,眼含悲戚、频频点头。

    这时,有人大声回应道:“大人,我们也是被迫无奈的啊,于大人已经被扣押了三个月之久,指不定哪天就被执行了死刑,到那时我们后悔都来不及啊。”众人立马群起响应,你一言我一语地诉说了起来。

    见此情形,那玉面公子立马大声说道:“百姓们静一静,请相信我,于大人一定会没事的。”

    王佐、邝埜等人也在一旁帮忙平复众人的情绪,邝埜说道:“此事郕王爷和老臣等人已经面呈过皇上和太后,太后也已经下过了一道懿旨给顺天府,于大人现在确实没事,大家请放心。”

    百姓们听说孙太后也介入了进来,这才慢慢安静了一些,那玉面公子单手五指朝天,发誓着又说道:“今天,我朱祁钰向大家保证,于大人一定会被平安保释出来的。并且,从今往后,只要有我朱祁钰的一天,于大人就不会再受到任何诬告。百姓们,快快请起,再怎么说也不能饿坏了自己啊。”说着又去扶百姓们起身,还亲手把食物递到前面几个人的手中。原来这玉面公子正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郕王朱祁钰。

    知道来的是郕王,众人难免又是一阵交头接耳,有人立马就高兴地站了起来,并说道:“我相信太后和郕王一定能给于大人讨回公道。这馒头,我吃。”好几人随手就接过郕王及其他官兵手中的馒头、包子等,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瞬间就有好一些人跟着站了起来,接过食物就吃。

    郕王见此,与王佐、邝埜、孙原贞等人对视一笑,总算露出了开心满意的笑容。这时,忽然有人说道:“不行,我们今晚还是得呆在这里,哪儿也不去;我们并不是不相信郕王,只是关乎到于大人身家性命,在没有看到圣旨之前,我们是不会离开的。”

    王佐、邝埜等人有些面露难色,此事出一个昭告容易,但是要颁布圣旨却比较困难,因此正想向百姓们解释,郕王却一直面露笑容,大声回应道:“此事好办,我今晚就面见皇兄和太后,务必在明日午时之前,由我随同御前太监喜宁公公到此,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一句话,说得大家争相站了起来,一个个瞬间就感觉有了力气,大口大口地啃起了食物,王佐、邝埜和孙原贞见此,在一旁忙着劝道:“不急,不急,别噎着了,这边还有清水和稀饭。”

    果不其然,第二天辰时刚过,只见右侧门洞再次开启,郕王满面春风地随同一位三十岁上下太监模样人物缓缓走出,后面依旧跟随着王佐、邝埜等人。众人本来就满怀期望,此时不免有些欢呼雀跃起来,叽叽喳喳地相互说道“郕王果然没有食言”、“还是郕王的话管用”、“感谢苍天,于大人终于得救了”等等。待郕王他们一行人走近,群众们自动跪伏在地,只见那太监展开圣旨,大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于廷益大人公忠体国、勤政爱民,并未对圣上有任何不敬之处,特此命令顺天府即刻放人,不得有误。并自即日起擢升于廷益大人为兵部左侍郎,供职京师。钦此。”声音有些尖锐。宣读圣旨者正是御前太监喜宁。

    以郕王为首,连同其它大臣、侍卫以及一干百姓人等,一起跪拜磕首,齐声说道:“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郕王起身后,代大家接过圣旨,高举过头,满面笑颜地对大家说道:“百姓们请宽心,我朱祁钰答应过大家的就一定会努力去办到。过一会儿,我还会和王大人、邝大人他们一起,亲自前往顺天府去迎接于大人出来,为他接风洗尘,同时赴任兵部侍郎之职。对了,打明儿起,邝大人就是于大人的顶头上司啦。”说着就朝邝埜微微含笑。

    邝埜捋须微笑道:“没错。百姓们,如果大家还信任我这把老骨头的话,就放心把于大人交给老臣吧。”

    百姓们一心想着于大人最好能留任地方巡抚,听说于大人从此调入京师、供职兵部,纵使万分不舍,终究知道于大人从此身处天子脚下,虽说品级稍下半级,但却更利于仕途经济,禁不住都替于大人高兴起来。

    郕王得见此情此景,不免有些动情,眼瞧着百姓们终于笑逐颜开,心结慢慢舒展,也跟着欢快起来,郕王微笑着说道:“另外,皇上还下令通政使李锡向于大人赔礼道歉,出谢罪告,昭示天下。”

    百姓们这才心悦诚服,又都跪倒在地,齐声说道:“谢郕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郕王忙不迭地把百姓们一个个扶了起来,并一一说道:“快快请起。”

