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酹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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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攻心(上)

    其其格是瓦剌四大部族联盟(也称大四卫拉特联盟)的郡主,是整个草原上最美丽的花朵,她娇宠而可爱,刁蛮又任性,好如带刺的蔷薇花一般在这片大草原上快乐地野蛮生长。她骨子里留存着绰罗斯家族争强好胜、永不服输的秉性,从小就爱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男孩子,和小伙子们一起在这片碧草蓝天之间扬鞭策马、提刀射箭;她也受到过良好的教诲,打小父亲和大哥就给她请来了优秀的汉文老师,从中,她不但学会了许多汉语言文字,还了解到不少汉人的文化与传统。

    两个多月前由脱脱不花可汗号令、并由太师也先携手各大部族联盟共同举办的那达慕大会是空前的,这是东、西蒙古同享一片蓝天的第八年,也是整片草原共襄盛会的第八次。整个那达慕大会都被装饰地流光溢彩、斑斓多姿,空气中弥散着喜悦与活力的气息;除却绚丽多彩的歌舞表演、秀色可餐的美酒美食,那里还有以力量见长的摔跤,以速度争胜的赛马,以及角力灵巧、同时也是其其格最为钟爱的射箭等项目。大会上聚集了当今草原上所有数得上名号的伟大勇士,他们争强斗胜、互不相让,其其格自然不会错过这大好机会,她身扎彩色腰带,头缠红色巾子,身段苗条,体格矫健,站在一群男性弓箭手里显得格外闪耀。其其格强在敏捷而精准,因此能在二十五步近射项目上夺得优胜,在五十步中程射击中略输风采,只是毕竟身为女娇娥,尚在十四五岁的年纪,骑术难言精湛,臂力过于欠缺,在骑射和远射等项目上均未能有所斩获;即便如此,其其格也是骄傲的,她的表现令人侧目,为这次盛会带来了非同一般的巾帼色彩;其其格还获得了东、西草原上都有崇高名望的神箭手锡布古台的赞赏与点评,赛后锡布古台专程携了小礼品来到其其格跟前,并与她畅聊许久,临近末尾,锡布古台有些欲语还休,细声说道:“恕在下冒昧,我有个朋友见姑娘英气非凡,在近射项目上更是箭无虚发、不让须眉,因此一见倾心,想让我代为问一下姑娘芳名,又是来自于哪一个部族?”

    其其格没想到堂堂神箭手竟然会来这么一出,一时有些扭捏羞涩,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两侧脸颊也瞬时泛起一阵红晕,更加显得娇美可人。这时只听到旁边有人说道:“有劳神箭手费心了,此乃鄙人小妹其其格。”语带谦逊,身形微躬,却是大哥也先与其手下得力大将圭林奇慢步走了过来。

    锡布古台见此,轻哼了一声,转头对其其格说道:“看来是我唐突郡主了,就此别过。”说完便朝其其格躬了躬身子,欲将离去;其其格略感失落,抬手正要将锡布古台叫住,却听见也先抢先一步说道:“且慢,尊敬的神箭手阁下,能否借一步说话?”语气中充满了敬意。

    锡布古台侧身站定,头也不回,说道:“你我之间并无任何秘密可言,有话当说无妨。”

    也先知道锡布古台就是这样刚直的一个人,于是也就直话直说、不刻意避讳,也先长情说道:“神箭手怕是对我也先有所误会。都说阿岱汗死于鄙人父子之手,其实不尽如此。八年前的阿察秃之战悲烈异常,你我双方均伤亡惨重,我想神箭手和我一样,对此也是恍如昨日,不能忘却。”

    锡布古台脸上肌肉耸动,从牙缝里蹦出来几个字:“毕生难忘。”

    也先并没有就此打断,接着说道:“说来我方也只是侥幸获胜。战罢,鄙人奉脱脱不花可汗与父王之命追捕阿岱汗,并有幸将其请入中军主帐。在与可汗交涉之前,父王曾向阿岱汗许下重诺,只要阿岱汗率科尔沁部众并入我大四卫拉特,且与其中各大小部族互结同盟,誓不背离,父王愿意亲自护送阿岱汗东归,献上最诚挚的歉意,按科尔沁部族礼节下马割发以赔不是。是时,阿鲁台已去,阿岱汗也有心结好,只是此诺传到可汗耳中,未得应允……”

