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酹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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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攻心(下)

    昏迷中,温抒彦始终觉得自己仍有未竟之事。那日,他感觉自己沉睡了很久很久,渐渐苏醒后才感到自己浑身无力、喉干舌燥,想呼喊却根本叫不出声,胸口这个巨大的伤口虽然得到了很好地包扎,依旧会刺辣辣地疼。他发现自己躺在了一个简易的小蒙古包里,比阿木尔老爹家的蒙古包还小了许多,身上的衣物却全部被换洗了一遍;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贴身放置的《采茶曲集》,但是一时之间,无论如何也找寻不见,还是第二天早上女仆过来的时候才告诉他,这曲集被太师也先妥善地收放在了一个小木柜里;温抒彦急不可待,连忙要来翻看。这是唯一一件从桃花坳跟随他到现在的物件,这是父亲留下来的。曲集的封面染上了鲜血,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封底也差不了太多,但是值得庆幸的是,中间的页码却因为一直没有被翻开过,只有外缘留白位置才被染色,中间部分则零星分布有几片不大的血污,并无妨碍。温抒彦两手微颤,逐页逐页地翻看着《饮酒》、《田居》、《郎当索》等一曲曲耳熟能详的采茶歌谣,想起父亲当年悠然自得地一边饮茶一边咿呀呀拉奏二胡时的深情模样,还有伴着弦乐,一旁翩翩起舞的妹妹和自己,禁不住泪如雨下。那些美好的过往、那些自己如此深爱的人们,都永远地回不来了。温抒彦每一页都认真地再看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页都能勾起他无尽地美好回忆;可第一页却因为沾上了许多血迹,竟然和封面黏在了一起;其实第一页并没有什么歌谣,那上面的内容他也早已经了然于胸,但温抒彦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它给揭开,他就是想再看一遍。不翻开倒好,一翻开连自己都感到一阵诧异,因为大部分都被鲜血染了色,上面“一尺一,无添二,祭为三,狗口四”十二个小字已经杳然不可见,正中间沾污的位置上却影影绰绰地显现出了四个墨色大字,每个大字外缘还有一个正方形外框,仔细辨认之后才看清楚,是为“寺有祭器”,正是谜底。温抒彦本来颇为不解,缘何会“血染字现”,随后想起自己与淮扬文家的家世渊源,模模糊糊之中竟然猜到了一些,双手禁不住又微微颤抖了起来;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温抒彦故意到屠夫那找了一些羊血,小心地涂覆到《采茶曲集》上,又小心地一页页吹干;过了不久,那些原本存在的采茶歌谣渐次消失不见,赫然显现的却是一个个挥拳踢腿的小人,以及一旁写就的注解。温抒彦越弄越惊,知道这多半就是传说中的忠勇拳法。

    当年文元瑜逃难武当山的时候,确实随身携带了《忠勇拳谱》,只是后来阴差阳错之间被传扬了出去,引来了新一轮的江湖恩仇。经历过人生诸多变故的文元瑜早已看淡一切,他选择离开武当,随爱人来到了山野起伏、河涧纵横的赣南桃花坳,从此隐姓埋名、不问世事;最后甚至留下遗训,要求世代子孙不可接触武学,更不能踏足江湖。但文元瑜生在武林世家,从小耳濡目染,也算是一个爱武惜武之人,打心里并不希望这传承逾百年的家族拳谱在自己手上断了代、失了传;后来,经过多年潜心探究,偶然间发现了一种沾血才会显现的墨汁,文元瑜大喜过望,于是用这种墨汁将忠勇拳谱全部誊抄在了另一本书上,而把原书付之一炬;新书晾干后一片空白,为了便于掩饰,同时也出于对赣南当地采茶歌谣的喜爱,文元瑜转而用普通墨水写就成了这本《采茶曲集》。而文元瑜正是温抒彦的爷爷。但是有一点温抒彦始终猜不透,为什么第一页的背面打横书写着并不相关的“破虏刀谱”四个大字?

