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酹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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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春狩(上)

    时光如白驹过隙,很快就到了蒙历新年伊始的查干萨日,也就是白月节;这是蒙古各部族一年一度最为隆重而盛大的节日之一,整片草原都沉浸在欢乐祥和的气氛之中,载歌载舞,热闹非凡。那些长久征战在外的戍边将领们,那些为了瓦剌四大部族联盟抛头颅、洒热血的壮士豪杰们,他们也终于有了一小段闲暇时光团聚在家人身边。

    即便在比特翁日(蒙历除夕)经过了彻夜篝火狂欢,初一凌晨,大家还是精神饱满地在萨满和太师也先的带领下身穿白色吉服,向日出的方向磕头拜天,向长生天祈祷。仪式结束后,人们相互拜年,并敬献上洁白的哈达和美酒,祝贺全年纳福、吉祥如意;也有人寄情于娱乐竞技,歌舞、赛马、摔跤、射箭等一应而齐;似乎整片草原都已经被大萨满的圣火给点燃,沸腾着。身临其境的温抒彦首次感受到马背民族纵情节日的粗犷豪迈与热情奔放,不免乐享其中,可与此同时,也总会有一丝忽焉若无、再思却有的惆怅郁结于心,萦绕不散,那是他梦里都想着的南方;其实温抒彦很钟爱唱歌跳舞,但他的汉家音律在此无法派上用场,他也能欣赏摔跤射箭,只是他骨子里的血液从没有为此而流淌。温抒彦心绪复杂,他终究还是想回去,在不久的某一天。

    正独自惆怅之时,其其格忽然走了过来,随同过来的还有一位容貌俊秀、身段伟岸的青年公子,约莫二十三四岁上下年纪;简单寒暄之后,其其格满脸笑容,开心地说道:“我来介绍一下吧,这位是我三哥,而这位就是温抒彦。”因为其其格左手没有完全康复,活动不甚方便,只能用右手两边一比划,互作介绍。

    温抒彦仔细一看,此人确实与也先有几分相像,只是更为高瘦白净、风采动人,同时还少了也先的那份霸气与阴沉。还没等温抒彦说话,其其格三哥倒非常礼貌地说道;“终于有幸见到温兄弟,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一边说着还一边朝温抒彦上下打量了一番,嘴上不忘啧啧称赞道:“早就从大家口中了解到温兄弟的英雄事迹,只是说来惭愧,由于我长年驻扎在外,一直无颜拜见。不管怎么说您都是我们一大家子,以及整个绰罗斯部族的救命恩人,请受我一拜。”说着身形微微前倾,两手前后交叠置于胸前,躬身拜了下去,并未在意温抒彦的身份。

    温抒彦没想到其其格三哥这么客气,连忙有样学样,也是微微一躬身,回身而拜;听其其格三哥毫不吝惜赞美之词,且感情真挚,温抒彦一时有些羞涩难担,竟不知道说什么好,结结巴巴重复了半天,还是那么两句“幸会幸会”、“言重了”。其其格知道温抒彦本来就不是一个善于言辞之人,在这种情形之下更加表现地局促、拘谨,于是解围道:“对了,我三哥叫作孛罗,比四哥的名字好记。”说完“咯咯”一声,娇笑了起来。

    其其格三哥也好像这才反应过来,于是哈哈大笑着说道:“抱歉,抱歉,忘了介绍自己了,没错,我叫孛罗。”很是亲和郎爽。相比较于也先、伯颜帖木儿和平彰卯那孩,孛罗要显得更为健谈且平易近人。

    可这一句话却触动了温抒彦的敏感神经,孛罗这个名字他再熟悉不过了,听读音还以为是“贝罗”,定睛再一看却分明是另外一个人,于是不解道:“在你们蒙古族里面,孛罗是一个很寻常的名字吗?”