    锡布古台脸上肌肉耸动,摇头不止。阿察秃之战是东、西部蒙古复归一统之前的最后一战,以锡布古台当时所在的东部草原大败而告终;其时,在之前的三四年里,鞑靼太师阿鲁台一系早已惨遭瓦剌杀掠清剿,阿岱汗已经没有了其他可以依靠的部众,只能率领科尔沁残部千百余人一路且战且退,顽强抵抗,毫无还手之力;颇为遗憾的是,在被瓦剌围剿的过程中,锡布古台一心狙击追兵,竟因此走散,未能尽忠尽职保护好阿岱汗。而也先所谓的“请入中军主帐”不过是被瓦剌俘获之意。锡布古台心如刀绞,没想到脱欢父子还曾经如此厚颜无耻地要求阿岱汗率众并入瓦剌部族联盟,这对于身上流淌着黄金血液的阿岱汗来说,无异于莫大的耻辱;锡布古台感到内心深处刚结好的痂就这样被也先揭露地干干净净,于是咬了咬牙,打断道:“你不会是想说阿岱汗乃当今可汗所杀的吧?”

    两厢静默许久,过了好一会儿之后,也先才轻声说道:“实情如此——”

    锡布古台突然放声大笑道:“哈哈,不愧是绰罗斯部族的人,果然没有让我失望;为了给自己正名,这等谎话都编造地出来,可笑啊可笑。”锡布古台一直侧身而立,面朝着其其格,他脸上的表情、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真情全被其其格瞧在眼里;其其格也好像瞬时明白了过来为什么有传闻说在阿岱汗被俘虏之后,锡布古台差点就寻了短见;可瞬时之后,其其格又糊涂了。

    也先左手半举,正色说道:“我敢对长生天发誓,我所说的话并无半句虚言。”也先一直容颜如常。

    锡布古台对此嗤之以鼻,讪笑道:“绰罗斯人的誓言于我毫无效力。”说完,对其其格躬了躬身子,转身就走。自始至终,锡布古台连侧眼都没有瞧也先一下。

    也先看着锡布古台渐行渐远的背影,说道:“不妨试想一下,若阿岱汗还在,谁的位置会受到威胁?”

    锡布古台显然听到了这话,脚下顿了一步,随即又走远了,并未回头。

    圭林奇一直没有说话,到这时候才提醒道:“太师,他现在可是脱脱不花的人。”

    “我知道。”也先说道:“但我相信他终究是科尔沁部族的人。”说完轻轻吁了一口气,这才走到其其格跟前,说道:“今天表现很棒,果然是我也先的妹妹。”说着抚了抚其其格的头发。

    其其格很是无奈,本来和自己敬仰的神箭手聊的好好的,谁知忽然来了这么一出,于是做了个鬼脸、嘟着嘴说道:“不是你也先的妹妹就不棒了吗?我还不如不是你也先的妹妹呢。”

    也先并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哈哈,不管你是不是我也先的妹妹,就凭今天这二十五步近射的成绩,整个草原也找不出二十个比你强的来。你需要什么奖励,尽管说出来,大哥我都满足你。”说的其其格也跟着笑了起来,其其格眼珠一转,高兴地说道:“那就把阿尔斯楞赏赐给我吧。”

    也先有两匹绝世坐骑,各自都有一个美丽的名字,棕色骏马身型健壮,前脸有一道白毛,奔驰起来四蹄翻腾、长鬓飞扬,立身长啸之时能把天地震出阵阵回响,也先把它唤作阿尔斯楞,为狮子之意;另一匹骏马全身色白,并无一根杂毛,体型高大、性情温和,日行四五百里却也不在话下,也先唤它为查干巴拉,为白虎之意。也先知道阿尔斯楞暴烈而不易驯服,并不适合寻常女性,于是回答道:“不如把查干巴拉——”

    其其格知道也先想说什么,抢先一步打断道:“不行不行,我就要阿尔斯楞,你说什么奖励都满足我的。”说完小嘴一撇,佯作生气的样子。也先无奈笑道:“行,那就给你阿尔斯楞。”其其格开心非凡,不免雀跃起来。

    高兴了一会儿,也先忽然话风一转,说道:“对了,你想不想拜锡布古台为师?”