    话又说回来,其其格对此毫不知情,她只是感到有些纳闷,不知道自己哪里就忽然冒犯了温抒彦,一声“其其格郡主”反而比前一句揶揄之词更让人听着难受,再说,还从来没有人敢对其其格下逐客令。其其格也不想再提起放在木柜上的那小罐羊汤了,直接甩门出去,随后怒声嘀咕道:“奇怪的人。”颇为生气。

    下午得去见汉文老师武先生,一位博闻广见、值得其其格尊敬的人。武先生看似文文弱弱、其貌不扬,脑袋里却装着星辰与大海;他约莫三四十岁年纪,即便在汉人堆里,身材也不算高大,略呈正方脸型,面色有些黝黑,脸上有十好几块小斑点,听说是小时候得过天花留下的痕迹,也算是大难不死之人。打从脱欢还在的时候,武先生就已经是其其格的汉文老师了,到如今也有八九年之久。

    那天,武先生主要讲授一些后汉、三国的历史故事,其其格却一直心不在焉,对早上发生的事情还不能完全释怀,武先生讲了一下午的课也没怎么听进去。临近晚饭的时候,其其格忽然对武先生问道:“武先生,你们汉人在什么情况下会写血书呢?”语态还算恭敬。

    武先生被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问得有些不着头脑,以为是用鲜血书就的绢帛或者书卷,试着回答道:“血书在古代其实并不常见,一般是在传递或者记录重大事情时才会使用。比如‘衣带诏’事件,汉献帝为了让大家同心协力,共诛曹操,用鲜血写出诏书缝在衣带里面,秘密传给董承等人——”

    其其格不太关心这段历史,另外又不太方便直接打断武先生,只能自言自语说道:“一本破刀谱,净是些划拳蹬腿的赤膊小人,又会算什么重大事情呢?”武先生朝着其其格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

    晚上盥洗完毕准备入寝的时候,其其格又想起这事,一想到那罐羊汤还没有送出去就吃了这么一个闭门羹就感到生气,堂堂瓦剌郡主还真没遭受过这份窝囊,找空真就该好好教训教训这南人一顿。只是回头想到大哥也先,想起父亲脱欢的谆谆教诲,心里又慢慢放了下来。那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却一直在几位哥哥们口中流传;那天,父亲当着绰罗斯家族所有重要成员的面对阿岱汗宣誓,只要阿岱汗能放下成见,带领科尔沁部族所有成员加入我大四卫拉特,父亲愿意立马跪伏谢罪,并亲自随阿岱汗回科尔沁部去,献上最为屈辱的割发礼。当时没有人能够理解,因为明明是我方打了胜战,明明是要求科尔沁部族加入大四卫拉特,但是谢罪的却是父亲脱欢。稍微长大一些之后,其其格才从大哥也先口中再次了解到,这叫“攻城略地为下,攻心为上”、“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大蒙古人从来都对土地有着无尽的渴望,甚至到了贪婪的地步,从成吉思汗时代开始都是这样的,但是父亲脱欢对此没有再过分坚持。所有蒙古人都知道大蒙古帝国曾经有多么地辉煌与强盛,那是所有蒙古人都想回去的曾经,可也不过这短短百十来年的时间,如今却又经历了一次四分五裂的轮回,再次缩回到只剩下这一片青青草原。也因为如此,脱欢要求他的孩儿们打小就得学习汉语言文化知识,他知道,能传承几千年而不灭的东西,一定有很多很多可取之处。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之后,其其格那天晚上好好地睡了一个安稳觉。而其其格并不知道的是,脱欢当年也有他自己的无奈,无论绰罗斯家族的人们有多么骁勇善战、足智多谋,他们身上终究没有流淌着黄金家族的血液;而脱欢终其一生的死对头阿鲁台,正是一个绝佳的例子。

    又过了一些时日,得蒙其其格和托娅的悉心照料,也先的身子也养得差不多了。这一天,其其格心情大好,早早牵了她的阿尔斯楞,趁着秋日暖阳,晨露未散,想到营地外走走,也让爱马好好感受一下那高且蓝的广袤天空,以及这碧又远的青翠大地。其其格骑在马背上慢步游走,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自从有了阿尔斯楞之后,她经常会这样,随处溜溜马。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远远看见一个人在一棵大树下跳转腾挪、踢腿弄拳,其其格感到好奇,慢步走了过去,却是温抒彦。其其格笑着说道:“哎哟,练几下拳脚功夫还跑这大老远来,不会也是怕伤及旁人吧?嘻嘻。”其其格不懂中原武林招术,她最大的爱好就是骑马和射箭,因为弓箭无眼,很容易伤及旁人,因此需要有专门的训练场地,或者跑到远离人群的地方进行练习;其其格如此说自然是想揶揄温抒彦。温抒彦看到是其其格,就收了拳,转身要走。