    孛罗笑着说道:“确实如此。从字面上来说,孛罗就是钢的意思,意指刚强、坚毅、不屈不挠,这正是我们蒙古人驰骋草原、征服天下所需要的优秀品质。早在薛禅汗时期就有一位‘孛罗’,从怯薛长开始做起,凭借着自身努力,最后成为了中书省丞相,被封为泽国公、永丰郡王。”因为久居草原,温抒彦也渐渐知道,薛禅汗就是元世祖孛儿只斤忽必烈,而怯薛长则等同于禁卫军首领。孛罗接着说道:“就说近代,也有安乐王把秃孛罗……”

    毕竟对蒙古族历史所知有限,除了成吉思汗和忽必烈等一些代表性的人物,温抒彦难免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于是轻声插话道:“冒昧问一句,有没有一个叫孛罗的青年人,大概三十岁年纪不到。”

    孛罗正骄傲地述说着先辈“孛罗”们的久远史话,此时虽被温抒彦打断,却也不以为忤,只是好奇道:“温兄弟为什么这么问?”一句话倒把温抒彦问得愣在当场,他内心的一些想法终究还不太愿意这么快就表达出来;其其格知道温抒彦的秉性,见他憋的满脸通红,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于是解围道:“哎呀,三哥,你是最为见多识广的了;帮忙想想,还有哪个青年也叫‘孛罗’的?”

    “嗯,让我想想。”孛罗稍加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哈哈一笑,说道:“别说,草原上叫孛罗的年轻人还真不少。”说着就列举了两三个叫孛罗的青年人,可是从描述上来看,总还是和温抒彦心目中的那个“贝罗”不太吻合,最后,孛罗说道:“倒还有一个叫巴哈孛罗的人,正是把秃孛罗的亲孙子;这个人你要是遇到了可得千万小心。”

    其其格也很快想到此人,于是插话道:“没错,他和他两个师兄一样,为非作歹,四处行恶。”温抒彦这才想起之前其其格和他提起过这个人,大高个伯克阿鲁台的师弟。

    这时,孛罗不无轻蔑地接着道:“说来伯克阿鲁台还算他们仨里面较好的那一个。就拿上次来说,虽然他对大哥和四弟一路紧追不舍、死不罢休,至少他不偷袭、不暗算、不搞阴谋诡计;而另外两个,从枯竹老叫花那净学了些奇淫技巧、花拳绣腿,专干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从不敢与我们正面交锋。”言语间颇为不齿。

    温抒彦好奇问道:“枯竹老叫花又是谁?”

    孛罗嗤笑道:“就是一个以一根枯绿色竹杖作为行乞和逃跑工具的老叫花子,凭借一些汉人才稀罕玩的奇淫技巧在草原上招摇撞骗;有一招‘陀螺功’,把自己给旋转起来,顺便卷起地上的一些枯枝烂叶残雪,跑得倒挺快,可是他好像忘了我们是可以骑马射箭的,哈哈。对了,不知为何,你们汉人竟然称呼他为‘漠外侠丐’,啧啧,真真玷污了‘侠’这个字的本意。”孛罗边说边摇头,然后想了想又说道;“不过我后来听人说那老叫花几年前因为窃取汉人什么秘诀不成,反而因此客死南方,哼,也算是为我们草原除一害。”

    温抒彦对所谓的“枯绿色竹杖”和“陀螺功”并不陌生,一年多以前,“贝罗”正是凭借这几样功夫一举击败了段玉真他们四个武当道人,帮助自己脱险。温抒彦一直就是一个慢热之人,至此才确信之前遇到的“贝罗”正是其其格他们口中所说的巴哈孛罗,是绰罗斯家族毫无转圜余地的敌人,这也就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巴哈孛罗要偷袭其其格了;想到这,温抒彦正要提醒其其格和孛罗那日遭受袭击之事,可一句“汉人才稀罕玩的奇淫技巧”听着总是那么别扭;再说了,温抒彦和巴哈孛罗曾经一路朝夕相处,互相照应,温抒彦从来就没觉得他会是个坏人,他甚至都不可恨,哪怕是蒙古人与生俱来的对汉人南人的轻视,在携手北往的那段日子里,温抒彦都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除了经年的惨剧和心底的家仇,温抒彦心里没有太多黑白对立的存在,他直观地感受到,巴哈孛罗的情谊是真的,其其格他们的情谊也是真的;另外,那日疑点颇多,以巴哈孛罗之力,明明可以快速将其其格和自己杀害,可他并没有,巴哈孛罗到底在犹豫些什么呢?温抒彦咽了一口口水,终究把快到嘴边的话给憋了回去。