    其其格嘟囔着说道:“想是想,不过看今天这情形,大概是没有这福分了。”

    也先两眼凝视着刚才锡布古台消失的方向,像是在答复其其格,也像是在自言自语,说道:“会有的。”

    时光荏苒,临近马奶节,也先再次受到脱脱不花可汗的邀约,只是这次并非全民盛典,也先只让圭林奇和四弟平彰卯那孩陪同着一道前往,循例,二弟伯颜帖木儿留守主持其他一切事物。往年这种为期一到两天的小节日都是各个部族自己筹办度过的,其其格想到从前父亲脱欢时期以及近几年草原上发生的事情种种,莫名觉得此事有些蹊跷,非要也先贴身穿上一件内衬轻薄甲胄,稍加防卫;也先觉得自己是长生天护佑之人,一开始并不怎么理会,只是执拗不过妹妹,临行前才被迫穿上。其其格一边为也先整理衣裳,一边说道:“别和我提什么萨满、长生天什么的,就凭姐姐在那边过的并不快乐,我就不能让你毫无防备地去赴宴。”

    也先有一个姐姐,名叫阿尔别姬,于九年前(1437年),父亲脱欢拥立脱脱不花为可汗的第四年,由脱欢亲自主持,嫁给了当今可汗脱脱不花;初期,两人幸福洋溢、恩爱有加,不久便诞下皇子一枚,脱脱不花高兴非凡、奔走告知于下属各个部族,并有意立其为太子,继承大统。只是七年前(1439年)突生变故,脱欢未满半百便憾离尘世,立太子一事也就搁置了下来。脱脱不花常对外臣说自己近年来沉迷酒色、身形日渐肥大是因为自己仍旧没有从脱欢离世的悲痛中苏醒过来,脱脱不花形容脱欢的离世“犹如苍劲的雄鹰折了一张翅膀,已经没有了飞跃漠南戈壁、睥睨天下的勇气”。其其格不是她几个哥哥,心里眼里装不了整个天下,她只知道,自从父亲脱欢去世之后,姐姐阿尔别姬就好似打入了冷宫,在可汗身边再也没有感受到幸福。

    其其格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等再次见到也先的时候,他后背上多了一道从右肩到左腰位置的长长刀疤,左脚也变得一瘸一拐,小腿前后各一个疮孔,却是箭矢贯穿所留,因救治条件有限,回来当天还在化脓流血。平彰卯那孩只受了一些皮肉之伤,倒无大碍,圭林奇却永远回不来了。另外,和也先他俩一道回来的还有一个南人少年,虽说尚有心跳,却因为失血过多,一直昏迷不醒,正是温抒彦。

    隔不了一两天,其其格都要去看望也先,而在也先养伤期间,大小事情还是由伯颜帖木儿在帮忙打理。这天,其其格熬了滋补羊汤,大早就送了过去,正好碰见也先和伯颜帖木儿在大蒙古包靠里一个隔间谈事情,其其格知道两位哥哥的脾性,只能呆在外间候着,只听见也先说道:“弄清楚了没有?那个汉人是什么来头?”

    伯颜帖木儿回答道:“那汉人名叫毛福寿,之前乃是明朝甘州戍边参将,如今不知缘何,竟然被脱脱不花册封为汉人千户长,专门为脱脱不花出谋划策,这次马奶节宴会就是他的主意。”

    也先说道:“宴席上借觐献刀舞之名,趁我们毫无防备之下行刺,亏这些汉人想得出来。”