    其其格见此,刁蛮的脾性一上来,瞬时就忘记了什么叫作“攻心为上”,大声叫嚷道:“诶,你这人好没礼貌,二话不说就想走。”说着策马拦在了温抒彦跟前,然后拉起缰绳,阿尔斯楞立马在温抒彦眼前人立起来。

    温抒彦吓得连忙后退两步,随后小声嘀咕道:“真是蛮不讲理。”

    其其格只是刁蛮,却不蛮横,听温抒彦如此说,正想发怒,想了想却转而哼了一声,说道:“哼,那你为什么二话不说就转身要走?我有那么让你讨厌吗?”小嘴一撅,颇为俏皮。

    他俩本来也不存在什么仇恨或者过节,看到这,温抒彦瞬间就被她这话语和表情给逗笑了,无奈说道:“呵呵,这倒也不是,我只是想找一个清净点的地方锻炼锻炼手脚。刚才冒犯了,还请其其格郡主大人不记小人过。”说完微微一躬身,语气倒也不算太严肃。

    平日里大家都对其其格恭敬爱护有加,谁也不会像温抒彦这样说话;其其格瞧着有趣,于是下得马来,微笑着说道:“那我就原谅你了,咯咯。”两人相视一笑,很随意地就聊了开来。

    其其格对眼前这个南人充满了疑问,一番交谈之后,突然转而问道:“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和我说说。”一脸天真灿烂的样子,让人不便拒绝回答。

    温抒彦倒也不想讲述太多自己的过往,只是简略告诉其其格,自己从前住在阿木尔老爹那里,也是在他那学会的骑马牧羊,还有蒙语,最后凑巧遇到了重伤的太师也先……温抒彦最后哽咽地说出了阿木尔老爹和小巴图的遭遇;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他经历了太多太多的惨剧,但这是他最近才亲眼所见的,恍如昨日;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瘦长脸毛福寿以及大高个伯克阿鲁台。

    听到是伯克阿鲁台的时候,其其格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虽然还没有照过面,但她已经很多次地听说过这个人。其其格告诉温抒彦,伯克阿鲁台和他的师兄丘牧北,以及师弟巴哈孛罗一样,都是绰罗斯家族永远的、没有转圜余地的敌人;其中伯克阿鲁台就是绰罗斯家族的死对头、故鞑靼太师阿鲁台仅存于世的孩子,而巴哈孛罗则是前安乐王把秃孛罗的孙子;凡是了解那几段历史的人们都知道他们根本没有和解的可能,除了你死就是我亡。其其格最后不无感谢地说道:“幸亏当时你没有松口,否则大哥、四哥一定无法保全,多谢。”

    温抒彦尴尬一笑,很直率地说道:“我当时也没作他想,只是觉得有些事断不能告诉给坏人。”

    这时,太阳也渐渐升了起来,草原秋日的阳光洒落在温抒彦和其其格身上,并不炽热,还暖融融的,让人觉得格外舒心。温抒彦眼里噙着泪水,望向远方,幻想着夕阳落下之时,随牛羊一起牧草而归的,还会有那几张曾经朝夕相处的脸庞;其实温抒彦最近一直在偷偷地练习着忠勇拳谱,他的出发点没有祖辈们那么高尚,他只想有能力保护好身边心爱的人们,当然,他心里还隐藏着仇恨。而其其格,此刻站在了阿尔斯楞身前,侧脸瞧向温抒彦略显黝黑的面容,以及他那双含情脉脉的眸子,她感觉她现在看到的是一个立体的温抒彦,不再仅仅是一个“南人”。其其格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那罐羊汤你喝了没有?”

