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轶集录:山河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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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翊王

    翌日清晨,石嬷嬷唤岑静昭起床时,差点被吓个半死。

    只见床上的岑静昭脸色煞白,细汗密布,整个人蜷缩起来,但即便已经疼成这样,她还是咬着牙不愿出声。

    短暂的惊惧之后,石嬷嬷很快反应过来,一边替她擦汗一边问:“小姐是不是昨夜没有用过晚膳?”

    闻言,岑静昭勉力弯起唇角,像是在安慰石嬷嬷,也像是在自嘲。

    昨日她去见母亲的时候,母亲的确叫人准备晚膳了,但母女三人谈完话时,外间却只准备了两副碗筷。

    岑静昭不用人赶,识趣地说石嬷嬷已经准备了晚膳,便独自离开了。在她的印象里,除去年节,她是不能与母亲同食的。

    看着小姐苦涩的笑容,石嬷嬷什么都明白了。

    昨夜小姐从佑南院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晚膳时辰,小姐没再吩咐传膳,她便以为小姐是在夫人的院子里用过了,还为母女之间的缓和而沾沾自喜。

    哪成想,小姐竟是饿着肚子回来的。

    石嬷嬷叫来初喜和同穗照顾小姐,自己亲自去膳房看着下人做养胃的粥饭。

    做饭的婆子见石嬷嬷坐在灶边抹眼泪,粗着嗓门问:“嬷嬷快坐远点,被烟熏了眼睛吧?”

    石嬷嬷笑了笑,不声不响地坐远了,但眼泪却始终没有止住,直到早膳做好了,她才抹干眼泪,回了隽华院。

    用过早膳,岑静昭已经恢复了,只是面色还有些惨白,她正坐在榻上指挥着同穗和初喜收拾行装。

    不多时,佑南院又传来消息,让三小姐过去。

    连续两日得母亲召见,岑静昭还当真不太适应。

    ———

    一进佑南院正院,岑静昭就听见了一个少年的声音,那声音虽不常听见,却十分熟悉。

    她微微皱眉,突然恼火自己为何要吃早饭,她此刻宁愿疼得在床上打滚,也不想见到那人。

    “三小姐,请进。”

    婢女的声音,打断了岑静昭自暴自弃的想法,也打断了堂屋中几人的交谈。

    须臾后,一名身着素白长袍的少年快步走了出来,虽然一张清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中的笑意却十分明显。

    “表妹,你来了。”

    少年停在距岑静昭三步之外,既不冒犯,也显得亲近,而岑静昭却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半步,然后福礼道:“见过翊王殿下。”

    少年眼中笑意不见,从前,这位表妹见到他都是行日常的揖礼,可自从他被封亲王后,表妹每次见到他,都恭恭敬敬地行福礼。

    她已经用行动告诉他,他们之间的差距了,而他只能装作不知,笑着同她亲近。

    “昭儿,外面风大,带翊王殿下进来,勿让殿下受凉。”

    郡主的声音制止了翊王想要走近岑静昭的步子,岑静昭应声,带着翊王进了堂屋。

    “表姑母,陛下知晓刘刺史见背,深感悲痛,特命小侄前来探望,还派了一队亲卫,护送表姐和表妹前去济州。”

    “多谢陛下和翊王殿下体恤,如此我便放心了。待明日,我亲自入宫谢恩。”郡主的话虽不卑微,却还是不自觉带着几分恭谨。

    她在外自持矜贵,但那只能唬住旁人,在真正的皇族面前,她的头衔是不够看的,她虽是翊王名义上的表姑母,但两人的地位可谓天差地别。

    辰锦郡主是先帝二姐的女儿,只是皇家旁支。但翊王是先帝的亲孙子,况且,今上无子又无意绵延子嗣,只把长兄的独子洛启当作亲子对待。

    两年前,洛启被封翊亲王,年仅十三岁就破例上朝议政,入朝两年,让朝臣叹服、百姓敬仰。如无意外,他将是大项下一位帝王。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并不因身居高位而不可一世,对任何人都是和和气气的。

    “不必了表姑母,陛下说了,不可劳动表姑母,您在府中养好身子便是。亲人之间,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姑侄两人互相客套,岑静昭姐妹坐在一旁静默不语,岑静时今日总是忍不住打量岑静昭,她总觉得这次见到的妹妹,有些不同了。

    一炷香之后,洛启起身告退,他虽然是晚辈,但到底是外男,不便长久逗留。

    “赵嬷嬷,送翊王殿下。”

    洛启看向岑静昭,他注意到,今日岑静昭的目光根本没有落在他身上片刻,理智告诉他应当告退,但心中酸楚的倾慕到底还是占据了上风。

    “听闻表妹近日常去静慈寺,陛下也打算过几日去敬香,不知表妹可否送送我?也好和我说说静慈寺如今是何种景况,我好给陛下安排。”

    岑静昭愣了一瞬,随即跟着起身,“那表哥便请吧!”

    若是其它理由,岑静昭或许可以拒绝,但洛启搬出了圣上,她无论如何都要顺着他的话说,否则就是大不敬。

    也好,有些事是该说清楚了。

    郡主的眉头深深蹙起,目送着两人离开自己的视线。

    ———

    “翊王殿下,小女恕不远送。”及至二门前,岑静昭又对着洛启福了一礼。

    洛启无声叹息,“表妹一定要与我这样生分吗?”