    不知道谁挥拳狠狠砸了一下立柱,震的整个蒙古包都为之一阵轻颤,其其格之前挂上的几个装饰用的铃铛也随之叮铃作响。只听见伯颜帖木儿悲愤道:“可惜了圭林奇,不是兄弟胜似兄弟,这么多年来,一起在草原上征战来回,没有在战场上马革裹尸,却倒在了这等阴谋诡计之下。”两人不免连声喟叹。也先恨恨说道:“这笔账我们暂且先行记下,终有一天会让他们一个个血债血偿。”两人说话声音并不大,但是即便隔着屏风,其其格也能感受到那份刻骨铭心的仇恨。其其格并不完全知晓宴会上发生的事情,只是从只言片语中了解到,那日酒过三巡之后,脱脱不花很突兀地允许了其中一位汉人武士上台表演刀舞助兴,谁曾想觥筹交错、起坐喧哗之际却横生突变,也先在毫无防备之下硬生生地被那汉人武士砍了一刀,还好穿有内衬轻薄甲胄稍加抵挡,伤情未及要害,再而也先本就身手了得,忍着疼痛,几个就地打滚,勉强躲过了后续几次连番袭击;场内女眷、伶人等,无不四处逃窜,乱作一团。平彰卯那孩和圭林奇见此,丝毫不敢怠慢,趁着场面混乱,奋力抵挡了一阵,无奈势单力薄;平彰卯那孩借着掩护,背上也先上马就走,圭林奇断后;可非常不幸的是,待圭林奇刚爬上马背,就被人一箭贯心,当场毙命坠马,也先也在逃跑的过程中被人一箭射中左腿。

    这时,伯颜帖木儿像是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毛福寿还有另一个身份。他还是景教西北堂副堂主。”

    也先显得有些惊异,恨恨地说道:“又是景教!如此说来,此人不除,不单单是我们绰罗斯,怕是整片草原都要永无宁日。”声音低沉而坚毅。

    伯颜帖木儿哼道:“这些个汉人,为了挑拨、分裂我们,真可谓绞尽脑汁、前赴后继。”

    也先说道:“怕只怕脱脱不花也和太平、把秃孛罗他俩一样,不懂得怎么与汉人周旋,为了明朝那一丁点的好处,就背信弃义、数典忘祖,忘了我们才应该是紫禁城和大地的主人。”也先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道:“只可惜你我身上流淌着的并不是黄金家族的血液。”说到最后,也先自己都觉得有一些气短。

    约四十年前,阿鲁台专权擅政、势力熏天,自称大元太师,大有一统草原之势,期间还多次率领蒙古各部南下攻打大明;是时,东蒙古控制了整个漠南地区,对大明形成了直接威胁;明朝为了挑拨东、西蒙古的关系,以期达到远交近攻、分而治之的目的,于永乐七年(1409年)在西部蒙古分别册封了三位瓦剌首领,其中封把秃孛罗为安乐王,封太平为贤义王,封也先祖父马哈木为顺宁王;马哈木死后,其子脱欢承袭父爵。永乐二十二年(1424年),瓦剌三王一起向明朝称臣并选派使者驻扎BJ,但脱欢怕太平和把秃孛罗有真正忠顺明朝之意,找了一个借口,先后将两人杀害,随后经过几次兼并战争,逐渐统一了瓦剌各部。

    其其格听他们正聊着一些自己并不太懂的“天下大事”,自己也正好闲着,想拿来几个大碗,把熬好的羊汤给倒上,等也先他们出来正好方便喝,不料一阵叮咚作响,倒是把也先和伯颜帖木儿给惊动了。也先他俩走了出来,直接说道:“就知道是其其格,其他人也不敢跑这儿来翻箱倒柜。哈哈。”两人对视一笑。

    其其格撇了撇嘴说道:“这有啥好笑的。大哥二哥,这柜子里的碗放哪儿去了?我亲自熬的羊汤,趁热乎赶紧给你们俩倒上。”

    “哟,其其格竟然会熬汤了啊,那我今天到大哥这里可不就是来对了嘛。哈哈。”伯颜帖木儿一边说着,一边去找了三个大碗过来,并一一盛上羊汤。

    其其格嘟了嘟嘴说道:“算你有福气。不过有大棒骨这一碗是给大哥的。”说着甜甜一笑,先递给了也先一碗,然后自己拿了一碗,剩下一碗留给了伯颜帖木儿。

    也先先尝了一口,顿时感觉肉烂汤甜,异常鲜美,不由赞美道:“想不到其其格熬羊汤还是一把好手,这奶白色的汤鲜香浓烈、余味绵长,想必是从托娅那里学来的吧。”

