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酹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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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春狩(下)

    虽说这是临时狩猎营地,孛罗和平彰卯那孩所在的中军主帐终究还是要气派一些;待其其格走了进去,发现除了孛罗、平彰卯那孩以及一应服侍人等,营帐内还坐着另外三个人,不过让其其格感到惊奇的是,三哥和四哥分列左首两个位置,首席上坐着的却是一个衣着华丽、满脸肥肉之人,长得与脱脱不花可汗有几分相似,不用猜就知道是脱脱不花的异母弟,济农亲王阿噶多尔济;令其其格更为奇怪的是,右首第一位坐着的却是白天在林中遇到的青年弓箭手,第二位则是自己万分敬仰的神箭手锡布古台。

    还没等其其格行礼,就听到阿噶多尔济大声说道:“其其格郡主直接就坐就好,不必过多在意礼节,哈哈。”一句话就能听出他是一个粗犷之人,与脱脱不花大为不同。

    其其格看到平彰卯那孩正朝她招手,于是在他下首位置坐了下来。

    这时阿噶多尔济又说道:“还是我来为郡主介绍一下吧。我,阿噶多尔济。哈哈。”紧接着像是故意从后往前朝右首位置两位先后摆手道:“这位就是科尔沁部的神箭手,锡布古台,传说中能百步穿杨,实际上比传说中还厉害百倍。而这位就需要向郡主隆重介绍一下了,黄金家族的后起之秀,神箭手的嫡传弟子,而更为重要的身份还是,”阿噶多尔济刻意顿了一顿,接着才说道:“郡主未曾谋面的未来夫君,满都鲁。哈哈。”这话说出口,竟然没有一个陪笑之人,各个都感觉有些尴尬。

    孛罗见此,立马双手端起酒碗,遥敬道:“果然是一位百里挑一的少年英雄,百闻难得一见。来,今天大哥二哥不在,我仅代表绰罗斯家族,再敬两位亲王。”平彰卯那孩见孛罗已然端起了酒碗,左手很不情愿地把自己的酒碗稍稍提离案几,而后陪着孛罗一块,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阿噶多尔济似乎浑没在意,大笑道:“好,好,都说绰罗斯家族个个都是英雄豪杰,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好。”阿噶多尔济和满都鲁也都是酒到杯干。

    从他们的座次排位上,其其格早已料到此人必然身份显贵,没想到竟然就是传说中的满都鲁;和脱脱不花、阿噶多尔济他两位大哥相比,无论是外貌形象,还是精神气质,满都鲁都要显得更为出众,他外形俊朗,衣着得体,面色清秀而红润,双目内聚且有神,与其其格心目中黄金家族成员的形象截然不同。

    从孛罗伊始,阿噶多尔济渐次将目光移向其其格,定睛瞧了一会儿,笑着说道:“公子温润如玉,美人天下无双。常听人夸赞其其格郡主乃是整个草原上最美丽的花朵,今天我是彻头彻尾地相信了,怪不得满都鲁终日为之神魂颠倒,央着我和可汗给他提亲。哈哈。准了,准了。”话语里并没有和孛罗他们商量的意思。

    这一席话倒把满都鲁给臊得满脸通红,只见他端起酒碗,起身对其其格微微躬身道:“白天在林子里有失礼数,还望郡主见谅,我先干了这碗,聊表谢罪。”此话一出,难免惹来其他人的兴趣,其其格生怕满都鲁提到自己左手未愈之事,要是被三哥四哥知道,还不直接把她困在营地,不让出去;于是抢着简单掩饰了一下经过,然后说道:“其实也没有多大的事,不过你能一箭从羊羔腹部直贯而过,已经了不得了。”说着双手端起酒碗,遥敬了满都鲁一口,满都鲁不敢怠慢,回敬了一整碗。阿噶多尔济见此,大声笑道:“好,接着倒酒。哈哈。”

