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酹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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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相随(下)

    贝罗长叹一声,接着将那天的事情娓娓道来:“话说那日云本、云直两位道人走的很快,走街串巷、穿堂过户,进入了一座私家府邸,眼瞧着就要跟丢,于是我绕到府邸大院侧面,说来惭愧,只能翻墙而入;院内种有丝竹腊梅,修有亭台楼阁,想必是襄阳府地方上的什么名门望族。最外面一进是会客厅,看他俩行色匆忙,心想他们应该不会在此议事,于是我直接往里面一进走去,院内时有家丁奴婢走动,却左右不见他俩身影。不久日落月升,华灯初上,府内更是灯火璀璨、熠熠生辉。正自气馁,回首望向院内漆黑夜色暗自惆怅之时,没成想,天随人愿,无意间猛然发现假山堆里透出一丝亮光,于是我贴身靠近,从石缝中往里瞧去,却是一间石室。”贝罗顿了一顿,卖起了关子,说道:“你猜我看见了谁?”

    温抒彦不及细想,说道:“自然是云本、云直两位道长了。”

    贝罗说道:“没错,不过除了这两位老道之外,还有段玉真、祝玉京两位武当山第六代弟子。只见其他三人坐定,云本道人却一边渡着步子一边轻声重复着一段古怪而又难懂的文字。我也记得不是太清楚他所念为何,但是从后面的解释来看,大概是‘一尺一,无添二,祭为三,狗口四’十二个字。”贝罗顿了一顿,接着说道:“包括我在内,各个正是纳闷,不知此为何意;这时段玉真忽然腰杆一挺,说道:‘这是一个谜面,一尺一即为十一寸,由上而下组成寺庙的寺字;‘无’在客家方言里面读作‘冇’,冇添二即为有字;狗即为犬,犬加四个口,即为器字;所以是寺有祭器四个字’。”

    温抒彦大为震惊,这分明是《采茶曲集》第一页上方的十二个字,想不到竟然是一个谜语,于是直接将那本当初被祝玉京从中撕成两本又在三清山上被自己重新装订过的《采茶曲集》拿了出来,翻开第一页一个字一个字地确认了一遍,然后又轻声念了一遍:“一尺一,无添二,祭为三,狗口四。寺有祭器。”

    贝罗正好侧身瞧见,好奇道:“真是奇怪,竟然和你这书上所写一模一样。”随后问道:“温兄弟,你这册书能否借我一阅?”温抒彦见贝罗说话诚恳,并无疑心,于是直接将曲集递了过去;贝罗拿在手里,一页一页仔细翻看,看到重新装订处,好奇地望向温抒彦,大概是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温抒彦瞧他看得仔细,耸了耸肩,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贝罗见此,也没细问,埋头继续往剩下一半翻去,眼瞧着只剩下七八页左右,贝罗这才抬起头说道:“时候也已不早,我们下山边走边聊吧。”说着就往山坡下走去。

    到了坡底平整地带,贝罗差不多已经把那本曲集翻完,然后递回到温抒彦的右手中,道了声谢;不料温抒彦右手还没痊愈,一下没拿稳,整册书均掉入了水沟里,全被浸湿。贝罗连声抱歉,急忙弯腰把曲集捡起,然后一页一页翻过,试着用嘴哈气吹干;初雪天气,哪有那么容易,幸好风大,于是两人找一干燥地方,将书翻开,让它慢慢风干。两人正好闲着无事,呆立两旁,这时贝罗问道:“不知温兄弟何以有此册书?”

    温抒彦没有过多隐瞒,简要说道:“如书名所写,此书乃是一本‘采茶曲集’,收集与记录了一些赣南地方采茶歌谣,由祖父及家父编撰而成。少时受家父耳濡目染,爱好器乐,因缘凑巧就拿了出来,然后一直揣在身上不敢遗失。坦诚地说,若非贝兄指出,我也不知第一页会是谜语一则,还是‘寺有祭器’之意。”

    听到这,贝罗像是终于把一些事情给串联了起来,思索着,轻声说道:“谜语,赣南地方,姓温——难道温兄弟来自半年前惨遭灭门的赣南温家?传言温家七口,无一生还。温兄弟怎么……”忽然看见温抒彦满脸悲伤,贝罗没有再说下去。

    温抒彦顿觉黯然,瞬间又回想起端午节的那个下午,那个如此遥远而又近在眼前的下午;温抒彦眼里噙着泪水,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贝罗深感抱歉,连说对不起。然后又说道:“温兄弟乃忠义之后,失敬失敬。”

    温抒彦略为歉然,收了收情绪,说道:“让你受惊了。”

    贝罗忽然感叹道:“哎,也算是上天开眼,没有让宋瑞公绝嗣。”

    温抒彦半天摸不着头脑,听贝罗说了两句莫名其妙的话,不知道所谓何事。两人静默许久,最后贝罗像是想通了一些事情,问道:“难道温兄弟怀疑这事与武当派有关,才会去跟踪那四位牛鼻子?”