    其其格被这一顿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娇羞着说道:“啥都瞒不过你,我还是最近才向她请教的呢。”

    伯颜帖木儿笑着对其其格说道:“大哥有托娅在帮他熬汤,你的汤打明天起可以送到我那去,我帮你品尝。”

    其其格佯作恼怒道:“想得美。”说完自己倒先笑了起来。三人其乐融融。

    也先又喝了几大口,瞧着汤碗,微笑着说道:“嗯,有了这一手好厨艺,我们的小郡主即便现在嫁出去也不怕委屈了自己。”两眼饱含真情。

    伯颜帖木儿正喝着羊汤,听了这话之后禁不住两眼怔怔地看着也先,好一会儿才说道:“大哥,你不会答应了阿噶多尔济和满都鲁的请求了吧?”

    也先平声说道:“这未尝是件坏事。”竟不敢看其其格一眼。

    伯颜帖木儿为之气结,说道:“大哥,可是满都鲁——”

    其其格听得一愣一愣地,抢着说道:“满都鲁?就是那脱脱不花同父异母的弟弟?他有什么请求?说来听听。”

    伯颜帖木儿瞧了瞧也先,又瞧了瞧其其格,无奈说道:“唉,他们昨天派人来向大哥提亲,要,要娶妹妹你为妻。”说完,不自觉地就低下了头。

    其其格瞬时呆立当场,好如五雷轰顶;她虽然没有亲眼见过满都鲁,可是脱脱不花作为可汗,又是自己姐夫,倒是见过多次,长得像一个肉球一样圆鼓鼓地,虽说脸色红润饱满,却是暴饮暴食的缘故,全身上下打量一番,看不出有任何精明能干的样子,整日两眼无神、精神涣散,起坐都没有一个世代蒙古人心中黄金家族该有的模样。姐姐阿尔别姬已经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不归路,其其格不愿重蹈覆辙;也因为阿尔别姬这几年越发感觉不到幸福,其其格打心里对黄金家族就有一份敌意。想到这,泪水竟不自觉地在其其格眼睛里打转,其其格略带哽咽地说道:“大哥,你这么快就忘了身上的伤疤了吗?你忘了姐姐强颜欢笑的样子了吗?你不是说想把姐姐带回来的吗?可现在,你怎么又忍心把你妹妹再往火坑里送?”其其格并没有声嘶力竭,但是仿佛每一个问句后面都伴随着一支锋利的箭矢,一次次扎在了三个人的心口。一阵死一般的静默,隔了好一会儿,其其格才又说到:“大哥,看着我的眼睛,你回答我。”声线依旧不高。

    也先轻闭双眼,从鼻子了长出了一口气,说道:“请原谅你大哥——”

    “我不能原谅……”其其格扔下手中汤碗,甩门就往大蒙古包外跑去,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跑,只是一个劲地往前冲,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忽然斜刺里走出来一个少年,其其格来不及刹住,两人直接撞了个满怀,分别朝后跌倒在地;其其格本来就很不开心,刁蛮的脾性一上来,十匹马都拉不住,只见她迅速爬了起来,取出别在腰间的黑色长皮鞭,一下两下就往那少年身上抽去,口中还大骂道:“你眼瞎了吗?”说完不等那少年反应过来,又往前跑远了。这时正巧来到了马厩这边,其其格想到一出是一出,根本顾不上养马人的劝阻,牵了阿尔斯楞就往外走,她想到外面大草原上驰骋一会儿,她想静静;只是天不遂人愿,阿尔斯楞并非温驯纯良的顺马,它骄傲又剽悍,拒绝搭载愤懑或无情的主人。刚开始无论怎样也无法把阿尔斯楞给立定住,只要其其格一踩上马镫,它就会向前小跑一阵进行躲避,后来总算爬上了马鞍,可未等其其格坐稳,那马儿要么人立长嘶,要么四蹄飞蹬,总要把其其格甩了下来。其其格身上毕竟流淌着绰罗斯家族的血液,她没有气馁,也没有再逞强,当最后一次被甩下马来的时候,她就那样撑起上身,坐在草地上,望着远方渐渐升起的太阳,感受着它炽热的温度,其其格张开双臂,想将这秋日暖阳相拥入怀。