    其其格听孛罗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一些对汉人不算尊敬的话语,怕冒犯了温抒彦,于是赶忙打断道:“不提这些人了,晦气,我们骑马射箭去吧。”

    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查干萨日前后一十五天,草原上的人们欢庆了一十五天。在更多的时间里,温抒彦尽情享受着漠外白雪暖阳以及草原人的豪爽与真性情,感觉自己整个心胸都在这片蓝天白雪以及人们的温情中得到了舒展。但是,越是在这种热闹喧嚣的场景下,温抒彦越是觉得自己游离于这片土地之外。草原人的真性情一点也不假,因为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之间,温抒彦能真切地感受到“汉人”以及“南人”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从洪武朝,特别是永乐大帝时候起,经过几十年的南征北战、苦心经营,漠外草原各部已经逐渐对大明称臣,接受了大明的封号,包括也先世袭的顺宁王;但时至今日,每一个蒙古人心中依旧留存着一尊天神,成吉思汗,他们永远无法忘记黄金家族给他们带来过的无上荣耀,他们曾经幅员辽阔,无论是岛屿平川,或是高山草原,凡是骏马得以驰骋的地方无不是大汗的领土,他们曾经威震四方,不管是白皮肤黄皮肤,还是黑眼睛蓝眼睛,所有听过将士挥鞭的人们全部是大汗的臣民,他们建立了四大汗国,以及大汗汗国(元朝),他们曾经是脚下这整片大地的主宰……温抒彦还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为了他们肩负的责任,查干萨日一十五天还没过完,也先和伯颜帖木儿就再次率队出征;温抒彦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地是哪,只知道这次换做孛罗和平彰卯那孩留守主持其他一切事物。

    春日里冬雪初融,反而感觉比前几天下雪还冷,这一日温抒彦没有呆在营地,独自跑远了一些,练起了拳脚,正打得入神,忽然听到有人用汉话说道:“猛则猛矣,却柔转不足。”

    温抒彦甚感诧异,心想怎么会有人说汉话,转头看见是武先生,这才想到除了他还能有谁,不免哑然失笑并略带脸红道:“让武先生见笑了。不曾想武先生也懂这些九流之外的拳脚功夫?”对话轻松而自在。

    武先生带着惯常的微笑摆手说道:“可别这么说,我乃‘好武术,不求甚解’是也,哈哈。”温抒彦听他竟然能将陶渊明的“好读书,不求甚解”用在这个地方,禁不住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武先生接着自嘲道:“也不过是小时候身高差同龄人太多,在家父的督促下学了些皮毛防身,不足挂齿;幸好及早认识到自己先天不足,终究不是那块料,余下大半生都在钻研历代先贤们的学问;可是到如今却越来越不长进,大概是在漠外呆的时间太长,胡化了,竟然对先贤们的疑惑也多了起来。”说着最后,不自觉地自顾自摇起了脑袋。

    提到“先贤”,温抒彦立马想到上一次从武先生那了解到了一些不一样的先祖文天祥;身份使然,打心里,他自然想多知道一些文家的故事,可毕竟心存疑虑,不太方便直截了当地询问;见武先生这时候稍微停顿了一会儿,温抒彦试着引导着说道:“武先生过谦了,但是也不妨说出来听听,我也能从中收获不少学问。”令温抒彦稍感失望的是,武先生并没有按温抒彦所想,继续上一次的话题,而是浅笑着忽然问道:“不知道温兄弟对‘张弛有度、虚实兼具’这句话有何见解?”

