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轶集录:山河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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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母女

    “贫僧年纪大了,竟也被小孩子哄骗了。”想着岑静昭,归忌自嘲地摇了摇头,“说起来,这位小友跟陛下还有些亲缘,正是瑞国公府的三小姐。”

    “哦?这么说来,还是朕的表外甥女。”皇帝玩味地打量着棋局,突然叹了口气,“想来济州的消息,这几日也该传到瑞国公府了。”

    归忌愣了一瞬,随即面色沉重,“难道是刘刺史他……”

    皇帝微微颔首,摆了摆手不欲多说。

    归忌心下了然,进入了正题,引着皇帝到了内室,亲自为其诵经,以稍稍消解其心中执念。

    如此这般,已经成为两人之间的习惯。

    皇帝尚未到而立之年,眼角却已经爬上了几条细纹,尤其是眉心中间的川字纹,深得像是被刀刻上去的。

    这都是他登基后一统西、北两国,同时将南边邻国打残,所付出的代价。

    然而,这只是肉眼可以看见的,归忌深知这位皇帝失去的远超于此,否则也不会时常来他这里寻找片刻的宁静。

    ———

    在寺中,岑静昭每日吃饭、散步、读书、下棋,做了除礼佛祝祷之外的所有事,颇有些乐不思蜀。

    只是她的好日子就到这里了。

    府中郡主的马车亲自来接,说是长房有急事,要三小姐尽快回府。

    在马车上,岑静昭问了一同过来接她的初喜,这才知道是外祖父家出了事——外祖父急病去世了。

    岑静昭恍然大悟,突然一阵淡淡的心痛。

    原来是外祖父不在了啊……

    她没有见过外祖父,可孺慕之情却不曾作伪。外祖父曾是南疆的济州刺史,南疆毗邻越国,大小战乱不断,多亏有外祖父坐镇,才未出现大动荡。

    早几年外祖父已经辞官,在济州颐养天年,传闻他曾在战乱中受过重伤,身子一直不好,没想到英雄一样的人物,就这样说没就没了。

    “小姐,生老病死都是无法避免的。”初喜拿出一块松子糖,献宝似的塞在岑静昭手中,“吃点甜的,别太难过,刘刺史已近古稀,也算有福之人。”

    岑静昭拿起糖果塞进嘴里,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同穗不如初喜会说话,但见小姐笑了,也总算稍稍放心,跟着淡笑起来。