    锡布古台是满都鲁的师傅,听其其格好像话中有话,只能微笑着摇了摇头,把碗中美酒一饮而尽,然后随手抓来一根羊棒骨,啃了起来。

    阿噶多尔济喝了一大口酒,笑着说道:“这可真就是长生天注定的事了,再怎么也不会如此凑巧,两个人竟然能同时射中一只猎物;而且还是颇有寓意的小黄羊羔,这黄羊羔可意味着……”阿噶多尔济一时词穷,自己也不知道一只普通的黄羊羔能有什么寓意,于是尴尬大笑一声道:“啊,哈哈。不管怎么说吧,等太师凯旋归来,我一定和他再商量商量,重新把这定亲一事提上日程。喝酒,喝酒。”这一番话阿噶多尔济说的痛快,却让其其格心头蓦然一惊,于是转头望向三哥孛罗以及四哥平彰卯那孩。

    一年前,平彰卯那孩亲身经历了“血色马奶节”,眼睁睁看着圭林奇从马背上坠下,再也没有回来;这次若非孛罗拦着,他何尝不想也安排几个武士上来“表演刀舞助兴”。今年春狩并未邀请任何一位黄金家族的成员,阿噶多尔济贸然带着一众弓箭手前来,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平彰卯那孩都觉得是一种挑衅,而此时阿噶多尔济端坐营帐首席,一边喝酒一边吃肉,还一边指指点点,这挑衅意味也就更加浓烈起来,即便没有其其格的求助眼神,平彰卯那孩也是要发作的;孛罗见此,连忙轻拍了几下案几,示意平彰卯那孩稍稍平复一二。

    孛罗自然深切知道平彰卯那孩此时的心境,也懂得其其格郁结于心的愁绪,只是现在不是直面回绝阿噶多尔济的时候,这种和黄金家族联姻等一干重大事务,关乎到整个瓦剌四大部族联盟的命与运,一步也不能走错,在也先回来之前,孛罗能做的只有一个字,拖。孛罗婉转道:“能得到孛儿只斤的喜爱是其其格的福分,也是整个大四卫拉特联盟的荣幸,他们喜结连理之时自然也将会是整个草原的盛大节日。正因为如此,这事儿半点也不能仓促与马虎。当下中部草原复归一统,骏马得以自由驰骋,可是放眼四面边疆之地,东西两面异族杂居而事端频生,北部兀良哈尚未完全平定,民心不稳,南方则烽烟未了,战事再起……诸多事务繁杂而紧急,不可不顾。相比较而言,婚姻事大,也只能暂且搁置,往后从长计议。”

    平彰卯那孩静静地听着,他能感受到孛罗的用意,于是想转移一下话题,插话说道:“今天是春狩的大好日子,忙碌一天下来,弓箭手们收获颇丰;营帐之外,杀羊宰牛,好不热闹,而营帐之内的我们,何不一起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畅聊一些令人激奋之事。我比较无礼,先干了。”说完径直端起酒碗,一饮而再饮,三碗下肚之后,平彰卯那孩接着说道:“我绰罗斯部族千万人,打祖父那时候起,为了这片草原征战四方,驰骋疆场,别了父母亲人也在所不辞,如今经历了三代大四卫拉特兄弟们的苦心经营,放眼四面八方,整个漠北中央草原也终于回归于同一片苍天之下,重新安定了下来。只是再向西向南,跨过山峦和戈壁之后,那些本来属于成吉思汗和薛禅汗的土地上,竟然居住的不再是我大元的子民,每每想到这些,我绰罗斯几兄弟无不感到心头悲愤、不能自已。时至今日,大哥二哥依旧还在战场上奋勇杀敌,收疆复土,而我们……”

    孛罗见平彰卯那孩酒后言辞激昂而尖锐,嘴里眼里都是绰罗斯部族和大四卫拉特联盟在沙场誓死征战,只字未提脱脱不花可汗和黄金家族,于是连忙扯了扯他的衣襟,打断道:“来,喝酒。今天不提姻缘,也不说战场,今天只喝酒吃肉,畅快地聊一聊这次春狩的事。再敬两位亲王与神箭手。”说着仰头就喝。

    阿噶多尔济一直低着头啃着肉,也不知道他在听或不在听,这时忽然一拍脑袋,笑着说道:“我倒想到了一个主意,趁着这么一个大好机会,不如明天我们分两队好好比试比试,倒要看看哪边猎杀的动物多一些,哈哈。”看起来这只是一个提议,却完全没有征求意见的意思,孛罗和平彰卯那孩也不能拒绝。

    晚宴散去,孛罗三兄妹很自然地留在了中军主帐,其其格憋了一肚子的疑问,这时候才有机会连珠炮似的说了出来:“黄金家族的人怎么会在这?”“他们是来干嘛的?”“怎么锡布古台也跟了过来,没有留在脱脱不花身边?”