    温抒彦先是一愣,然后才醒悟到:“啊,那羊汤是你送的啊,真美味。我还在想到底会有谁对我这么好呢?”说完,温抒彦顿觉心头一暖,竟然自顾自傻乐了起来。

    其其格甜甜一笑,说道:“美味就好,总算没有白费功夫。”

    秋去冬来,天气一天冷过一天,不久就下起了鹅毛大雪,把整片草原都染成了白色;其其格和温抒彦之间也渐渐熟络了起来。再有二十来天就是大草原上的传统佳节查干萨日,也称为白月节,而那一天,也正是满都鲁计划来提亲的日子。瓦剌各大小部族人员从太师也先往下,包括托娅在内,每个人都忙前忙后,为过好这个盛大的日子而准备着。其其格因为身份特殊,一时之间,反倒闲置了下来。往年的这个时候,其其格总是充满了期待,她知道父亲还有几位大哥哥们一定会为她准备一个又一个硕大而精美的礼物,能把她的蒙古包给塞的满满当当的;可是今时今日,每过去一天,每看到其他人为此忙碌一天,她都要感到比前一天更加烦躁不安一些;姐姐阿尔别姬的不幸福是肉眼可见的,可在这条相似的道路上,除了一直走下去,其其格并没有其他任何办法,这是她们的宿命。其其格百无聊赖,心中的郁结之情也没有一个很好的宣泄窗口,于是只能每天去找对此事并不知情、且同样投闲置散的武先生或者温抒彦,聊以消愁,而因为年纪相仿,其其格自然找温抒彦的时候多一些。

    这一日大雪初霁、微风徐徐,其其格强拉着温抒彦陪自己到郊外去走走;其其格骑着她心爱的阿尔斯楞,同时在马厩管事那边随意帮温抒彦要了一匹墨色马驹;两人边走边聊,不亦乐乎,不自觉间竟来到了一处草原与丛林相交的边坡上,往前是一片针叶乔木、林密影深,往后则是广阔塞外辽原,白雪皑皑,再远处还能看到营地里一幢一幢耸立着的蒙古包,映在冬日暖阳之下,蔚为好看。其其格跳下马来,回身而立,望着眼前的大美河山,不无感慨地说道:“啊,背靠青山,瞭望整片雪原的感觉真好。好久好久没到这里来了,不知道下次再来又会是什么时候。”感情真挚,却又充满了愁绪。

    温抒彦也被这如诗如画的景色所折服,白雪覆盖下的草原由远至近泛起阵阵银光,整片大地好似覆盖着一张巨大的蜡色毛毯;远处的蒙古包里不时升起阵阵炊烟,与山谷中还未消散的白雾混成一体;更远处的鄂尔浑河蜿蜒而过,因为结有厚厚一层冰面的缘故,折射出了一道道不一样的绚彩阳光;“蜡色毛毯”上有一行杂乱的马蹄脚印,那是他们来时的路。温抒彦勒转马头,也跟着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他侧眼看着眼前这位美丽娇艳的草原郡主揭了风雪帽子,螓首微微上扬,尽情张开双臂,想把整片天空给拥抱起来;温抒彦望着她冻得红彤彤的脸蛋,依旧那么地白皙洁净,双眼清澈明亮而好如两泓清泉,不自觉地就看痴了,从这漂亮稚嫩的脸蛋上,他忽然就有一种眉山目水的感觉,眉是峰峦聚,目是水涟漪。温抒彦不懂其其格的话外之意,反而情不自禁地小声附和道:“你要是愿意,我每天都可以陪你过来。”说完这话,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脸上顿时就感觉热辣辣地。

    其其格倒没有听清楚,回身询问道:“你说什么?”

    正在这时,突然从丛林斜刺里冲出来两个人,每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四只黑色眸子,一人举刀,一人挥鞭,直接向温抒彦和其其格杀将过来;温抒彦两人毫无防备,且背向丛林而立,待转身看见时,其其格更是吓得一跤跌倒在地,还好有阿尔斯楞在,只见它长嘶一声,抬起前蹄就朝那两人踢去;阿尔斯楞是一匹高头大马,一脚踢出,溅起漫天飞雪,倒把那两人给唬得连退了两三步。这时,从丛林中又转出来一人,一样只露出一对眼睛,只听见他对前面二人大骂道:“没用的窝囊废,一头畜生都搞不定。”说着快速跳将到阿尔斯楞身后,举棍就向其其格脑门打去。