    ———

    回到国公府,岑静昭先回了自己的隽华院,换了一身素净的天青色云纹襦裙,才去了母亲的佑南院。

    隽华院本是佑南院的东跨院,虽然只有两进,却十分宽敞,毕竟父亲身为瑞国公长子,排场小不得。

    后来母亲以她年岁渐长为由,将两个院子隔开了。岑静昭就成了全府上下唯一一个还未成年便已经有独立院落的孩子。

    那一年,岑静昭不过六岁。

    在老夫人面前,她尚且需要扮演孝子,每日晨昏定省,但在母亲面前,她什么都做不了,母亲不愿见她,她便识趣地不往前凑,因此除去年节,她很少踏足佑南院。

    一走进佑南院,她就觉得浑身僵硬,这里对于她来说,实在没有什么美好的儿时记忆。

    母亲的婢女引着她走到正房,客气得如同对待贵客。岑静昭只是礼貌地笑笑,也把自己当成了远方来客。

    外间里,一位女子正坐在窗边的榻上同母亲说话,正是岑静昭的一母同胞,瑞国公府嫡长女岑静时。

    岑静时今年二十一,虽已嫁人,那张芙蓉面仍然风采动人,若非梳着妇人惊鹄髻,说她是闺阁女子也不为过。

    虽然有孝在身,她穿着月白色广袖齐腰襦裙,但上面的藏青色团花织锦纹依旧夺目,就像她这个人,装不了善男信女,骨子里的锋芒是无法遮掩的。

    岑静昭就曾经差一点死在了这位亲姐姐的手里。

    母亲身为郡主,同家训森严的瑞国公府本不该有牵连,但传闻当初父亲对母亲一见倾心,宁可触犯家规,也要迎娶心上人,据说那时父亲被祖父打得不成人形。

    因此最初的几年里,两人也曾琴瑟和鸣。

    他们婚后不久便有了第一个孩子,便是岑静时,但自那之后,母亲的肚子再也没有了动静。

    老夫人因此渐渐冷落了母亲,而母亲心高气傲,亦不肯同婆母服软,两人就此结下了梁子。

    父亲一开始还耐心从中调和,小心宽慰母亲,但时间久了,夫妻的关系也疏远了。

    七年之后,母亲终于又有了身孕,全家人都翘首以盼是一个男婴,然而,最后岑静昭出生了,全家的希望破灭了。

    母亲月内期间,父亲和老夫人没有来看过母女一眼。在岑静昭满月宴的第二日,父亲就抬了一位姨娘进门。

    那时母亲才知道,父亲在外早已经有了新欢,因为姨娘是带着四个月的身孕进门的。

    母亲一怒之下伤了姨娘,姨娘的胎没有保住,母亲和父亲的关系也彻底破裂。

    母亲心灰意冷回了济州老家,几年都不肯回来,全然不顾自己的女儿一个只有八岁,另一个尚在襁褓之中。

    长姐是母亲的第一个孩子,自小被精心呵护,母亲不在了,她自然无法接受,于是她把一切都归咎在了岑静昭身上,平日里冷嘲热讽,甚至偶尔打骂。

    或许是觉得不解恨,在岑静昭三岁时,她把岑静昭推进了院中的荷花池,若非石嬷嬷来得及时,岑静昭早已经成了池中游鱼的饵料。

    之后,姐妹俩也成为了冤家。

    好好的佑南院,自此之后只余怨念,再无温情。

    正说着体己话的母女俩见到岑静昭,脸上的神色都不自觉冷了几分,岑静时是明目张胆的不喜,而郡主,她只是不知该如何对待这个女儿。

    “见过母亲,见过长姐。”

    岑静昭走到不远不近的距离,恭敬地行礼,对两人的疏远视而不见。

    “起来,坐下吧。”

    幺女的顺从让郡主面色稍霁,她给了身侧婢女一个眼神,对方立刻会意告退,想来是去准备晚膳了。

    母亲在佑南院是说一不二的存在,除了父亲。当然,现在父亲已经几乎不会出现在这里了,终日宿在王姨娘的院子里。

    岑静昭坐在榻边的圆凳,安静地充当摆件。

    “听说你又被祖母罚了?”

    岑静时语气不善地质问,她最不喜欢岑静昭这种棉花一样的脾气,软硬不吃。若是祖母这般对她,她就是闹翻了天,也不会让对方如愿。

    她虽然不喜欢这个妹妹,但祖母罚长房的人,就是落长房的脸面,她对祖母的厌恶又多了几分。

    和岑静时的一脸怒容相比,岑静昭可谓淡然,“也不算罚,去寺里可以静心,也可以修禅。”

    “哼!我倒不知你何时也开始信佛修禅了?”

    “好了!”姐妹俩你一言我一语让郡主觉得心烦,她捏了捏眉心,“时儿,明日卓家来人,你便回去。我已经派人递了消息过去。”

    闻言,岑静时怒气更甚,“我不回去!我定是要与卓仁和离的!”

    郡主最不喜有人忤逆,脸色当即沉了下去。

    “你就算是闹,也不是现在。娘现在没有工夫陪你,给你评判夫妻之间的龃龉!后日我便离府,你一个出嫁女,没有自己留在娘家的道理。”

    岑静时虽然跋扈,但最怕的就是母亲动怒,她立刻软了语气,退而求之,“那我和母亲一起,我也想送外祖父最后一程。”

    “你不能去!你现在是卓家人,即便要去,也该和卓家一同去。你身负皇家血脉,怎可如此胡闹?”郡主冷声呵斥,又转过头看向幺女,“昭儿随我同去,你外祖母从未见过你,总在信中提到你,你此去见见她,也好让她宽心。”

    “听母亲安排。”岑静昭顿了顿,余光瞥向岑静时,“济州路远,母亲身子骨不好,不如让长姐和女儿同去,母亲在府中掌家。”

    郡主面露不悦,刚想说什么,又听岑静昭有条不紊地游说。

    “长姐似有心结,此行名正言顺,正可以借机散心,卓家也挑不出错。让长姐和姐夫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冷静一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岑静时惊讶于岑静昭居然会为自己说话,一时没有注意到岑静昭字字句句都没有提到“和离”,别别扭扭地附和道:“她说得有理,母亲就让我去吧!”

    郡主想了想,终究还是点了头。

    她虽然想送父亲最后一程,但现在她的确不适合远行,让两个女儿前去,既不失礼数,也能让老夫人闭嘴。长女回府的这几日,老夫人没少给她们母女找不自在。

    况且,老夫人最近正在给二小姐议亲,她担心她若不在,老夫人会起坏心,算计她的幺女。

    她和长女的姻缘已然这般千疮百孔,怎么能允许幺女的姻缘被当成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