    平彰卯那孩并没有正面答复其其格,只见他两手叉在案几之上,双目圆睁,愤愤说道:“不请自来,分明是故意来寻麻烦的。”

    孛罗一直在大帐内踱着步,心想要是大哥或者二哥在这该多好,他们总是能妥当地应付过去,这看似简单的一场比试,却隐藏着黄金家族对绰罗斯部族的信任危机。也先、伯颜帖木儿他们自然不愿意看见黄金家族一事不作而又高高在上的样子,只是所有的一切还不是时候。孛罗并没有接着平彰卯那孩和其其格的话往下聊,而是平声说道:“好好想想,明天怎么能在不杀了我们士气的同时,保全阿噶多尔济的面子。”

    平彰卯那孩虽然一晚上都没有服气,可因为从小受到了脱欢良好的教导,同时常年跟随在也先和伯颜帖木儿身边,一点就通,连忙和孛罗商量起了往后两天狩猎比赛的对策。其其格插不上话也帮不上忙,略带气闷地走出了中军主帐,她这几天的大好心情全被破坏了。

    第二天,骑士和弓箭手们并没有像前一天一样四散而去,而是聚集在营帐外的大草甸上,一个个怒气填胸,准备与黄金家族的侍卫们一较高低;因地制宜,统共分为三个竞技项目,骑马、射箭、以及狩猎,孛罗和平彰卯那孩计划在前两个项目上确保各有胜负,而在狩猎项目上进行模糊化处理,让黄金家族的猎手们在总量上取胜,却让绰罗斯男儿们捕获更多的野驴和黄羊等大型猎物;而很显然,有锡布古台的一方很难在射箭项目上输掉比赛。

    其其格见大好的狩猎运动变成这副模样,只觉得万分扫兴,想骑上阿尔斯楞独自一人到林子里去转一转,又觉得没趣,漫无目的地在营帐附近边转悠边空甩了一会儿鞭子,依旧百无聊赖,左右都不自在的情况下,还是拉上了温抒彦,没入丛林之中,其其格潜意识里还是偏爱于骑马射箭的感觉。

    温抒彦自然知道今天已经被安排成了比赛,也完全懂得猎手们的心境,一个个都想把心中无法继续狩猎的怒火撒在黄金家族的侍卫身上,可是他并不知道昨晚中军主帐里面发生的故事,以及那背后的事情种种;温抒彦见其其格一路上话语不多,只是随手猎杀了几只野兔,也不想去捡,和前一天相比判若两人,于是很简单地想着怎么能逗其其格开心起来,温抒彦打趣道:“昨天打了一只羊羔和几只野驴,论数量还比不了我,今天就有些泄气了?没事,我们再比过。”又说道:“哎哟,野兔都跑脱了,射术很一般呐。嘻嘻。”

    其其格本来就心烦意乱,虽然温抒彦一个人自说自话,不利索还尴尬,可是由其其格听来,还是如一群蚊蝇一般,在她身旁一直嗡嗡嗡响个不停,还是折了翅膀断了腿的那种;其其格一个头两个大,这种炸裂的感觉使得她忽然就发作了起来,其其格朝温抒彦大声囔道:“闭嘴,再说话我一箭把你戳穿。”声音震耳发聩,把温抒彦惊得呆在原地,定定地看着她,半晌也没有反应过来,同样被惊动的还有附近的几只猎物,被吓得四散而逃。其其格像是这才醒觉了过来,更可怕的是她觉察到自己右手真就举着一支箭矢,箭镞指向了温抒彦,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很不自然地将右手放下并松开五指,任由箭矢从掌心滑落,然后也呆呆地看着温抒彦;她知道他是出于好意,而且整件事与他并不相关,其其格想说声抱歉,终究没放下郡主的架子,两人就这样呆立着静默了小半一会儿;其其格知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努了努嘴,算是表达了歉意,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到,而后反手朝阿尔斯楞臀部轻轻拍了拍,也没兴致打猎了,缓步就往营地方向走去。半路上看到一个面罩类的黑色物件,有些显眼,其其格刻意想找些话题,询问一下温抒彦此为何物,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只是回头看去,温抒彦并没有跟来,也就作罢。