    喜宁公公这时尖声细语地说道:“今日早朝,李大人当着皇上和众大臣的面已经当庭请罪,说是对皇上大不敬者实乃另有其人,只是也叫于谦,恰好与于大人名讳相同,又都曾在山西为官,才会误而抓之。”众人听到于大人是被冤枉的,那还计较这许多,一个个都喜出望外。喜宁公公接着说道:“另外,还有一个好消息;翁父体恤百姓们舟车劳顿,在皇城门外早已经备好马车,护送众人离京。”

    温、詹、王三人本来还因为自己来得太晚,有些懊恼不已,没想到这两天事情进展的这么顺利,禁不住相互之间击掌相庆;远远瞧着郕王爷站在人群之中,英姿勃发、风度翩翩,想群众之所想、急群众之所急,不免心生崇敬之情。温抒彦自我感叹道:“男儿自当如此。”

    这句话恰好被旁边一个人听到,只听见他像是回应着说道:“谁说不是呢?昨天刚走出来的时候还以为会像前几位大臣一样敷衍了事,只不过是绣花枕头一个;看来人不可貌相啊。”

    一会儿早饭发放完毕,郕王以及其他几员大臣们向大家别过,回到宫城,说是还要去顺天府接于大人;百姓们也有一些绕过紫禁城,要到顺天府衙那边去的,但是大部分人都慢慢散了。总算苍天有眼,皇天开恩,一个个忧心忡忡而来,喜笑颜开而去。

    温抒彦三人还没走出朝阳门,远远看见巴哈孛罗坐在一座客栈门口等候,正好临近正午,四人于是找了一张四方桌子坐下;巴哈孛罗知道詹碧云和王永翀好酒,又值于大人那边一切顺利,于是先行点了一壶北方窖酒,随后又点了一碟地道BJ烤鸭,一盘切肉以及几样小菜;巴哈孛罗刚镶的牙,只能一旁喝稀饭,陪着聊天。四人不免感慨了几句,席间少不了谈论到郕王爷这几日的豪气英风,一时意犹未尽。

    酒过三巡,巴哈孛罗忽然问道:“不知几位今后有何打算?”王永翀和詹碧云本来就是浪迹天涯、寻山问水之人,正好趁着这次机会,想去走访一下京师周边的名山大川。可是即便这么简单一句话,倒把温抒彦问得有些茫然起来,一路走到今天,都是顺势而为,他自己还真没有往那方面去想;最开始从三清山上下来是要去襄阳府找姑父的,在刘家集偶遇武当道人以及巴哈孛罗,从只言片语之中得知了自己的一些家世渊源,才会折而往东来到南直隶高邮州,谁曾想巴哈孛罗忽然身受重伤、昏迷不起,再尔遇到詹、王二人,这才又阴差阳错之间来到了京城;如今各自都要离去,剩自己独自一人在这北方京师重地,虽说个中繁华自己前所未见,只是这一切都像是游离于自身之外;温抒彦只知道自己并不属于这里,但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属于哪里。于是轻声说道:“皇城门外正好有马车护送我们离京,我先出了京城再说吧,可能会先去一趟高邮,然后再去襄阳府。”

    巴哈孛罗说道:“也好,正好我也可以蹭一蹭这些马车,离了京我会先回一趟塞外,往后再做打算。”

    王永翀见他俩没有什么盘缠,就匀了一些银两出来。四人又闲聊了一会儿,行将别离,莫名有些感伤,巴哈孛罗最后说道:“多谢几位兄弟一路照顾,我这条命就是从你们手上捡回来的,贝罗感激不尽。三位兄弟也不要见怪,今天我以稀饭代酒,敬大家一碗。”说着仰起脖子,一咕噜把一碗稀饭全喝了下去。

    詹碧云说道:“天涯路远,我们来日重逢。干。”三人一起干了。

    出了朝阳门,四人正式别过。门外果然停了几十辆马车,只是相对简陋很多,这些马车既没有护栏,也没有顶棚,可以说不过是在大车轱辘上架了几块大木板而已,木板上简单覆有薄薄一层稻草,方便众人就坐;看样子这些马车像是之前运送粮食或者其他货物所用,临时增派了过来;可即便如此,终究要比步行省力不少;一车大概能拉八九个人,差不多坐满就出发。有些人觉得这太不体面,也有些人不想久等,就自己花钱雇了一辆马车先走;温抒彦本来也不在乎这些,心想能把自己送到通州,已经是皇恩浩荡了,到了通州自己可以再乘船南下,或作他想。巴哈孛罗要往北走,于是上了另一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