    温抒彦点了点头,然后讲出了在刘家集四方小店里面的所听所想。贝罗听完说道:“对了,你可知道他们欲将何往?”温抒彦摇了摇头。贝罗说道:“这还得从那天晚上说起。当段玉真猜出那是‘寺有祭器’四字的时候,只听云直散人忽然悟道:‘寺有祭器,伶仃寺有祭祀用器。’说完,云本、云直两位对视着点了点头,接着又讨论了一些其他事情,这才吩咐段玉真和祝玉京带上几位师兄弟立马奔扑扬州府高邮州。”

    温抒彦有些不解,不知这和伶仃寺、扬州府又有何关系。贝罗见此,先是一愣,然后想了一想,明白了过来,解释道:“温兄弟尚小,可能有所不知。六七十年前,令先祖正好主居高邮,人称淮扬文家。”

    温抒彦此时不由一怔,自言自语轻声呢喃了好几遍“淮扬文家”,脑子里充满了疑问。这是一个只存在于姑父故事里的名词,忽然之间就成了自己的先祖。温抒彦紧锁双眉,试着把整个故事脑补了一下:其实武林中人早已知道赣南温家就是淮扬文家的后人,并以为赣南温家继承了淮扬文家全部或者部分武林秘诀,于是武林各路人马为了得到它们,阴差阳错、有意无意之间,最终酿成温家灭门惨案,并且很有可能屋毁人亡、一无所获。最近武当派无意中得到这十二字句,并琢磨出是“寺有祭器”四字,最容易想到的情形就是,那些武林秘籍很隐秘地藏在了当年先祖有泰公参禅礼佛的伶仃古寺里的一些祭祀用器里面,或者至少与那些祭祀用器有关。

    温抒彦自己把自己吓得一跤跌到,脸色发白,他怕他自己的猜想都是真的,那么这分明就是一个翻版的衡阳宗家,而自己其实应该姓“文”,而不是“温”。贝罗见此,连忙把温抒彦扶了起来,说道:“一切都还只是你我猜想,或许这仅仅是一个巧合呢?”说完满脸真诚地望向温抒彦,见他依旧沉浸在震颤与悲痛之中,没有答复,贝罗顿了一顿,接着道:“这样,正好我也有事要前往淮阴,不如你我同行,到高邮一趟,看个究竟。如何?”

    温抒彦无法拒绝,心里疑虑太多,很多很多事情都还没捋清楚,比如到底是谁让他无家可归、流离失所?又有谁参与其中?堂堂武当派为何会去趟这趟浑水?武当派又是从哪获得的这十二字句?于情于景,这又不像是祝玉京他们在长宁小酒家的时候就已经得知了这十二个字的潜在意义,并牢记至今。由此看来投靠襄阳府姑父一家已经不是当前最优选择,武当派和高邮才是温抒彦想去抓住的那根稻草;于是,温抒彦收拾好《采茶曲集》,与贝罗两人一路往东,相随而去。

    贝罗知道他一身乞丐装扮,不方便与之同行,于是潜入一户农家,顺手盗了几身棉衣棉裤、一件外衣,稍微梳洗打扮了一番,顿觉清爽许多。后来又去顺了两顶风雪帽子,自己和温抒彦各戴一顶。

    大别山山高林深,少有人烟,十月末冬月初的天气,早已漫天飞雪、银装素裹;多处官道也已经被大雪埋没不见,两人一脚深一脚浅艰难前行,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山寒地冻的季节,野果凋零,幸好贝罗身手不凡,两人一路打野味为食。这几日里温抒彦基本上是有问必答,只是贝罗多年来一直走南闯北、浪迹天涯,过着类似于江湖游侠式的生活,与温抒彦之前邻里相望、鸡犬相闻的山水田园式小农生活大为迥异,因而也时常答非所问、不得要点。温抒彦却心绪繁杂,没有去反问贝罗的过去,只是从平时闲聊里间或着知道贝罗生于大漠,且长于大漠。二人行了十数来日才终于走出大山,再翻过一些连绵小坡就将进入江淮平原一带。