    得亏阿尔斯楞刚才帮忙,才让温抒彦有时间反应过来,眼瞧着那人一棍就要打在其其格身上,温抒彦见他背后与侧身全部暴露了出来,脑海中瞬时就闪现出《忠勇拳法》里面的一些起手招式,于是蓄足了力道,使出一拳“力贯纸背”,径直就往那人侧腰京门穴位置打去,那是带脉之上的要穴所在,不容有失;那人瞧见,不得不撤了那一棍,回身而退;温抒彦却因为用力过猛,打在了空气上,直接向前一跤跌倒在地,扑在了厚厚白雪地里。那人一脸疑惑,说道:“咦,你竟然会认穴位?”刚说完,一个转身绕开温抒彦,又使出一棍往其其格身上打去;其其格满脸惊恐,双手撑地、连忙背身往后爬行,可是那人就像是算准了一样,落棍正好在其其格左手移动位置,一棍下去,直接把其其格左手桡骨给打折了;其其格疼得汗珠直冒,立马哇哇大哭起来,眼泪也跟着哗啦啦地往下流。温抒彦看到这,哪还受得了,两齿咬合,闷哼一声,双手撑地一跳而起,迅速向那人扑去。一直以来,温抒彦都在自己翻看、练习《忠勇拳谱》,并没有得到任何高人的指点,一拳出去根本不知道怎么收力,现在这情况也只能拼了命去打。那人眼瞧着温抒彦如疯狗般扑来,几脚下去就把温抒彦踢翻在地,可没曾想温抒彦每每跌倒就会迅速爬起,紧追着那人不放;温抒彦知道,只要自己稍微松懈,那人的木棍就要招呼在其其格身上。慢慢的,那人好像也并不着急,只见他一面两眼紧盯温抒彦一面左挪右腾,温抒彦就是近不了他一棍之内,而他随手回身一棒又总能打在温抒彦身上;温抒彦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因此并没有气馁,脑袋里一遍一遍过着《忠勇拳谱》里面的招式,一招不行,又变换着另一招使将出来,堪堪一二十招使出,竟然连那人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话分两头,再说剩下那两人见其其格疼晕在地,趁着这大好时机,一人对付阿尔斯楞,一人径直朝其其格冲杀过去。其实温抒彦早已被木棍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完全凭一口气撑着,他答应过自己,不能再让身边的人受伤;当他看到使刀那人奔向其其格的时候,立马就不顾一切,跳到那人身后,一拳就朝那人督脉灵台穴打去,并将那人直接打倒在地。与此同时,那使鞭之人,也终于凭借其一己之力,将阿尔斯楞给赶跑了。温抒彦瞬间就认清楚了形势,他必须守在其其格身边,一步也不能离开;只是眼前三对一的局面,其中使棍那人还武功高强,光这一人自己就应付不了,更别说还有两个帮手;看来自己和其其格已经是凶多吉少。

    正当对面三人合围了过来的时候,从山坡丛林里突然滚下来一个大雪球,好巧不巧,咕溜溜正好滚向了使木棍那人,逼得他连退了五六步,使刀和使鞭那两人见此,情不自禁地也跟着退了五六步。待那雪球完全停下来时,温抒彦才看清楚,与其说是雪球,倒不如说是肉球,却是其其格的汉文老师,武先生。武先生自己也是一阵晕头转向,只见他慢悠悠地爬了起来,一边爬起还一边左瞧瞧右看看,一脸蒙圈地说道:“这是在哪?”脸上衣服上全是雪泥,让人哭笑不得。

    现在哪还有时间解释这些,温抒彦急忙让武先生站自己身后,护着卧地不起的其其格,自己则跨前两步,直面那个使棍的人。那三人本来还以为来了一个帮手,一看是一个矮个子文弱书生,还一身滑稽模样,那使刀和使鞭二人立马就忍不住笑出了声;使棍那人不动声色地朝前走了几步,另外两人见此,随即握紧兵器,紧跟着又合拢了过来。本来其其格一个人都照顾不周,现在又多了一个武先生,温抒彦立刻就有些慌了手脚;武先生就更不用说,看到这架势,只能放声“哇哇”大叫,随手抓起一个个雪团就往那三人身上扔去。

    别看武先生一介书生腿脚上因为惊吓而颤抖不止,口嘴上却没有轻饶对方,只见他一边慌乱地扔着雪球,一边哆哆嗦嗦地随口大骂道:“臭,臭不要脸的小,小毛贼,净知道欺负弱小,有本事就,就,就朝我来啊……”说着还捏了一团雪花朝那挥鞭之人扔了过去,只是力道不足,准头也欠佳,将将扔到了那举刀之人跟前,那两人相互对视了一眼,不消分说,随手几个招式就往武先生使去,武先生瞧这情形,再次骂道:“奶奶的,还当真了。”于是退后几步,在地上胡乱扒拉着积雪就往那两人身上泼去,毫无章法可言。