    阿尔斯楞已经陪伴了其其格两个多月了,这两个多月以来,其其格一直悉心照料着阿尔斯楞,给它提供最好的麦麸和料豆,还隔三差五地给它清洗和刷毛;她知道它暴烈且难以驯服,但是她更知道一旦被驯服,它会成为它主人一生的朋友,在它主人面前表现地比其他骏马更加地温良乖巧、忠实可爱,好如它平素里对也先一样。因此,其其格总是顺着阿尔斯楞的性子在饲养着它,慢慢地,其其格终于可以骑在阿尔斯楞的马背上骄傲地驰骋;其其格以为它终于承认了她这个主人,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她离大哥也先还差得很远。其其格忽然想起了父亲脱欢对她们的谆谆教诲,鄂尔浑河上游的石子总是充满了棱角,但是经过万千次地冲刷,等它们随波逐流地到了下游,无论大小,都变得圆润而坚硬,不管人们怎么把玩都不会把自己给割伤;其其格自然知道,大哥也先曾经就是鄂尔浑河上游最大最锐利的一块石头,可如今,特别是自从父亲脱欢去世之后,他已经锐变地异常沉稳、宽厚、又坚毅,他还时常站到最湍急的地方去,任由河水冲刷掉身上的那些棱棱角角……其其格兀自泪水未干,可是回头想来,自己早上或许有些过激了;她一直被父亲和几位哥哥溺爱着,生而无忧无虑,也只有零星地几次和大姐阿尔别姬在一起的时候她才知道真实生活的残酷,作为绰罗斯家的女孩子,她们的婚姻与幸福从来都是家族利益的从属,她们不仅仅是“她们”,她们还是“他们”。其其格抹了抹脸上的泪痕,起身慢步走到阿尔斯楞跟前,抚了抚它的鬃毛和前脸,然后用自己的脑袋抵着它的脑袋,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它,阿尔斯楞像是明白了什么,这一刻,它表现地异常安静,任由其其格这样静静地抵着。

    晚上就寝的时候,其其格忽然想到被自己鞭打了好几下的那个少年,他是那么地可怜与无辜;回想起来,应该是和也先一道回来的那个南人温抒彦,怎么说他也是大哥也先的救命恩人,前几天好不容易才从昏迷中苏醒过来,身子依旧羸弱不堪,没有养好,谁曾想无端端地又挨了其其格一阵鞭打,其其格心里觉得好笑,可隐隐之中又感觉有些过意不去,于是想着从每天早上熬好的羊汤里面匀出来一小碗,第二天给他送过去,算是赔罪。

    晨光熹微,暖阳正好,金色的阳光洒向了整片草原,落在蒙古包上,落在青青草上,落在了每一个草原人的心里。其其格和托娅两人大早就起来,要了几根上好的羊棒骨,像前几日一样,把羊汤熬得奶白奶白的。其其格知道托娅的小心思,于是舀出来一小罐由自己给那个南人温抒彦送去,剩下的一大罐交给了托娅;隔不了两三天,得让托娅给大哥也先送一次汤,增进一下情感。

    小罐的汤刚一盛好,其其格提了汤罐回头朝托娅嘻嘻一笑,说道:“大哥今天早上就交给你了。”说完往外就走,托娅脸泛红晕,提醒道:“别走那么着急,小心把汤给洒了。”

    不一会儿就来到温抒彦的小蒙古包里,但是他却并不在,其其格正好奇,人生地不熟的一个南人少年,大清早也不知道会跑哪去,于是把那罐羊汤搁一小木柜顶上放下,很自然地往这蒙古包里稍加张望了一眼;这蒙古包个小又简陋,一应生活物件因而也摆放地“整整齐齐”;靠里是一张单人小木床,无非是两条板凳外加几块长木板搭就而成,上面再铺了薄薄几张麻棉布御寒,床头位置则折叠着一床略显陈旧的灰色棉被;房间左右两边是几个小木柜,里面想必盛放着一些衣物、被褥之类,顶上则放着一个碗钵、几个罐子,此外再无他物,简陋到甚至连一张就坐的凳子都没有。其其格有些无奈,偏偏温抒彦又迟迟没有回来,只能在靠床尾位置先行坐下。谁曾想甫一坐下就感觉被什么东西膈了一下,其其格连忙起身,从几层麻棉布下摸到一册图书;拿出来一看不免吓了一跳,却是一本血书,每一页都被鲜血染成了亮红色,看来是才被染色不久;封面陈旧且略微破损,被染得还深,已经看不清楚上面写的是什么字了。