    这日贝罗又打来六七只野兔,一时没有全部吃完,于是挂在腰间,充作往后两三天的口粮。临近中午,大雪初霁,北风兀自呼呼在吹,只是比早上略小了一些。远远看见驿道旁有一小酒家,迎着寒风,酒旗被吹的猎猎作响,酒旗上书着三个大字,是为“话桑台”;门口依势搭一凉棚,棚上长有一些藤蔓作物,值此冬月,早已枯萎;棚下约莫分两排散乱地摆放着六七张四方桌子,桌子四侧理应各放有条凳一张,却被大家拖了几张出去,三三两两地围坐在左侧靠里一张桌子周边,远远听见人群中间似乎有人在述说着一些什么,时不时还从中传出大笑几声;其他桌子上偶尔坐着一两个散客,大多也朝人群方向细细听着,唯独右侧靠里一张坐着髯须客一位,眉毛浓密,头发略显散乱,麻布衣服穿着,坐在那里自斟自饮,除了窖酒一坛,桌上只有一碟熟牛肉和半个烧饼。贝罗、温抒彦他俩连日里吃的都是木烤野味,肚子里全是肉腥,见这里有酒,还有素食,两人连忙挑了中间靠外一张四方小桌,摘了风雪帽子,坐下歇脚;一会儿见老板娘走了过来,两人点了一壶窖酒,要了一小碟酱鸭,一碟豆干,一碟水煮花生,一碟蚕豆,贝罗拿出一只野兔,让老板娘帮忙炖了去,一面还嘱咐着需要放足葱姜、辣椒等调料去臊。温抒彦好奇,问老板娘围坐的那群人在做些什么,老板娘简单道出了原委。原来老板娘夫君屡考不中,于是心灰意懒,趁着地利,在县城近郊建此酒家一座,招呼来往行客,没有银两也不大要紧,只要能讲出一两个精彩故事,就能免费获取一碗热茶或是白粥,要是故事新颖、观点奇特,并且令她夫君满意,酒肉招待也未尝不可。店名取自孟浩然诗《过故人庄》里“把酒话桑麻”一句。说着那老板娘朝人群中一指,那位端坐方桌中间,认真倾听,抬笔欲书未书之人正为其夫君。温抒彦总算有了一些兴致,于是也朝向人群,认真听他们讲来。

    这时只听见人群中有人说道:“……话说太师也先获瓦剌诸部臣服之后,自称太师淮王,脱脱不花空有大汗之名,却也无能为力。举例来说,一般情况下,藩属来朝,都是一国一使。年初例行进贡我朝,脱脱不花和也先君臣二人均派有使者前来,互不统属;对此,朝廷也颇为无奈,于是区分为鞑靼与瓦剌,下发两份答谢敕令,按使者人头来算,各有重赏。脱脱不花向来乖巧,那也先却贪得无厌,依照成例,瓦剌部使臣不得超过五十人,也先为了讨要更多赏赐,今年直接派来两千余人,比脱脱不花使臣还多了几十倍不止,进贡的马匹也是以次充好。”那人说着欲要喝茶,却见自己碗里不知何时蘸入一笔墨汁,于是故意停了下来,斜耷拉着脑袋,咧着嘴朝店主人憨笑。旁边一众人等见此情形,不免嬉笑连连。

    那店主人正低头奋笔疾书,忽然听见笑声,于是抬头看去,不免也笑着说道:“哎哟,对不住了,老田。一不小心把你的茶水当作了墨砚,我说这一笔怎么就稀了不少。哈哈。”

    那“老田”笑骂道:“好你个老匡头,怪不得到如今还只是茂才公一个,自己墨水都吃不够,还想着分我们一笔。唯独可惜了这上好的六安瓜片,糟蹋了。”其他众人听到这,哄堂大笑起来。

    那店主人“老匡头”笑着回应道:“嘿嘿嘿,你也别取笑我了,我给你换一碗窖酒赔不是可好?”说着就把“老田”的茶碗冲洗干净,斟了一大碗酒,然后说道:“别逗笑了,接着讲你的故事吧。”

    “那敢情好了。”老田美美地喝了一口,随后故意把酒碗往“老匡头”远端一移,作了个鬼脸,众人见此,禁不住又是一阵哄堂,老田也是呵呵有声,随后接着说道:“却说此事上报至王先生那里,王先生听之大为气愤,立即减免赏赐,并下发敕令约束也先;那也先不但不奉旨,还指示使臣在来往路上横行不法、烧杀抢掠……”

    贝罗和温抒彦他们一桌早已上齐酒菜,就差兔肉还没炖好,两人正边吃边不无兴趣地听着,这时只听见贝罗摇头轻声说了一句:“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茫茫大草原终有一日要毁于此贼之手。”温抒彦倒没有仔细听贝罗说话,那髯须客却朝他们一桌望了一眼,然后又接着低头喝酒吃肉。

    老田侃侃而谈,到最后总结道:“……幸好有王先生,否则我堂堂大明竟要被也先这雕虫小技给蒙蔽,虽无伤大雅,却也并不光彩。”说完满足地长饮了一大口酒,嘴里啧啧有声地说道:“爽快,终究比‘墨汁瓜片’要过瘾一些。”说得大家伙不免又是一阵哄堂。

    这时只听见那髯须客忽然放声大笑,操着一口浓重的西域口音说道:“哈哈,好一个‘幸好有王先生’,所谓大奸似忠,大伪似真,古人诚不欺我。”众人听着一愣,都回头瞧向那髯须客。那髯须客不等别人问话,接着说道:“众人是否可知你们所谓的‘王先生’前些时日以莫须有的罪名将于谦于大人关入了地牢?”众人茫然摇头。

    店主人“老匡头”这时说道:“我上次倒听一位过路河南人说过,一时不知真假。”

    “呵呵,这还有假?”那髯须客无奈地摇头苦笑,随后猛喝了一大口窖酒,抹了抹嘴,接着说道:“且不说于大人,那王振老阉人在你们口中竟然成了‘王先生’,口吻和朝中溜须拍马之辈如出一辙。真是可叹,可怜。”

    老田这时插话道:“这几年百姓生活稳步提升,钱粮不多不少都有些结余,居者也有其屋,如此安康太平、祥宁富硕,放在二三十年前却也不敢去想。虽不能说是全赖‘王先生’之力,可辅政多年,苦劳总也少不了吧?”