    那使棍之人却二话不说,再次欺身而来,温抒彦见之前打出去二十二招都毫无效果,紧接着又从第二十三招开始使将下来,眼瞧着再有七八招就能将记忆给全部掏空,温抒彦更加紧张起来,不但脸上汗水滴答,甚至于内衬衣物都给汗湿的能拧出水来。只见那使棍之人随意应付了几招之后,见温抒彦没有了更多新花样,于是轻巧侧身避过温抒彦手上招式,一棍就往他下三盘扫去;可是,这时不知从哪里飞过来一团雪花,直接糊在了那使棍人的眼睛上,致使他一时迷了视线,一棍打空;一进一退之下,温抒彦也终于一拳打在了那使棍人身上,连温抒彦自己都不敢相信,可恨身疲力倦,并无什么实质作用;那使棍人也是厉害,一头甩掉头上雪花,紧接着一个翻身,再来一棍扫向温抒彦腰间,打了温抒彦一个避无可避;可说来奇怪,温抒彦忽然感觉两腿胫骨被什么东西砸中,脚下一麻,直接往那使棍人身上扑去,因为两人隔了不到一根木棍的距离,温抒彦重心不稳,两手胡乱一扒,竟然将那使棍人的面罩给扒了下来,一张熟悉的、瘫痪的左脸赫然呈现在眼前,正是一路相随北往、在阿木尔老爹那落下温抒彦不顾的“贝罗”,巴哈孛罗!巴哈孛罗也是心里一惊,看了温抒彦一眼,而后抬头正好瞧见远处营地方向有几匹骏马疾驰而来,知道大势已去,赶紧招呼了另外两人一声,转身就往山上密林里遁逃而走。巴哈孛罗这时才发现,他那两个没用的同伙全身都是雪花,只能狼狈不堪地跟随他离开。

    策马而来的不是别人,领头的正是太师也先,却是阿尔斯楞刚才跑回去报的信。也先一眼看到桡骨折断、躺在雪污里依旧昏迷不醒的妹妹其其格,立马跳下马快步跑来,并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满身满眼的怜惜之情;也先长啸一声,厉声问道:“那些人是谁?我要把他们碎尸万段。”也先少有地说出了这种怒话。温抒彦和武先生头发凌乱、容颜憔悴,无法言尽地狼狈与不堪;温抒彦被打的鼻青脸肿,低着头,一句话也没有说;武先生却依旧战栗不止,俯首帖耳、嘴角哆嗦地简单解释说自己恰好在附近山上采寻野生人参,因为雪厚路滑,一不小心就从山坡上滚了下来,之前发生的很多情况他也不太清楚;也先他们知道武先生平素就爱摆弄些山野草药,又看见从山上一路滚下来的痕迹,再加上现在救护妹妹其其格为第一要务,也就没有再过多追问。

    其其格回去之后得到了最好的呵护,也先规定除了大夫、托娅,以及他们兄妹几个,谁也不能靠近其其格的蒙古包半步。那日大夫看过之后,蒙古包里又只剩下也先、伯颜帖木儿和托娅几个,其其格左手绑了绑带,经过这几天的静养,从精气神来看已经好了很多;其其格央求也先准许温抒彦过来看望自己,她嘟了嘟小嘴说道:“多亏了他,否则我早就没命了。再说,上次他还救过大哥你一命呢。”

    也先一向拗不过妹妹,点了点其其格的鼻子,说道:“大哥答应你,明天就让他过来,好不好?”其其格立马就偷着乐了起来,也先他们仨见其其格高兴,相视一笑,几日来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去。

    托娅这时候说道:“你大哥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托娅故意把“你”字拖长,做了一个鬼脸。

    其其格见此,转而看着也先,并央着他说道:“快说快说,别卖关子。”很迅速地停顿了一小会儿,其其格脑袋瓜子一转,左看看也先,右看看托娅,高兴地脱口而出道:“不会是你们俩要结婚了吧。”

    一句话把托娅臊得满脸通红,惹得伯颜帖木儿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伯颜帖木儿笑着说道:“哈哈,还是让我来说吧。大哥把你和满都鲁的定亲给无限期地延后了。”