    温抒彦没想到武先生会像私塾先生一样问这种问题,于是想了一想,谨慎地说道:“所谓虚者实之,实者虚之。《道德经》有云: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孙子兵法》同样说道: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

    武先生见温抒彦如此一本正经地回答这个问题,忍不住为之绝倒,没等他说完便大笑着打趣道:“哈哈,想不到温兄弟心里也住着一位茂才公,打小就没少喝墨汁吧。”一番话把温抒彦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顿了一顿之后,武先生接着说道:“话是说得不错,但是临场运用往往要复杂很多。就拿兵家来说,魏大将军司马懿可谓奇谋百出、智计过人,可惜他的对手却是棋高一着的诸葛丞相。建兴七年春,闻知诸葛丞相兵出祁山,司马懿亲率十万大军于渭水之南迎敌,他见蜀军远道而来,却未速战,心想其中必有阴谋,于是声东击西,第二天亲自领兵出阵与诸葛丞相短兵相交,私底下却派郭淮等人迅速从小路增援武都、阴平等地,以期从背后偷袭蜀军。无奈诸葛丞相算无遗策,早已料得此事,让王平、姜维二将先一步攻破武都、阴平,而后半路设伏,大败魏军。此乃‘虚实有度,见招拆招’是也。倘若换做马谡等人领兵,岂不正中司马懿下怀?其实很多事物都和兵法有相似之处,灵活运用才是关键。”

    温抒彦正饶有兴致地听着,一时想到井陉之战中的韩信,六出祁山时的诸葛孔明,顿时觉得武先生言之有理,回应道:“受教了。武先生博古通今、满腹经纶,每次和先生谈话都令我受益良多。幼时听三国故事,说书先生曾总结过:于墨守成规者,对之于‘实者虚之、虚者实之’,于生性多疑者,则可以‘疑中生疑,虚而示虚’,此乃空城计之所以成功也。早先不太懂得其中含义,如今想来,和武先生所教却也并无二致。”温抒彦边说还边学着说书先生的样子摇晃起了脑袋,言毕,两人对视一眼,不自觉哈哈大笑起来。空气中弥漫着秀才之间的酸腐之气。

    两人身处异乡,有着共同的文化背景以及相似的成长经历,如此一来二去,相互之间只觉得越发亲近。武先生说道:“温兄弟果然学识出众、聪慧过人,异域遇知音,我武某人何其幸也,哈哈。”没想到能得到武先生如此赞誉,温抒彦只觉得羞赧难担,于是连忙回应道:“不敢当,不敢当。”

    武先生接着又说道:“常言道‘言知惟易,行止惟难’,很多时候懂得并能讲出来一些道理常常显得那么地轻而易举,但要身体力行起来却是难上加难。现实生活中的虚虚实实并没有故事里面那么容易区分,如何把握分寸,做到‘刚柔兼济,张弛有度’一直以来都是一种大学问。”

    温抒彦深以为然,不过听武先生一直往“临场运用”、“现实生活”方面去引,总觉得他意有所指,只是一时没有挑明,未能完全领会;温抒彦和武先生对视一眼,正待细问,武先生却似乎读懂了温抒彦的所思所想,只见他嘴角含笑,忽然起身往稍远处踱了几步,找来一根手臂粗细的枯木,掰掉多余枝桠,递到温抒彦手中,说道:“来,试着把它折断。”温抒彦不明所以,不过还是费了一些力气,把枯木从中一折为二。紧接着,武先生又从身上衣物间抽出来一小段细麻绳,同样交到温抒彦手中,微笑着说道:“再试着把它给折断。”温抒彦愣愣地看着武先生,不过还是抓着麻绳的两头,做样子上下翻折了几下,并疑惑地回答道:“这应该折不断吧。”