    才回营地不久,只见昨晚帮她宰杀羊羔的那个弓箭手径直朝她走了过来,恭恭敬敬地递上了一个箭镞,说道:“郡主,这是从羊羔中取出来的箭镞,你收好。”

    其其格心事重重,并未和弓箭手过多言语,接过箭镞,随手就把玩了起来,只是无意之间,她感觉到有些许异样,定睛一看,箭镞上雕刻的并不是绰罗斯家族独有的狼形印记,而是黄金家族的徽章;其其格和那弓箭手再三确认之后,总算明白了过来,射中要害部位、致使羊羔毙命的并不是其其格自己,而是满都鲁,不过奇怪的是,满都鲁明明端详了猎物许久,为何却拔走了其其格的箭矢,而将他自己的留了下来。其其格越想越怪,也越想越气恼,随即下马,直接朝比赛场地走去,她得向满都鲁讨要一个说法。

    正在进行的是赛马比试,前面两局各有胜负,阿噶多尔济见此,忽然大手一挥,临时“建议”第三局由满都鲁和平彰卯那孩亲自上阵,看看到底是黄金家族的骑术精湛还是绰罗斯家族的赛马优胜;孛罗和平彰卯那孩相互对视了一眼,知道此时此刻更加不能乱了分寸,只能应承了下来。比赛紧张激烈,因为各自代表着部族新一代的青年才俊,互不服输,八圈下来,前后也只是相差一匹马的身位,还难以看出胜负。这时只见不远处有一个半戎装少女不管不顾地冲进了赛场,仔细一看,不是其其格又会是谁,马上两人双双惊出了一身冷汗,几乎同时拉缰立马,只是距离并不够长,很难将胯下快马勒定,满都鲁不及细想,转身就跳下马背并将其其格平推了出去,然后在地上一个翻滚,正好没被平彰卯那孩那马匹两前蹄踩到;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场上众人或是目瞪口呆,或是惊叫好险,而自己尚且惊魂甫定的满都鲁却立刻起身爬向其其格,并将她轻轻扶着坐了起来,神情里布满了关切与疼爱;紧随着踉跄跪着过来的还有从马上翻身下来落地不稳的平彰卯那孩。

    其其格左手旧伤本就并未痊愈,如今被一跤推到,顿觉痛入骨髓、眼冒金星,斜眼瞧见快马立定之处,瞬间就都明白了过来。围拢过来的人们越来越多,一个个无不表达了对其其格最真切的关心与怜爱,其其格则用极其复杂的眼神瞧了一眼满都鲁,然后咬了咬牙,对大家说道:“没事的,不妨碍。”

    满都鲁正想将其其格抱回营帐休养,却被平彰卯那孩一把推开,由他亲自抱着妹妹回到了她的蒙古包。尽管其其格一再表示并无大碍,平彰卯那孩还是要求随行大夫仔细再仔细,将其其格反复检查了好几遍,得知只是左手稍微再度拉伤但并未影响到桡骨骨折之处后才深情说到:“以后可不能随处上蹿下跳了,多危险;这儿比不了家。”

    其其格嘟着嘴,很乖巧地点了点头,然后往蒙古包外张望了一会儿,她也不知道自己期盼能见到谁,只是忽然发现三哥孛罗不在,于是问道:“三哥现在跑哪去了?”

    平彰卯那孩说道:“还不是因为有阿噶多尔济和满都鲁他们在,脱不开身,否则早就飞到这里来了。我就知道他们来了准没啥好事,哼。”