    另有一个人说道:“老百姓嘛,能过上好日子就够了,谁又在乎上面是什么于大人或者是王大人呢?”

    那髯须客摇头不止,苦笑着说道:“二十年前,一文钱够一家四口一天用度,如今只能买下一个馒头。十五年前,三两纹银足够修砌豪舍一栋,到今天怕是不够买下你这路边酒家一座。钱粮确实有了些结余,只是除了自家那一亩三分地的产出,那些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们还能多出些什么呢?不可否认,一日三餐渐次有酒有肉了,但我们真正就比以前过得富足了吗?”一个个问题把众人全给问住了。那髯须客这时又喝了一大口酒,像是自顾自话,接着说道:“我不是太懂历史,错谬之处,还望海涵。纵观华夏上下几千年历史,凡大一统王朝,特别是逾百年大一统王朝,前期都会有一个盛世,如‘文景之治’、‘明章之治’、‘开元盛世’等等,史书上盛赞其为‘政通人和,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诸如此类云云。我有时在想,为什么这些太平盛世大多发生在逾百年大一统王朝的前期呢?后来石亨兄弟提点我说,历史从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成王败寇,历来如此。我这才恍然大悟,或许有些盛世并不都是什么盛世,只是国祚绵长,后世子孙谢天谢地谢祖宗,盛赞如斯。”说着,那髯须客端起酒碗,左右晃了几晃,要喝不喝地忽然卖起了关子,问道:“忽然想问在座的各位一个问题,自始皇帝一扫六合、统一天下开始算起,谁能当得起‘千古一帝’这一称号?”

    众人七嘴八舌,一时各不相同,有人说道“汉武大帝”、“自始皇帝一扫六合起,自然是秦始皇咯,哈哈”、“唐太宗李世民”、“我朝太祖、成祖”;也有人说道“问一群农民谁是‘千古一帝’,谁管呢?哈哈”

    温抒彦见髯须客一直摇头,这时轻声说道:“隋文帝?”说这话时心里也没有什么底气。

    髯须客忽然放下手中酒碗,抬头望向温抒彦,问道:“何出此言?”

    温抒彦有些战战兢兢,说道:“其实我也并不知晓,只是依你刚才所说,或许那些逾百年大一统王朝前期的盛世并不都是什么盛世。小弟学识浅薄,似乎唯独‘开皇之治’所在的隋朝历两帝,只有不足四十年国祚。”

    那髯须客听之大笑着说道:“哈哈,不错。历史有时候非常有趣,历朝历代都会对前朝进行大量诬陷、诋毁,特别是针对前朝末期往上两到三代帝王,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天下百姓觉得朝代更替乃名正言顺,天命使然。‘一代暴君’隋明帝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温抒彦听之眉眼轻蹙,像是自言自语,低声说道:“隋明帝?”

    那髯须客正好听见,解释道:“也就是唐人所说的隋炀帝。”见温抒彦没有更多疑问,然后又接着说道:“只是‘开皇之治’太过于璀璨耀眼,纵有生花妙笔,也无法抹去;正史盛赞其为‘仓禀实,法令行,君子咸乐其生,小人各安其业,人物殷阜,朝野欢娱’等等。”说着吃了一大筷子牛肉,又喝了一大口酒,忽然接着说道:“算来我大明朝到今天,也算风风雨雨走过了七八十年;假如我朝有幸,长过强汉盛唐,我们今天也算是生活在了一个‘太平盛世’了。反之,若我朝不幸——”

    众人见这髯须客滔滔不绝,说民生,侃历史,刚开始有些不明就里,谁知说到这里忽然直指大明,还欲说“我朝不幸”,半数人等起身就走,那店主人“老匡头”心下也是一阵栗六,于是赶紧大声抢着说道:“这位仁兄且住,大雪初霁,暖阳正好,何不出去踏雪寻梅,一探山水之乐。此地店小民钝,山野之地,容不下这上下几千年历史,还望谅解。”直接就下了逐客令。那髯须客沽了一口酒,忽然哈哈大笑而起,留下一些碎银,飘然而去。老匡头这才长呼了一口气,收了笔墨纸砚,悻悻然回店里去了。

    这时炖兔肉也已上齐,贝罗和温抒彦酒饱肉足之后才发现身无分文,于是和店家商量着赔了几只野兔了事。

    两人继续一路向东,天气是一天冷过一天,只是地处江淮平原,地势平坦,官道也好走很多,不几日就到了巢湖渡口,北上离南直隶中部重镇庐州府不过两三日行程。皑皑白雪飘落,湖面却并未结冰,一眼望去,烟水澹澹,无涯无际,渡口泊有双层精致渡船一艘,画舫若干,问过才知那些画舫乃游玩巢湖所用,而那艘渡船却是要东行扬州。贝罗一合计,趁别人并未留神,拉着温抒彦偷偷潜入渡船船舱底部,却是粮仓所在。