    武先生哈哈大笑道:“没错,枯木是刚的、实的,一折就断,麻绳却是柔的、软的,同样的手段就不再奏效了。事物的形态或许只有刚与柔、实与虚,但人的形态却远不止这一两种。简而言之,懂得在什么样的时机出什么样的招才方为‘大家’。”武先生脸上始终保有笑意,静静地看着温抒彦。而温抒彦则像是有所领悟,可终究又觉得差一点意思。正想再次向武先生讨教的时候,突然从远处传来一个蒙语声音说道:“啊,原来你在这呢,害我好一顿找。”武先生和温抒彦循着声音望去,却是其其格走了过来;其其格也看到了武先生,行了一个学生礼,说道:“原来武先生也在呢,失礼了。”

    武先生知道其其格找温抒彦有事,回礼说道:“我也是才来不久,你们聊,我先回了。”

    等武先生走远,其其格直接明了地说道:“找你半天了,下个月春狩,你陪我们一起去吧。”

    温抒彦自然知道瓦剌四大部族联盟的习俗,每年春秋两季,他们都会在太师也先或者其他绰罗斯家族领袖的带领下,于鄂尔浑河河谷等地区举行为期三至五天的狩猎活动,也即是所谓的春狩秋猎;每每到了这个时候,那些青壮射手们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谁也不想错过这么一个绝佳的展现自我的机会。而其其格,那就更不消说。温抒彦既不是一个优秀的骑手,也不是一个优秀的射手,更关键的是,他骨子里没有那种与生俱来的对春狩秋猎的热情。温抒彦委婉地说道:“看你左手还没好透,拉不了弓,我们还是不去为好。”

    其其格一听,立马恼道:“谁说还拉不了弓的,我现在好着呢。况且今年我又长了一岁,臂力见长,别说近程射击,就算远程射击也不在话下了。”说着还故意甩了一下左手膀子,很为自己之前在近程射击上取得的成就而自豪。其其格紧接着骄傲地说道:“哼,我可告诉你,这次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也该让你见识见识本郡主的厉害。”话语中充满了得意之情。

    温抒彦知道其其格的刁蛮脾性,倔强起来,整个瓦剌四大部族联盟都不敢违了她的意,于是吐了吐舌头,轻柔地回应道:“我是怕你这么久没骑马射箭,筋骨还没完全活动开,到那时候忽然需要激烈运动,万一旧伤复发,那可就糟糕了……”

    其其格见温抒彦怎么也绕不开这个话题,不等他说完就犟道:“诶,我说你这人,啥时候也像我三哥一样,整日像蚊虫苍蝇一样‘嗡嗡’直叫,叨叨叨的,生怕我两手都折了不成?再说了,哪来那么多万一,不是还有二十来天嘛,打今天起,我要你随叫随到,每天陪着我骑马练箭。”说着,其其格很自然地就螓首微翘,嘴角含笑。对此,温抒彦完全没有办法。

    时光如白驹过隙,很快就到了春狩的日子,白雪消融,万物复苏,大草原重新覆盖上了新绿,伴随着鄂尔浑河谷里面的叮咚流水,那些大小动物们也渐次活跃起来,只是它们不会想到,挨过了一冬的严寒之后,等待着它们的将会是一场螳螂捕蝉的大猎杀。

    其其格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早早收拾好行装,恨不能在三哥四哥祭祀完成之前飞赴鄂尔浑河谷,先行小试牛刀。那是一种世代草原人才能理解的心境,是一种喷薄而出、一点即燃的豪情。祭天甫毕,紧随着孛罗的一声“出发”,所有弓箭手齐声呐喊,策马前行,大地也为之轻颤;整个队伍以孛罗和平彰卯那孩为首,左右两侧依次落后半匹骏马的身位,在鄂尔浑河右岸形成一个巨大的箭头形状,追逐着滔滔江水,快速往下游河谷方向移动;马蹄翻飞,卷起滚滚烟尘,声势浩大,惊走阵阵飞鸟。对温抒彦来说,这是一种无法描述的震撼场景,这仅仅只是一场狩猎,若是战争,将当前规模再放大三五倍,甚至十几倍,又有谁能幸免于此般蒙古铁蹄之下。