    其其格笑着解围道:“这事也不能全怪他们不是?”其其格的笑容里面多少有一种不想让平彰卯那孩他们过分担心、错以为自己伤势严重的意思。

    “哼,只要他们一来,兆头就先坏了一大半,咋就不能怪他们?不是他们阿噶多尔济一众人等不请自来,坏了我们筹备已久的春狩计划,哪来这许多破烂事情?不是他阿噶多尔济非得弄一个狗屁比赛出来,我们白天冲进林子里面张弓打猎,晚上围着篝火唱歌跳舞,其乐融融地,你又怎会受伤?本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只要有黄金家族的人员参与进来,准没啥好结果……隔三差五还能整出来一些阴招,幸好我们几个福大命大,躲过了一劫,昨天要不是三哥顾全体面,我非得叫几个刀剑手给他们一点厉害瞧瞧……远了不说,就说刚才,阿噶多尔济想到一出是一出,非得让我和满都鲁赛一场,可把我给气的……”平彰卯那孩越说越觉得生气,竟有些停不下来,这倒把其其格给乐得不行,她很久没见四哥这样滔滔不绝地抱怨个没完没了,怕也是憋屈了两日没地方宣泄,趁着这会儿要把肚子里的苦水给全倒了出来;其其格忽然又想到温抒彦,她自己也憋了一整日,上午全发泄在了无辜的温抒彦身上,实为不该,经过这么一个有惊无险的变故,她忽然想去和温抒彦实实在在地说声抱歉。

    其其格笑着打断道:“好了好了,四哥,我知道了。”其其格故意把双手搭在平彰卯那孩肩上,轻捏了三两下,接着说道:“打昨儿晚上开始,耳朵里全是阿噶多尔济他们几个,脑袋都嗡嗡的。你看,行军大夫也说了,只是稍微再次拉伤而已,你去忙你的吧,我也想到处走走,透透气。”其其格刻意不想提满都鲁。

    平彰卯那孩朝其其格左手看了又看,说道:“真就没有问题,不需要静养了吗?”

    其其格笑着回答道:“真的,你不相信我,还能不相信大夫么?”说着还故意扭了扭腕子,甩了甩手臂。

    平彰卯那孩赶紧说道:“你慢点。”这才真正确信了下来。

    平彰卯那孩走后不久,其其格就去了找温抒彦,可他并不在,于是,其其格就在他的小蒙古包里踱了几步,发现还是一样地因为简陋而显得“整整齐齐”,不由得想起第一次找温抒彦时候的样子,免不了哑然失笑起来。此时夕阳西照,温抒彦的帐子薄而近乎透明,阳光散落进来,竟有一种简单而闪亮的金灿灿的感觉,斑驳的几滴光线穿透了顶棚上的数十个破碎小孔,撒向了金色的房间里面,一点一点,好如一朵朵向阳而生的圆形小花,日落而凋谢,日出又再盛开,周而复始,永不穷尽;每一朵小花都留存有太阳的光辉,长在了每一个角角落落,也长在了其其格身上,暖暖的,很舒心;其其格随手将其中一朵小花托在手心,慢慢将它移到胸前,并扭动着手腕,让它变幻起来,她凝视着它,有些耀眼,但是其其格刹那间似乎看到了一种别样的优雅与恬静,一种可能永远也不会属于自己的怡然自得、平淡无奇。

    忽然“呲”的一声响,帐子上射穿进来半支箭矢,只有头部一截扎了进来,挂在蒙古包上依旧抖动不止,紧接着又射进来第二个半支;时间快到来不及细想,从蒙古包外瞬时就传来了一阵阵慌乱而嘈杂的脚步声、呼喊声与马蹄声,种种迹象表明,出大事了。

    其其格心叫不好,赶紧往外就走,不料刚掀起帐帘迈了出来,还没弄明白情况,就被人强拉着往几个蒙古包之间的犄角旮旯里跑,侧头一看不是温抒彦又会是谁,其其格心里又惊又喜,正要说些什么,却见温抒彦连忙示意噤声,并要求其其格蹲下,尽快躲藏起来;温抒彦有些慌了手脚,直到确认暂时不被发现之后才慌慌张张地悄声说到:“你没事真好。”说着又警惕地朝远处看了看,然后蹲下接着说道:“还好你在这。林子里忽然来了一群蒙面黑骑兵,我本想快速回来报信的,终究晚了一步……”其其格见他狼狈不堪,身上脸上到处都是污泥汗渍,衣服也被枝条藤蔓或者其他物件给划破了好大几处,知道所言非虚,只见他接着说道:“竞技场和主帐那边早已乱做一团,战的战,逃的逃,情况很是糟糕……”其其格立马想到孛罗和平彰卯那孩,不知他们安危与否,于是不等温抒彦说完就冲了出去,温抒彦想一把拦住,终究慢了半拍,只能不管不顾地追了过去。