    “殿下何处此言?从前小女同表哥亲近,是重亲人之谊;如今小女礼敬殿下,是遵尊卑之礼。不知殿下因何不满?”

    岑静昭声音轻柔,却字字如刀。

    其实洛启早该明白她的心意,只是当她亲口说出,却依旧让他心如刀绞。

    静默须臾,他复又撑起笑容,关切道:“表妹从未出过远门,不如我护送表妹南下,今年雨水泛滥,南方水患,流民遍地,路上恐怕不会太平。我与你同去,路上有个照应。”

    岑静昭微微抿起双唇,她以为自己的话已经说明白了,实在不愿再浪费时间。

    “‘神之徕,泛翊翊。’,翊王殿下理应翱翔于天、瞰察众生,而不应拘泥于某一人或某一事。殿下的用处在庙堂之上、在天地之间,而小女只是沧海一粟,望殿下莫要因小失大,失了分寸。殿下身系众生,所思所为不可有毫厘之差。”

    洛启想说些什么,但岑静昭没有给他辩驳的机会,继续道:“殿下既已知南方水患,流民成灾,更应该同朝臣商议解决之策,而不应该在此紧要关头离开。”

    洛启愣了片刻,随即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无奈。

    “多谢表妹教诲,洛启此生铭记于心。”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表妹如果肯在岑老夫人面前动一动这张巧嘴,也不至于被置于今日这般境地。”

    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表妹,就算你只是我的表妹,我也希望你过得好一点。”

    岑静昭一时无言,她拒绝洛启是真,感激洛启的关切也是真。

    “多谢表哥,静昭明白,就此别过。”

    她再次向洛启行了福礼,这一礼在恭敬之中又多了些许郑重,然后转身回了内院。

    洛启看着她决绝的背影,突然有些后悔,若他和从前一样,只是一个闲散宗室,他和她之间或许会有更好的结局。

    短暂的悔意迅速被压下,离开瑞国公府的时候,他仍旧是那个人人交口称赞、地位超然的翊亲王。

    ———

    许是这一次老夫人被气狠了,直到岑静昭姐妹离府那日,都没能见上老夫人一面。

    岑静昭有些郁郁,岑静时却是无所谓,不见更好。

    她乜了一眼身旁的妹妹,没好气道:“你皱着一张脸给谁看?你倒是孝顺,人家把你当孙儿吗?连见都不愿意见你!”

    岑静昭没有告诉长姐,让她担忧的不是不能在祖母面前表露孝心,她担忧的是这个姐姐。

    根据她在静慈寺那几日的听闻,和石嬷嬷传来的消息,大姐夫应该是偷偷养了外室,长姐就是发现了这件事才大发雷霆回娘家的。

    按照长姐的脾性,这门亲事是一定会了断的,那么和离后长姐就要归家,若长姐还是这个性子,且不说到时候老夫人会如何搓磨她,就连几位婶母和嫂嫂都会暗中给她找不痛快。

    到时,长姐该如何自处?

    “大姐姐,三姐姐,听说你们要离府了,我来送送你们。”

    一道婉转动人的少女声打断了岑静昭的忧思。

    藕粉色襦裙搭配金纱披帛,被穿在十岁的少女身上,即便姿容些许平淡,也被衬托得娇媚异常。更何况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她姐妹二人离府,对这位庶妹来说,可不就是喜事?

    少女袅袅娜娜地走到两人面前,刚要行礼,却倏然被岑静时扇了一巴掌,那张玉白小脸登时红了大片,整个人也愣住了。

    “岑静如,我母亲是你嫡母,你也理应向我外祖父守孝,今日你穿得这般花枝招展,实为不孝!我替父亲母亲教训你,你可有怨?”

    岑静时有理有据,即便下手再狠,此刻岑静如也说不出什么,就是闹到了父亲和老夫人面前,她也讨不到半点好处。

    于是她捂着脸,俯下身咬牙认错,“静如知错,多谢长姐教导。”

    岑静时不搭腔,就让她这么行礼。

    半晌,岑静时吩咐身后的婢女:“四小姐言行无状,孝思有匮,每日罚抄《孝经》十遍。金娥,我不在府里的这段时日,你替我好好教导四小姐,免得旁人说我们长房的人没有规矩。”

    “是,大小姐。”

    金娥领命,岑静如登时面如死灰。

    金娥刚满二十岁,但终日一脸整肃、不苟言笑,活脱脱把她的年纪拔高了五岁。

    她是外祖母家的家生子,从小受的是最严苛的皇室规训,长大后被送给了辰锦郡主,但她的奴籍仍在肃嘉大长公主府,算是半个宫里人,故此国公府里没有人敢小看她,就连令人闻风丧胆的薛嬷嬷,都要给她三分薄面。

    让金娥来教导岑静如,旁人非但不会说岑静时欺侮庶妹,还要说她心系庶妹,连大长公主府上的人都舍得劳动。

    岑静昭在一旁玩味地默默看着,她突然发现,她的长姐似乎并非有勇无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