    其其格早就听说过不少汉人的奇异故事,眼瞧着这如此诡秘的物件,莫名就有些后怕起来,想就此放下走人,终究又抵挡不住内心的猎奇之心,于是朝蒙古包内巡视了一圈,战战兢兢地翻开了第一页,只见正中位置从上至下写就四个墨色汉文大字,每个汉字外缘都单独画上了一个标准的正方形外框;其其格打小学习过汉语言文字,认得是“寺有祭器”四个字,却完全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再翻开一页,左边一页正中偏上位置从右到左横写着四个大字,第一个是“破”字,第二个却不认识,像是个“虎”字,又像是个“虑”字,再后面两个则是“刀谱”二字,这一页下面却是一片留红,略显突兀;右边一页靠左是一些小字,中间画着一个赤膊小人,两腿交叉并拢,盘坐在地,两手十指相交平放于大腿之上,小人身上则布满了小点与线条;再后面几页还是这个赤膊小人,或坐或立,或抬腿或伸手,形态怪异且各不相同,每一页旁边都或多或少地写上了一些小字进行注解;很快翻到最后一页,只见那个小人蹲好马步,两掌张开、两手平伸,推向前面一道厚矮墙,旁边小字注解到:聚十成力,抵石屏风背面推之,可成。其其格完全看不懂这些个,也不感兴趣,不过还好,这血书好像也并不是什么机密要件。其其格只是感到奇怪,第二页上明明写着“破X刀谱”四个汉字,可后面几页的图画里,从头到尾也没见那小人使用过哪怕一把匕首。其其格正想把这血书放回原位,正巧温抒彦从蒙古包外走了进来,他看到这情形先是一愣,随后立马跳了过来,从其其格手中把那血书夺了过去。其其格有些措不及防,先是被吓了一大跳,可她哪受到过这种礼遇,很快就“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指着温抒彦鼻子怒道:“你这人好没礼貌。”另一只手同时摸向腰间,随时准备抽出皮鞭来。

    温抒彦表现地很镇定,把血书贴身放好后淡然说道:“怎么,又想打人了?”

    被温抒彦这么一说,其其格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才想起今天是过来送滋补羊汤的,只不过阴差阳错地到了现在这地步,直接说出来反而觉得矮了这南人几分,于是收回双手、螓首微翘,倔强地说道:“想打人又怎么了?这草原上还没有我其其格不敢打的人。”这话说出口,其其格自己都觉得有点托大,同时又怕被温抒彦瞧出来,于是故意擦身而过,往蒙古包门口踱了几步,与温抒彦相互背身而立。

    温抒彦揶揄着附和道:“那倒是,太师也先的妹妹,受整个绰罗斯部族——哦不——大四卫拉特联盟保护的美丽郡主,确实想打谁就能打谁。”

    其其格转身说道:“你——”只是一时语塞,面对温抒彦的后背,不知该说啥好;顿了一顿,其其格转而说到:“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本破,破刀谱,还沾满了污血,值得谁稀罕似的。”第二个字实在不认识,想随便说成“虎”或者“虑”,又怕被温抒彦笑话,于是直接省略成“破刀谱”。

    这一句话勾起了温抒彦无尽的痛苦回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本书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温抒彦眼未动身不转,噙着泪水说到:“它确实不值得他人稀罕,既然如此,其其格郡主,那就请回吧。”直接对其其格下了逐客令。

    原来这本血书就是温抒彦一直随身携带的《采茶曲集》,也算万幸,毛福寿那一刀并没有划到这册图书,只是随着温抒彦汩汩流出的鲜血,这曲集前后一两页都被染成了鲜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