    刚跑出去不远,忽然听到“哟嚯”一声叫啸,斜刺里冲过来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马上一蒙面骑兵,身着黑衣黑裤黑护甲,抡起大刀就往其其格身上砍去,温抒彦才刚刚见识过这群见人就杀的恶魔,至此刻不容缓的危难境地,他二话不说,立马朝其其格扑了上去,然后抱着其其格就地一个打滚;也算命大,那大刀堪堪从温抒彦背上掠过,再次把一处衣物划破,所幸只是触及皮肤,平添一道血痕而已,伤口不深。那黑骑兵也不恋战,很快往前冲杀了过去,第二刀就把下一个“猎物”砍成了两半,然后又是“哟嚯”一声,跑远了。

    其其格被摔了一个嘴啃泥,左手再次拉伤,并迅速颤抖、肿胀起来,她只能用右手环抱着左手,咬着牙强忍着;而更让她感到惊恐的是,就在自己前方不远处,有一具无头弓箭手的尸体正缓缓地倒落在地,那是刚才那个黑骑兵的第二刀;其其格瞬时无法自控,哇哇大哭起来,脸上嘴上的那些泥污和杂草顺着泪水把她的脸都弄花了,让人心生怜意;温抒彦没有半点思考的余地,立马捂着其其格的嘴巴,只是深情地望着她,想解释却言不知何起;婆娑泪眼中,其其格朦胧瞧见眼前墙破人亡、马蹄杂乱的悲怆景象,很快就认清了形势,于是强逼着自己尽快平复下来,并由着温抒彦搀扶着重新找了一处稍显安全的犄角旮旯藏了起来。

    夜幕渐渐低垂,太阳从遥远的山坳里透过来最后的一丝光辉,照射在随风飘荡的云彩上,红彤彤的,如棉花沾过鲜血一般,满是萧瑟,晚风呼呼吹过,把几个蒙古包之外的肃杀和腥膻的气氛也吹到了这边的角落里,一同吹过来的还有黑骑兵们的吆喝声,让人感到分外地悲凉与无助。其其格何尝经历过这种悲情场面,她很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可终究只能一直抽泣着,止不住地流着泪;同时,一种巨大的无力感袭上了温抒彦的心头,如乌云般笼罩着,轻轻拨弄一下还在心头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阴冷又潮湿,他千万遍地告诉过自己,一定要照顾好身边每一位心爱之人,可身单力薄的他却总是力所不逮,他希望自己平凡而简单,但生活在大时代的他意识到,现实生活从来都是残酷且残忍的,苦难如潮水般喷涌而至,它不会因为某一个人的不够强大而驻足等待,它只会裹挟着每一个无差别的你我,滚滚向前。

    温抒彦心绪凌乱而复杂,脑海里瞬时掠过了他流离失所的每一个日日夜夜,以及每一次痛苦和迷惘,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发现其其格忽然止住了哭泣,两眼怔怔地望向前方,布满恐惧;顺着其其格的眼睛看去,是几个蒙古包交错相间所留下的唯一空当,就在不远处,赫然立着一马一人,还有他右手紧握住的正涓涓滴血的一刀;那人骑在马背之上,身着黑衣黑裤黑护甲,脸戴黑色面罩,仅仅露出的一双眸子冷峻而深邃,那人个头不高,可因此带来的骇人气息压得温抒彦和其其格喘不过气来;温抒彦全身上下不自觉地轻微发颤,却依旧下意思地挡在了其其格前面,用他那坚毅的目光直愣愣地看着对方,他本能地想求生,可此情此景之下,只能向死而生;不料那人就这样盯了他们好一会儿,然后调转马头,走了,一切是那么地出乎意外。温抒彦紧绷的神经顷刻间松弛了下来,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躺坐在地;其其格感觉像是捡回来一条性命,跪着扑在了温抒彦的后背上,泪水忍不住的再次滑落脸颊;温抒彦双目紧闭,等其其格无声地哭了好一会儿之后,才跪转过身来护着她的双肩,想陪着她一起哭泣,却终究不能,只好任由两个脑袋无意识地抵在了一起,默然。