    其其格听到如此说,瞬时高兴地差点从塌上跳了起来,一下带动了左手绑带,疼的自己“哇哇”大叫了几声,倒把也先他们仨给吓了一跳,还好并无大碍。不过其其格转念一想,也只是延后而已,于是佯装着半埋怨地对也先说道:“为什么不直接取消,哼。”小嘴一嘟,头一撇,微微上翘的嘴角却出卖了自己。

    伯颜帖木儿说道:“这倒不能怪责大哥,这已经是最好的权宜之计了。”

    因为也先一直就坐在床边,其其格转身单手抱着也先,轻声说道:“我知道。”然后会心地笑了。这一刻,大家的心都化了,也先就这样长久地拥抱着其其格,双目轻闭。

    当天晚些时候伯颜帖木儿就去了找温抒彦,温抒彦还以为和平彰卯那孩一样,又来追问那三人到底姓甚名谁,长什么样子;温抒彦的答复一直没变,只是说那三人都蒙着脸罩,除了一双眼睛,只能看清楚高矮胖瘦。可没成想,这次是让他去看望其其格。那天晚上,温抒彦还是辗转不能入眠,他和“贝罗”一路相随北往,情同兄弟,从江汉平原刘家集小镇的偶然相遇,到高邮城外的重伤逃离,再到被押送途中的相互扶持,他眼里的“贝罗”热情而胸怀正义,正面且充满情谊,他眼里的“贝罗”不畏强权还敢于打抱不平,绝不会埋伏、袭击柔弱的少年男女。温抒彦觉得这里面想必有什么误会,也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找其其格问个明白。

    可是,第二天随温抒彦一起来到其其格蒙古包内的还有托娅。其其格的蒙古包比温抒彦的三个还大,分内外两间,中间隔了一个木制大屏风,屏风一共五扇,每一扇外缘部分都分布有精美的镂空木雕,中间则是五面各不相同、却形态相近的江南刺绣女工;屏风之前是五张台几,每张台几上均放置有一个胎薄如纸、透光透影的青花白瓷,或为瓶,或为碟。这肉眼可见的精美华贵,放在桃花坳,甚至于温抒彦之前所在的整个乡镇,竟没有一户人家能够消受得起。再看其他布置,外面一间应该是寻常会客的地方,只是大门左边挂有一张盈尺大弓,旁边相应地方还挂着一个箭筒,里面插着数十支羽箭;相映成趣的是,弓箭旁边是一张大理石案,案上依次叠放着墨砚、笔筒和宣纸,笔筒里面还插有几支羊毫。转而入内,里面一间整个房间都挂满了用金花点缀的深红色织锦,一旁是梳妆台,荆钗粉末一应俱全,中间则是一张大床,粉底彩花绸缎覆盖其上,其其格正坐靠在床头。温抒彦看到这架势,把头一天晚上准备好的话语全憋了回去。

    其其格一眼瞧见温抒彦进来,立马嘘寒问暖起来,自己左手还绑着绑带,倒叽叽喳喳地一直询问着温抒彦身上的伤养得怎么样了;其实温抒彦所受的都是皮肉外伤,虽然表面上看着还是有些青有些紫,已经不妨碍他进行日常活动,可是温抒彦内心深处的困惑却无法细说;温抒彦看托娅一直在旁,随意应付了几声就告辞离去。

    养伤的日子里,温抒彦已经很久没有出去练拳,从其其格蒙古包里出来之后,温抒彦一直闷着头往前走,一不小心就来到了以前独自出来练拳的那棵大树下;不知为何,温抒彦心里就是有些不痛快,于是狠力朝大树砸了一拳过去,把树上的积雪给震的扑簌簌掉了下来,落了一地,还惊到了在大树下另一边坐着的一个矮个子汉人,正是武先生。温抒彦没想到这儿还有人,难免有些吃惊,温抒彦不无歉意地问道:“武先生怎么会在这里?”