    那渡船很快就收锚起航,一路顺水东往,比两人冒雪行走要快得多。因为潜在底层粮仓,既抵御住了凛冽风寒,又不畏忌挨饿,前几日两人旅途劳顿,早已困乏,这次终于可以美美地睡上几个安稳觉,还不耽误行程,岂不快哉。正值睡眼朦胧之间,温抒彦忽然听到有一男一女在底部船舱里轻声说话,从声音判断,与他俩所在位置只隔了几个粮垛;温抒彦生怕被船主或是其他人等发现,心中不免一阵忐忑,正待起身查看,却见贝罗一动不动地蹲在自己身旁,右手食指置于唇边,示意自己保持安静。

    隐隐约约间听见那女的心气略喘,说道:“感谢前辈救命之恩,结草衔环,无以为报。”边说话还边咳嗽两声。

    这时那男的轻声说道:“水姑娘言重了,顺手为之,又何足挂齿。”声音低沉、雄浑。两厢停顿了一会儿,只听到那男的接着说道:“只是不知那‘江湖四兽’为何一路追踪水姑娘,还寻水姑娘的不是?”

    那女的说道:“此事说来话长,其中有许多不便细说之处,还望前辈多多包涵。”这时那女的又猛咳嗽了几声,然后哂笑有声地说道:“所谓‘江湖四兽’,不过是些鸡鸣狗盗之徒罢了。一路上,明里暗里又何止区区‘江湖四兽’那几个小人在这穷追不舍?说一千道一万,也不过是为了——”正待往下细说,这时忽然停顿下来,过了小半会儿,只听见那男的朗声说道:“粮垛背后的兄弟,何必躲躲藏藏,不如出来露个照面。”

    贝罗大为震惊,往旁边一看,才知道因为温抒彦起身动作太大,一个踉跄,靠在了粮垛上,惊动到了那男的,自己却因为太过于专注,反而并没有察觉。贝罗见势如骑虎,于是理了理衣服,和温抒彦一起走了出来;只见船舱远端角落里一男一女两人盘坐在地,那男的一身黑衣黑裤黑筒靴,脸戴黑色面罩,只露出两只眼睛,目光如炬,直勾勾地盯着他俩,两手微微蓄势;那女的却与之形成鲜明对比,全身白衣白裤白布鞋,虽说脸色苍白,却也瞧着颇为清秀端方,只是头发略显散乱,嘴角微带血丝,像是刚刚受过重伤。不等其他三人开口,只见那白衣女子一脸厌恶,低声说道:“真是蚊蝇鼠蟑,挥之不尽,赶之不绝。”温抒彦朝那白衣女子望去,总觉得像是在哪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

    贝罗这时微微拱手作揖,躬身说道:“姑娘怕是有所误会,我等二人乃是寻常行脚,有事欲下扬州,只是苦于身无分文,于是趁船员们浑没在意,于上一渡口偷溜上船,暂寄于此。只是不知二位——”贝罗故意把“位”字尾音拉得稍长,想说“只是不知二位又是缘何至此?”

    大概是觉得这说辞太过于拙劣,那白衣女子对此嗤之以鼻,轻哼一声,把头扭向一边。那黑衣男子却依旧戒备不减,两眼往贝罗和温抒彦身上分别扫了一遍,然后说道:“如此最好,你我车行车路,水行水路,各不相扰。请!”说完右手轻轻一摆,意为请回。

    贝罗见此情形,心中已经有了一些计较,再看到对方并不无任何欢迎之意,于是轻声说了句“叨扰了。”说完,领着温抒彦,两人先是后退两步,随后转身回到了粮垛背后。至此两边各自无话,温抒彦躺在船舱里想了很久也没有想起来那白衣女子到底是谁,不知过了多久,竟然又沉沉睡去。贝罗却一直闭目养神、侧耳倾听,不久渡船行至瓜洲渡口,再过一会儿就要折而向北,顺着京杭大运河直抵扬州。贝罗耳听着那一男一女两人出了船舱、上了岸,于是撇下依旧酣睡未醒的温抒彦,偷偷跟了出去;只见岸上白茫茫一片,寒风凛凛,大雪如鹅毛般从天飘落;贝罗不敢大意,出了码头,一路紧跟脚印走去;眼瞧着那白衣女子像是重伤未愈、行动不便,天寒地冻的,一直左脚浅右脚深地由那黑衣男子搀扶着慢步前行,两人刻意避开村落与官道,绕道而走,不久就进入了一片竹林之中。雪越下越大,不多一会儿就能盖住脚印,贝罗怕因此跟丢,三步并作两步紧随了过去,沿着脚印刚转过几丛竹子,只见前方是一小片空地,空地中央,那黑衣男子背身而立,头上肩上落了厚厚一层积雪,想必已经等了好一会儿;却不见了那白衣女子踪影。贝罗扫视了一下整个竹林,正要说话,这时,只听见那黑衣男子忽然摇头发话道:“这会儿才到,这脚力比你那叫花子师傅可差远了。”

    贝罗心头一怔,凝眉说道:“前辈知道在下是谁?”