    正六神无主之时,忽然从左近传来一阵持续不断地噼里啪啦之声,温抒彦稍稍站直一看,不由得大叫不妙,那批黑骑兵几乎把大小蒙古包给点燃了,整个营地顿时陷入了火海之中,甚至盖过了晚霞的光亮;温抒彦护着其其格往外就逃,茫茫大草甸之上,并没有退路可言,任何一个异动总能被敌方一眼看见,可他们没有选择,只希望能尽快躲到林子里面,借着草木的掩护,挨过一阵是一阵,只是天不遂人愿,才逃出来一半不到的路程,就有一个黑骑兵发现了他们。那骑兵一看又有了“猎物”,还是俩瘦弱步兵,大刀都来不及提上就催马快速赶了过来,眼瞧着越来越近,那骑兵也越来越兴奋,只见他双腿奋力在马背上一夹,左手拉缰,右手连续拍打着胯下坐骑,恨不能直接就将他这两个“猎物”踩踏在马蹄之下;马蹄声越来越近,其其格早已经梨花带雨、两腿发软,到最后竟然半步也挪动不开,温抒彦大脑一片空白,他一路上搀扶着、抱着、驮着也在护着其其格往前走,只是越走越慢,到最后终究再也走不动了;很快就只剩下了十来丈远的距离,对于奔马来说只是一瞬间的事,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见“咻咻咻”地三声,从斜前方连续飞来三支箭矢,箭箭都射在了那马匹要害部位,只露出很短一截箭尾,力道极大,那马也随之应声倒地,将将落在了温抒彦和其其格身后不足五步远处,马匹倒地所带来的巨大的轰鸣和震颤直接把已经不堪忍受的其其格给吓晕了过去,温抒彦却凭着仅存的一股心气,挺着没有倒下。

    话说那黑骑兵也是功夫了得,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他在倒地之后立马就地侧身翻滚了一两丈远,四处望去,前面密林方向已经略显漆黑,但是依稀能瞧见有一二十人扬着马鞭搭着箭朝他冲杀了过来,那是春狩的队伍,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去了又回;不过他的黑骑兵同伴们也很快有所察觉,焰火那边同样传来了一阵阵马蹄之声。

    那黑骑兵哈哈一笑,知道对方生怕伤及同伴,已经停止射击,于是三步并作两步就朝温抒彦跳了过去,然后直接一拳打在了温抒彦的胸口,温抒彦猜到这黑骑兵可能要选择近身肉搏,只是没想到是一招力度极大的内家拳法,顿觉一个趔趄,差点往后就倒;温抒彦此时退无可退,脑袋里唯一想着的就是要好好保护其其格,于是吐掉口中污血,很自然地摆起了《忠勇拳法》的起手式;被巴哈孛罗伏击之后,他偷偷练习了很多很多次,奈何慧根有限,又缺乏名师点拨,进展一度缓慢。

    那黑骑兵很快就打来了第二拳,同样势大力沉,温抒彦不敢怠慢,连忙往右侧身避过,然后快速下身朝那黑骑兵腰部章门穴打去,虽说已是身疲力倦,却因为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还是让对方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那黑骑兵内心的震撼远大于外在的肉体感受,大叫着像是说了一句汉话,温抒彦听不真切,此时此刻的他心不敢有二用,系着的全是其其格的安危,眼瞧着那黑骑兵双手相交于前,双脚交叉移位,两眼正视温抒彦,脚下却迈向了其其格,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温抒彦也只能主动出击,只见他很自然地使出了一招“长驱直入”,直击那黑骑兵的面门;温抒彦料定那黑骑兵肯定会侧身避过,可还是不够远离其其格躺倒之处,于是如蛮牛般接连使出“鹰击长空”、“力贯纸背”等三五数招,全是实打实的实招,他把自己能用上的力气都使了出来,威逼之下,那黑骑兵也随之侧身退避了四五步远,可是就在这力竭的当口,那黑骑兵瞧准时机,一拳两拳打在了温抒彦的胸口,拳拳见肉,温抒彦只觉得喉咙一甜,又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随着拳脚过来的还有那黑骑兵充满鄙夷的一句汉话:“蠢货,半点虚招也没。”温抒彦这回听得真真切切,刹那间,他脑海中浮现出了武先生和他说过的那句“张弛有度,虚实兼具”,领兵作战如此,一招一式的拳脚功夫也应当如此。