    一个个心驰神往、快马加鞭,不久就到了狩猎营,再经过一番简短的祭天礼仪之后,辎重部队留下来驻扎营地、整理其他一切事物,各弓箭手则四散而去,瞬时就没入在了眼前这茫茫林海之中。其其格更是迫不及待,叫上温抒彦就往深林里冲,完全等不及听完孛罗和平彰卯那孩的叮嘱。

    坐在阿尔斯楞之上的其其格全副武装、英姿飒爽,只见她背上斜挎着箭筒,右手拉缰,左手握弓,好不神气;其其格自得意满,一路快马疾驰,到丛林深处才渐渐勒慢胯下坐骑,四周环视一圈,顿觉热血沸腾,抬眼所见,到处都是一展身手之所;其其格空放了一弓,任由弓弦在空气中自由地震颤,然后如其他弓箭手一样快意地叫啸着,并大笑道:“猎物们,我来了,哈哈。”她分明是在耀武扬威。

    其其格在林子里转悠了一会儿,大致摸清了各大小猎物们的活动范围,眼瞧着温抒彦慢慢跟了上来,她扭头说笑道:“跟着我走,保你能打到野驴和黄羊,可别拎几只野兔回来充数,惹别人笑话。哈哈。”想必是想到了往年的一些欢乐场景,其其格把自个儿逗得乐开了花。

    温抒彦知道自己射术和骑术都不好,对狩猎也没有太大兴致,本来一心只想陪着其其格,任由这草原郡主高兴就行,顺带着打几只野兔权做交代,没想到正好被她说中,顿时有些尴尬,自我解释道:“野兔子灵动得很,在丛林中还善于自我掩护,能射中已然不错,若是能打到五六、七八只,那射术自然也不赖啊。”温抒彦长于南方,心里对此没有概念,他也不知道打五六只还是七八只算多,于是结结巴巴地把五六七八全说了出来。

    不说还好,一说反倒令其其格捧腹大笑起来:“哎哟喂,打个七八只野兔都算射术不赖了?这也就一两个时辰的事儿,更多时候我们这些神射手们都懒得打,以免惊走了大猎物。”说着正好看见不远处有一只野兔正拼命逃窜,其其格都没有勒马,只见她弯弓搭箭,“咻”的一声就把那野兔给钉在了地上。其其格得意地笑道:“怎么样?相信了吧。野兔子一般情况下都跑动的比较有规律,个头也不大,朝着它前方射去,十有八九。野驴和黄羊这些大猎物就不同了,皮糙肉厚个头大的,除了像锡布古台这样的神箭手,一般人很难一箭把它们射杀,可要是短时间内不能连发两箭三箭,那猎物多半就会跑掉,而且它们还聪明机警,逃跑的时候时快时慢、忽左忽右的,即便能快发出来,十箭有七八箭也要落空。”温抒彦满脸羞红,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其其格会心一笑,轻松自然地接着说道:“最怕遇到野猪,其他猎物见到弓箭手多半是扭头就跑,野猪可不一样,它莽撞、不怕人,即使中了一箭,也会卯着劲往射手冲刺一番,每年都少不了一两个人时运不济,被野猪撞伤、咬伤。瞧你这样子,还是老老实实跟在我后头,小心为妙。哈哈。”说着就策马过去把那野兔给取了装进布袋。

    两人就这样往丛林深处慢步骑行,虽说准度欠佳,温抒彦总归捡了几只漏,猎到了三两只野兔子,这更把其其格乐个不行,其其格笑着说道:“你还真就只想猎杀几只野兔子啊,哈哈。”