    那黑衣男子依旧没有转身,说道:“老夫并不确知,不过瞧你这脚踩‘落日轻烟’步,腰插枯绿色竹杖,也差不太离。你来告诉老夫,你到底是巴哈孛罗还是伯克阿鲁台?”

    贝罗难掩心头惊愕,唯有大笑着说道:“哈哈,何以知道我就是巴哈孛罗或者是伯克阿鲁台,而不是丘牧北?”刚说完心里就后悔了,自己竟然被对方牵着鼻子答话,一语间接道出了师承。原来漠外侠丐常年浪迹塞外草原,只收了三个嫡传弟子,除了大弟子丘牧北,其他两人都不是汉人,无论口音、身形均略有区别。

    那黑衣男子这才转过身来,黑色面罩依旧,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贝罗,眼神锐利,令人发毛;那黑衣男子本来只是试探,这时冷笑道:“那老叫花子一生欺世盗名,净教出些像你这样不成器的弟子。哼,你现在就是不说老夫也已经明白。”顿了一顿,那黑衣男子又接着说道:“地上的雪积的还比较厚,足够你‘扫雪遮光’。来吧,把你那‘人力陀螺’给我转起来。”说完,轻轻走向一边,折了一根大拇指粗细、约五尺长的细竹竿,往地上一驻。

    知道那黑衣男子是在嘲弄落日杖法第二十八式“风潇雨晦”使将出来犹如旋转陀螺,并刻意把“扬尘蔽日”说成“扫雪遮光”,贝罗这一回却并没有被激怒;再看到那黑衣男子手折竹竿,断口平整,近似刀削,贝罗反而越发镇静下来,平声说道:“想必前辈与师尊之间有所误解。师傅一生钟情山水与风物、好四方云游,不料却于三年前意外客死中原、死因未明;我等师兄弟三人虽成长于化外之地,顽劣成性、不通礼教,却也懂得‘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道理——”未等贝罗说完,那黑衣男子打断道:“又是头插葱扮大象的野猪,竟能把觊觎中原武学说得如此清新脱俗。少废话,动手吧。”语态平静、低沉,却足已盖过贝罗的声音。

    贝罗见此,知道解释已然无用,只好说道:“既然如此,那晚辈就不客气了。”说完先是扎稳马步,做了一个落日杖法的预备式,只见那黑衣男子反手握住竹竿三分之一处,依旧纹丝未动;贝罗于是枯绿竹杖蜿蜒前伸,使出了一招“巨蟒下山”,直指黑衣男子前胸,不料还没有近身,却被那黑衣男子抬起竹竿轻轻往右手边一拨(注:因两人相对站立,此为贝罗左手边),再往下一按、写意化解,那黑衣男子还随口说了一句:“不行。”贝罗这一招本来就并未使老,转而使出一招“绊马竿”,直接往那黑衣男子的下三路横扫过去,迅捷有声;那黑衣男子见此,将细竹竿往雪地上一竖,震的地上积雪飞溅,正好挡住了贝罗枯绿竹杖的去路,竹杖、竹竿相撞,发出“咚”一声,异常清脆,紧随此声的是黑衣男子的再一句“不行。”贝罗迅速变招,那枯绿竹杖顺势沿着竹竿往上滑去,眼瞧着就要刮到黑衣男子右手五指,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黑衣男子右手一松,右脚在竹竿底部轻巧一勾,那竹竿就直挺挺地从黑衣男子右手位置滑向了左手,在雪地上留下浅浅一道划痕,竹竿却并未倒伏,紧接着还是那句“不行。”瞬息之间,贝罗见那黑衣男子右侧已无阻拦,于是瞧准时机,力贯竹杖,猛地往那黑衣男子颈部抡去,眼瞧着那黑衣男子不死也要重伤,只是贝罗惯用右手,此时竹杖从贝罗左侧往右侧使来,难免用之不畅、慢了半拍;那黑衣男子倒像是尽在掌握,左手持竹竿迅速往右上方一档,致竹杖、竹竿再次相撞,因竹竿细小,且只剩黑衣男子单手从中把持,两端凌空无从借力,被震的左右摆动不止,发出清脆的嗡嗡之声,嗡嗡声中还是那句“不行。”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贝罗连出四招,那黑衣男子也连续化解了四招;贝罗接着又连出了二三十招,都被那黑衣男子一一化解,而且每一招之后都伴随着一句“不行。”语气中充满了轻蔑。堪堪二十来招落日杖法下来,贝罗竟然毫无办法,于是不进反退,后退几步到离黑衣男子约一丈远距离站定,平复了一下气息之后,轻声说道:“晚辈学艺不精,见笑了。若无其他吩咐,晚辈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完两手一拱,躬身欲退。