    武先生朝温抒彦微微一笑,用汉话说道:“等你呢,温兄弟。”说话略带地方口音,有些“温”、“文”不分。

    温抒彦感到颇为诧异,一时愣住,好奇道:“等我?”也是用的汉话。

    武先生始终脸带微笑,形态可亲,说道:“正是。上次承蒙得救,还没有机会直面说一声感谢,今天正好补上。”说着微微一躬身,诚恳地说道:“多谢相救。”

    一句话说得温抒彦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那天自己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于是微微回身一躬,结结巴巴地说道:“武先生,言,言重了。那天,什,什么也没做到,这一声感,感谢,让我如何承受的起。”

    武先生说道:“温兄弟不必如此谦虚,不管怎么说,单单这份敢与歹人殊死搏斗的英雄气概,就不是常人所具备的。”一席话,把温抒彦捧得羞赧难担。

    两人话匣子一打开,又都说得是汉话,不免亲近了许多,自然也聊到了其其格的伤势;作为他唯一的女学生,因为未得也先许可,武先生同样无缘探望,难免很关切地多问了温抒彦几句,还好其其格身为瓦剌四大部族联盟的郡主,得到了最为悉心的看护,一切恢复正常。温抒彦油然想到自己一路走来,颇为不易,不由得怅然道:“其实,我感觉自己是一个被上天诅咒的人,凡我身边那些至亲至爱的人们,包括其其格,包括阿木尔老爹,等等等等,总会因我而遭受霉运。”然后简单概述了一下自阿木尔老爹那发生的故事,再之前的事则用一句“类似的事情其实还有很多很多”一言以蔽之。

    武先生并没有细问,而是用自己专业所长,摇头晃脑地劝说道:“不妨换一种想法,这何尝不是对你我的一种考验呢?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其实像你这样的例子在史书上有很多很多,无非是上天准备在你们肩上赋予一个更大的责任。”温抒彦想不到武先生一下就扯到史书上去了,想告诉他自己并没有那么伟大,可一聊到武先生的所长,竟不容易让他停下来,武先生继续深情款款地说道:“苏武惨遭流放、牧羊北海,留守匈奴十九年而持节不屈;司马迁受宫廷重刑,依旧忍受屈辱,写下《史记》;诸葛丞相临危托孤,值益州疲弊、危急存亡之秋,仍然先后平定南中、坚持北伐,以期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唉,那些先贤们无不经历了最痛苦的磨难,而后才成就了各自后来伟大而璀璨的一生。往远了暂且不表,且说南宋末年,蒙古大兵压境,宦官董宋臣扬言迁都,唯宋瑞公上书乞斩董宋臣,不料因此免职回乡;而后又分别因台官及权臣贾似道,先后遭到罢免,如此一而再三;等到蒙古兵临江上,大宋朝廷急诏天下勤王,宋瑞公奉诏涕泣,聚众响应,这才有了之后奋起抗元‘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英雄史迹……”因为身在草原腹地,武先生说这些话的时候,难免要压低一些声音,可即便如此,那份敬仰与崇信之情却怎么也掩藏不住。

    这些都是小时候耳熟能详的故事,温抒彦还知道其中一些故事拿来和自己的情况相类比似乎并不十分贴切,可是一提到宋瑞公文天祥,这位自己的远祖,温抒彦竟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悸动;其实,这也是温抒彦首次知道宋瑞公竟然还经历过这么多次地罢官与复官,由此对他的认知和敬信又更深了一层。

    说着说着,武先生话锋一转,忽然就有些情绪低落,最后,他不无感慨地说道:“宋瑞公殉国亡身、舍生取义,确实当得起‘庶几无愧’四个大字,而文家自宋瑞公伊始,也无不都是铁骨铮铮、情深义重的大英雄大豪杰;可谁能料到,如此忠义之后、名门世族,竟然会在六十多年前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内讧而人丁凋亡了呢?可悲,可叹。”武先生禁不住连连摇头。

    温抒彦越听越惊,感觉武先生这话分明是故意绕着弯子说给自己听的,可是看他容颜如常、目不斜视,温抒彦心里也拿不太准;后来他们又闲聊了一会儿,时候也已经不早,两人就此别过。

    温抒彦回头冥想多时,心头难免一阵栗六;不过话又说回来,温抒彦祖上可追溯到宋瑞公一事,就连他自己也是去年无意中才了解到的,更何况这里茫茫蒙古大草原,与其他汉人难通消息,武先生一介文弱书生,根本不太可能知道;再说,以宋瑞公的卓世功勋、孤忠大节,凡是汉人,又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所以,那多半也只是武先生随口一提罢了,而温抒彦因为身份使然,不免有些敏感;不过还好,在武先生跟前的时候,温抒彦没有过于失态。想到这,温抒彦顿感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