    马蹄声急,双方的战马正快速朝温抒彦他们所在的位置聚拢,大刀还没杀至,箭矢已经渐次在他们头顶上来回交织,两边都有些投鼠忌器,中间三人反倒暂为安全。

    那黑骑兵刚开始有些错愕,但很快就意识到温抒彦不过是一个入门小白,空有一套精妙拳术傍身,却不会使用,一招一式施展开来都显得如此地呆板又生硬,于是心生计较地使出了一招“灵蛇出洞”;温抒彦只见那一拳扭扭袅袅地打来,顿时没有了主意,刚想到的些许思路也被抛之脑后,只能无意识地两手奋力一挡,不料那一拳像是长了眼睛,直接绕在了温抒彦身后,打了他一个有防无备;温抒彦踉跄着朝前跨了几步,终究没有让自己倒下,然后转身立定,直面那黑骑兵的嗤笑,大叫道:“再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汉话还是蒙语。黑骑兵很应景地再一拳打来,温抒彦这次看得真切,右手一挡,左手再助力一推,他知道这又是一招虚招,于是下身脚步不减,快速交叉着往左后方退了三五数步,总算让黑骑兵打了个空;那黑骑兵自然不会甘心,咧嘴一笑之后立马如狂风暴雨般连续使出了十二三招,虚虚实实,轮番变换;温抒彦大脑一片空白,只感觉这一拳一掌如雨点般扑面而至,唯有避其锋芒、见招拆招,虽说还是难免挨了几拳,但温抒彦丝毫不敢停下,凭着一身韧劲,硬撑着扛了下来。而今摆在他面前的也只有这一个字:扛。

    一番抵挡之后,温抒彦气喘人定,再次平静下来,他扎好马步,站在其其格身前,任由晚风吹拂着他早已破烂不堪的衣裳,等待着那黑骑兵的再次进攻。形势急剧变换,那黑骑兵很快意识到,暮色已然苍茫,春狩的一方个个骑上了墨色战马,从密林方向杀来,背靠深林重影,不易辨识;而黑骑兵他们的后方则是自己点燃的熊熊烈火,无形中有些作茧自缚,害自己被火焰照亮,变成一个个显眼的标靶;更让人心焦的是,春狩队伍里面还有不少神射手,似乎头顶上飞过去的每一支箭矢,都能造成黑骑兵队伍受伤,甚至减员;那黑骑兵也同时意识到,眼前站着或是躺下的两人必然身份显贵,否则不值得那些弓箭手们冒着生命危险,杀将回来,只是时间紧迫,摆在他眼前的只有速战速决这一条路。

    想到这,那黑骑兵哈哈一笑,大踏步朝温抒彦跑来,只见他双腿未至,右拳已然杀到,温抒彦哪敢怠慢,迅速抬起右掌用力往侧方向一推,然后两手快速交叉并拢,全力挡住了黑骑兵更为凌厉而致命的左手杀招,饶是如此,温抒彦也被震得七晕八素,踉跄着往后退了两三步才重新立定,那黑骑兵并没有就此停下,一招之后又是一招,如此连绵使出了七八招,都被温抒彦神奇地一一化解,时间滴答向前,那黑骑兵越发着急起来,连出三拳之后,只见他忽然使出一招“横扫千军”,右腿径直扫向了温抒彦腰部,温抒彦已经退无可退,背后就是躺倒在地其其格,于是上身往右侧(黑骑兵左侧)一仰避过,右拳使出一招“长风破浪”,直接朝着那黑骑兵站立腿的伏兔穴上打去,只是拼尽全力地抵御了一整天,力道不足,准度也欠佳,虽然打了那黑骑兵一个措手不及站立不稳,自己也就此倒地不起;那黑骑兵立马翻身而起,迅速认清了形势,狠力一脚朝其其格头部踢了过去,温抒彦在不远处看着,两眼都要喷出火来,却已无能为力;就在这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说时迟那时快,忽然飞来一支箭矢,打那黑骑兵胸口贯穿而入,那黑骑兵还没来得及甩动右腿,便往后倒卧在地,温抒彦悬在喉咙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

    影影绰绰之间,好像是满都鲁和孛罗快马赶了过来,看到这一幕,温抒彦终于安心地闭上双眼,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