    那黑衣男子一听,顿时哼了一声,闭目摇头;贝罗见对方稍微放松了警惕,不敢怠慢,竹杖一端迅速往雪地里一抵,开始转起了圆圈,只见那圆圈越转越快,瞬时卷起漫天飞雪,形成一个近一丈长的风圈,那风圈直接向黑衣男子迅速移动。却见那黑衣男子两眼微睁,纹丝不动,悠悠然抬起竹竿,直指风圈正中心,以不变应万变;风圈越行越近,剩下约莫半丈长距离的时候,只看见“咚咚咚”的一阵竹子连续撞击的声音之后,那风圈却忽然渐行渐远,快速离去。待风圈走远,那黑衣男子才快步走到一丛茂密竹林之后,却看见那白衣女子平卧在地,双目紧闭、脸色发白,像是奄奄一息。那黑衣男子心头一紧,紧抱着那白衣女子,禁不住热泪盈眶,却始终没有掉下来。

    话分两头,单论内力,贝罗终究远远不及。竹杖、竹竿快速相撞,谁内力深厚,谁就能紧握竹干,谁承受的伤害也就更小。交手二十来招之后,贝罗自然知道那黑衣男子功力在自己之上,只是心有不甘,况且段玉真前不久才被自己打败,于是故技重施,瞧准时机,使出了第二十八式“风潇雨晦”;可直到两竹相交之时贝罗才知道那黑衣男子的内力简直深不可测,与他相比,自己真可谓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那黑衣男子面罩都没有被吹掉,贝罗却被震得虎口发麻,差点把持不住手中竹杖;于是不加细想,贝罗立马掉头就走。“风潇雨晦”创立之初就是一个逃跑招术,除非骑马,敌人是追无可追,没成想因为能遮天蔽日,用之进攻却也常收奇效。

    走出竹林,贝罗右手兀自颤抖不止,虎口被震得鲜血直流,还好那黑衣男子无暇他顾,贝罗因此得以逃脱。瓜洲和扬州均在京杭大运河西岸,高邮城却在大运河东岸,贝罗于是简单自我包扎之后,跨过运河,一路向北,朝高邮方向艰难走去。两地相距不算太远,且地处淮扬富硕之地,道路宽阔又平整,只是因为刚受重伤,又值天降鹅毛大雪,贝罗一路多加休整,足足走了两日有余,眼瞧着跨过一条小河,再有一两个时辰就能行至高邮南门,到这时候才云开现日、慢慢放晴;阳光透过树冠,在小树林里斑驳撒落,照在雪地上,明暗相间,剔透晶莹,折射出一种异样的光彩,贝罗晒着冬日暖阳,遥望着左手边千年运河,河上渡船点点,再远处高邮湖烟波浩渺,不由得一阵心驰神摇;于是轻哈了一口气,伸了一个懒腰,感叹于大自然的色彩斑斓、绮丽多姿。正愣神,忽然听到旁边有人说道:“哎哟,真是冤家路窄。换了身装扮,不做乞丐了,竟然差点没认出来。”

    贝罗大为震惊,回头一看,距自己一丈远处赫然站立着三个头戴浩然巾的道人,领头一人内著右衽灰色道袍,外披黄领黄边黄袖口黑色大褂,大褂上绣有黄色四象八卦图案,其他两人落后一步分左右站立,清一色的灰衣灰裤灰长袍;三人都不陌生,居前一位乃是武当山演武堂首座云本道长,后两位是他的嫡传弟子,“冲霾针”祝玉京以及小猴儿,刚才那话正是小猴儿所说。贝罗不敢失了礼数,见之立马拱手作揖,躬身说道:“世侄巴哈孛罗拜见云本世伯。”原来那黑衣男子并未猜错,所谓“贝罗”,果然就是漠外侠丐关门弟子巴哈孛罗。

    云本道人不无讪笑道:“原来你心里还有我这个世伯,却不知你心里是否也有这些个世兄和世弟。”说着两手先后往身后一摆,意指祝玉京他们几个。

    巴哈孛罗一时战战兢兢,低头说道:“世侄不敢,其时,世侄实在是有难言之隐。”说着忽然双膝往地上一跪,拱手齐眉。贝罗接着说道:“世侄不敢奢望谅解,还望世伯教诲。”所谓教诲,实乃责罚。

    祝玉京和小猴儿一直听得云里雾里的,知道师傅师叔他们和漠外侠丐有一些私交,却没想到师傅和巴哈孛罗竟然是世伯侄的关系,这时看见巴哈孛罗忽然下跪,更是大为震惊。再说那日受伤本就不算严重,经过这些时日的调养,大家也早已经痊愈,只是败得有些窝囊,一时过不去心里这一道坎;小猴儿本身又是一个喜欢添油加醋的人,在师傅面前,少不了把巴哈孛罗狠狠编排了一顿。至此,小猴儿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祝玉京却是谦谦君子,赶忙上前几步,双手轻抬巴哈孛罗右臂,要将他搀扶起来,说道:“如此就言重了。”