    温抒彦尴尬一笑,说道:“没办法,也就它最容易射中。”

    正说着,忽然瞧见远处跑过去一只长了一身灰白色杂毛的短尾动物,耳朵又大又尖,温抒彦正待询问此为何物,却见其其格不加细想,反手往阿尔斯楞臀部轻轻一拍,阿尔斯楞得了命令,立刻朝那猎物飞奔而去,温抒彦自然不敢怠慢,一鞭子往胯下坐骑尾部甩去,奋起追赶,可他毕竟骑着的是一匹极为普通的蒙古矮马,根本无法和阿尔斯楞相提并论,不多一会儿就又被远远甩在了后面。

    再说阿尔斯楞一路紧跟着那只猎物,前后也就七八丈远的距离,射程是够了,可每每其其格弯弓搭箭准备射击的时候,那猎物总能狡猾地穿插到大树或灌木丛的背后,让人无从下手。其其格一直骑在颠簸的马背之上,瞄着那猎物,随时准备着,毕竟左手才受过重伤,拉了大半天的弓,难免有些微微发颤;眼瞧着前面一段路林木稀少,时机极好,其其格拉了个满弓,算准了那猎物的前行方向,“咻”地一箭射了出去;甫一离弦,其其格就感觉不妙,这弓拉的太满,力道瞬时释放之后,带来了巨大的振动,进而导致紧绷的左手有些承受不住,随之抖动不止,差点就要拿不住弓,于是赶紧将左手收于胸前,垫放在马鞍之上,右手则将左手手腕轻轻握住,稳一稳。

    再次抬眼朝前望去,却发现那猎物早已逃遁,可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就在刚才那猎物稍前位置,倒下了一只半大黄羊羔,仔细一瞧,那羊羔分明中了两箭,一箭力大势猛,从它腹部直贯而过;而另一箭相对来说却更为致命,直接扎进了羊羔的心脏,兀自流血不止。其其格还以为有一箭是温抒彦所为,左右回身望去,却看见一个青年弓箭手,策马缓缓朝猎物而去,那青年弓箭手容颜俊俏,体格稳健,约莫二十岁出头,看样子就是一个矫捷精干之人,只是看着有些眼生,但见他下马朝地上仔细端详了一阵,然后拔下其中一支羽箭重新收入箭筒,提起羊羔牵了坐骑径直走到了其其格身前说道:“郡主好身手,这是你的猎物。”说着很礼貌地行了一个躬身礼。

    其其格平声说道:“你也不赖。”然后将羊羔放在马背之上,准备随手将其身上另一支羽箭拔落,放回箭筒,可是因为左手乏力,右手单手不方便用劲,竟然未能一下将其拔出。

    那青年弓箭手见此,关切地说道:“没曾想郡主仍未伤愈,还是让我来吧。”说着就要过来拔箭。

    其其格哪能在他面前示弱,随口答了一句“不用”,然后使力往上一拔,倒把箭身给拔了出去,箭镞则因此留在了羊羔的肚子里;其其格顿时感到些许尴尬,这时正好温抒彦赶了过来,于是其其格将箭身放入后背箭筒,叫上温抒彦,策马往前走去,未敢回头看那青年弓箭手一眼。

    回到营地清点各自猎物,除了温抒彦和少数几位少年弓箭手,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些斩获。依照惯例,当日晚上举行了一个大型的篝火狂欢,弓箭手们将猎物宰杀清洗干净,直接架在篝火上烧烤起来,其其格不爱见到太多动物内脏,于是将猎物交给他人宰杀,并嘱咐道:“这只羊羔里面有一支箭镞,给我留着,我一会儿过来取。”然后便寻热闹去了。还没走到篝火狂欢那边去,就有人通知其其格说孛罗和平彰卯那孩正有事找她,要她过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