    巴哈孛罗见了台阶就下,于是依旧拱手低头,起身说道:“承蒙玉京世兄不计前嫌,小弟于此更加羞愧难当。请世伯教诲。”语态恳切。

    云本道长本就心软,这时轻轻甩了甩手,叹气说道:“看在你师傅的情面上,算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说完,转身就走。不料巴哈孛罗忽然跨前两步,左手使出了十成功力,扬起枯绿竹杖,直指云本道长背后命门要穴;三位道人都没有想到他会忽然偷袭,祝玉京欲要制止已然不及,还好巴哈孛罗最近右手刚刚受伤未愈,左手又非惯用手,无论速度还是力道,总是要差一些。云本道长但觉背后生风,不加细想,右手食指、中指往身后用力一夹,堪堪把竹杖夹住;由于事发突然,那竹杖终究还是撞在了云本道长后腰之上,只是所幸云本道长功力深厚,两指顺势往下一压,并未撞到要穴。云本道长正要转身责骂,忽然感觉那枯绿竹杖杖身一阵微颤,心想要遭,两指用力再往右下方按去,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只见那竹杖前端突突突地飞出数支银针,半数落在了雪地里,半数却打在了云本道长小腿之上,令人瞬息一麻。云本道长心头愤慨难当,没曾想得遇如此小人,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手抢过竹杖,奋力一抡,那竹杖直接打在了巴哈孛罗左侧脸颊;一切如电光火石,巴哈孛罗不及闪避,被打的左侧颧骨碎裂,口吐鲜血,瞬间晕倒在地。云本道长待要回身怒斥,忽然感觉右腿绵软无力,一个站立不稳,立马跌到,原来银针上沾有剧毒,自己刚才并不知情,用力过猛,致使毒性在体内流动加速,很快就会随血液传入大腿;云本道长无暇多虑,说了句“好一个阴险小人。”然后快速点向自己右脚大腿处伏兔、血海等多处穴位,以期减慢小腿血液流动,控制毒性传播。一切都发生的太快,祝玉京和小猴儿他俩还没理清楚来龙去脉,就看见师傅忽然受伤倒地,于是赶紧聚拢过来,欲行搀扶。只是才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祝玉京他们回头往雪地里看去,只剩下枯绿竹杖一根,巴哈孛罗却已经杳然不见,雪地上单单留下一道拖拽的痕迹,直通京杭大运河。

    且说温抒彦一觉醒来,航船已然抵达终点——扬州城,乘客与船员们陆陆续续都上了岸,却遍寻不见“贝罗”身影;温抒彦颇觉得有些孤独与无助,虽是萍水相逢,这一两个月来两人相随相伴,却也渐次有了一些兄弟情谊,可如今故人已杳,唯有只身踏上扬州码头。抬眼望去,前面就是“青山隐隐水迢迢”的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这里楼宇相间,城郭相连,道不尽的锦绣与繁华,借着暮色,更是映衬出那句“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温抒彦无心流连,打听到高邮城地处京杭运河东岸、扬州城正北偏东方向之后,便立马动身前往,由于并不识路,腊月下旬、逼近年关的天气,漫天飘雪,淮扬一带又是阡陌交错、河道纵横,温抒彦独自兜兜转转,直到第三日正午时分才来到了高邮近郊,眼瞧着跨过一条小河,再有一两个时辰就能到达高邮城南门,正值天气大好、阴霾尽去,温抒彦感慨于此处山隐隐兮水淼淼的秀丽景色,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诚恳地说,此处并非故乡,温抒彦却有一种莫名的近乡情怯之感,于是找了一块平整之处,正想稍作歇脚、吃些干粮;蓦然听见树林外有人对话,抬头看去,不免大吃一惊,却见巴哈孛罗双膝跪地,对面端立着三位道人,领头一人温抒彦并不知晓,其他两人却看到明明白白,正是祝玉京和小猴儿。温抒彦本来就对那几位武当道人心存芥蒂,于是偷偷藏在一棵大树背后,伺机而动,不料还没藏好,就看见双方起了冲突,巴哈孛罗最后被云本道长一杖打晕在地,半边牙齿都随着鲜血吐了出来;混乱之中,温抒彦趁那三位道人无暇他顾,拖着巴哈孛罗就往那三位道人所在位置相反方向走去,才一会儿就到了京杭大运河河边。正是天无绝人之路,眼瞧着岸边停泊有一艘单层渡船,船上正好没人,温抒彦不及细想,使尽全力把巴哈孛罗拖进了船舱,还好船内宽敞,足以容身;温抒彦生怕那几个武当道人追来,赶紧将巴哈孛罗置于角落,用一块油布盖住,自己则藏身于另一个角落,也用油布进行简单遮掩。不多一会儿,上来几个人,他们甫一坐定,就吩咐着船家拔锚起航,顺水北上。温抒彦藏身所在之处正好开有一个小窗,可以看见舱外景物,眼瞧着高邮城,特别是先祖有泰公参禅礼佛的伶仃古寺近在咫尺,却只能就此别过,无缘亲见,心头不由得一阵戚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