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轶集录:山河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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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细作

    乌云蔽月,驿仓里伸手不见五指。仓门被缓缓打开,只有灯笼透进微弱的光。

    黑衣人睁大双眼,想要看清来人,却在抬起头的一瞬间,被人一脚踩在了头顶。头骨与土石地面相击,发出一声闷响,让他疼得发不出声音。

    须臾,狠狠压在他头上的脚挪开了,但来人接下来的话却比那只脚更为压迫。

    “记住了,说谎话就是这个下场。”徐十五大马金刀地坐在不知装着什么的木箱上,闲适悠然的像是在话家常,“所以,现在可以说说,你们是谁派来的了。”

    眼前的人分明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但黑衣人却不禁瑟缩起来,因为人的容貌和言语,甚至是表情都可以伪装,唯独眼神骗不了人。

    他清楚地看见了少年的眼睛在昏暗的灯火下映照出的杀意。

    “我们是流民,走投无路才干起了打家劫舍的买卖。”

    黑衣人声音颤抖,却十分坚定。他的手被反绑着无法起身,只能偏头看着徐十五。徐十五却没有看他,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坐姿。

    少顷,他猛然起身揪起黑衣人的衣领,将人抵在柱子上,迅速抽出腰间的匕首,刺进了黑衣人尚未愈合的右肩伤口。

    若是岑静昭在场,就会发现这把匕首就是徐十五在芒山上杀蛇的那把,只不过当日更像是少年的意气,而此刻,却更像是恶鬼在索魂。

    “我说了,说谎话就是这个下场。”他抽出匕首,黑衣人已经泛黑的伤口再次涌出鲜红的血。

    徐十五松开手,黑衣人像一块破布一样再次跌在地上。他割开捆着黑衣人双手的麻绳,在对方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利落地削去了对方右手的大拇指。

    “流民会有钱穿棉布吗?”

    紧接着,是左手的大拇指。

    “流民会有制式兵器吗?”

    “流民会有决心起事不成就痛快赴死吗?”

    徐十五每问一句,就削去对方的一根手指,黑衣人一开始还会叫喊,到最后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喘息。

    徐十五蹲在黑衣人面前,用那黑衣擦拭匕首上的血迹,“原本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不过见到你之后,就不想问了。”

    他起身收起匕首,冷笑道:“你是越国细作。”

    黑衣人一阵错愕,他和南疆流民一道北上,就连说话都小心用南疆方言,期间无人分辨出他的身份。

    徐十五打量着他,知道自己猜对了,“你的南疆话说得很好,但就是太好了,南疆人说话时,尾字习惯降半调,你却字正腔圆,那是越国人的习惯。很不凑巧,我就是南疆人,我曾和越国人生活过一年的时间。”

    黑夜中,徐十五的眼睛像是深潭,水下的暗流涌动永远无法被水面知晓。

    “你会死在这里,或是重伤不治,或是活活饿死。”徐十五平静地宣告了一个人的死刑,“但绝不会是自尽,会有人好好看着你。”

    黑衣人的恐惧到达极限,颠三倒四地发出沙哑的低呼:“你不能这样!你不想知道越国有什么计划吗?我都可以说!我说!”

    “不必了,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一个越国人。”徐十五不为所动,“不管越国有什么计划,我早晚都会踏平越国。但愿你活得够久,能够看到那一天。”

    ———

    离开岑静时的院子后,岑静昭并未回到自己的院子,而是独自去了驿馆钟楼。

    这是她第一次离开瑞国公府,从前的山川湖海她只能在书本中遐想,而此刻登高远眺,她才发现什么叫做天大地大,而她的忧思不过是转瞬浮云,根本不值一提。

    突然,她听到一阵沉闷的脚步声,她连忙转过身。

    “徐将军?”

    岑静昭先是一愣,然后又莫名有些害怕。她清楚地看见了徐十五提着灯笼的手上布满了干涸的血迹,而且他的身上也有一股浓厚的血腥气。

    在她的印象里,徐将军虽然张扬,却是一个充满少年意气的人,但今夜的徐十五却好似换了一个人。

    徐十五似乎察觉到了岑静昭的害怕,向后退了几步,“抱歉,吓到你了,我先走了。”

    说着,徐十五转身就要离开。

    “不必了徐将军,我只是出来走走。”岑静昭自觉方才有些反应过度,难得对他说了软话,“刚刚我只是一个人在想事,没回神,让将军见笑了。将军也是出来夜游?”

    徐十五放下灯笼,把沾满鲜血的手背到身后,“我刚去办了点事,出来透口气。”

    “是抓到的犯人吗?”

    对于岑静昭的机敏,徐十五已经见怪不怪了,于是坦荡地点了点头。

    他心中蓦地生出一个疑问,便也随之问了出来,“不会觉得我滥用私刑吗?”

    “将军说笑了,对方敢对禁军下杀手,本就是死罪。将军今日就算把人杀了,也无非是递上一封折子罢了。弈棋时,为了迷惑对手或建筑攻势,时常要走些废棋和险棋。将军并非意气用事之人,无论对方死活,相信都自有将军的用处。”

    “哦?”问出方才那一句,徐十五本有些莫名的胆怯,此刻乍然心安,他忍不住故态复萌,故意作态道:“我还以为堂堂御史大夫的孙女,会引经据典痛斥我目无法纪。”

    岑静昭神情一滞,突然有些后悔同这人说这么多,大概是被夜色下那张阴郁之中散发着悲伤的脸欺骗了。而今再看,这人分明还是从前那副张扬模样。

    “将军说笑了,祖父的一双眼只盯着那些堂上官,应当顾不过来威戎将军这个从八品。”

    这回轮到徐十五彻底无言了。

    无月无星的夜晚,凉风习习吹过,两人站在高高的钟楼之上,四目相对许久,岑静昭的手心微微发热,伶俐的嘴突然失灵,不知该说些什么。

    思索间,只听徐十五闷闷道:“不,是从八品上……”

    空气凝滞一瞬,随即,他们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笑意。两人的笑声交叠着飘远,隐匿进了长夜。

    钟楼上的红灯笼照亮了方寸之地,漆黑的夜幕之下,仿佛整个世间惟此二人。

    ———

    入夜后,瑞国公府陷入安静,主子们都纷纷歇下,只有值夜的下人还在初秋的夜里吹着微风。

    桂怡院里,王姨娘来到东厢房,给门口守夜的两个小丫鬟一人一荷包银锞子,贴心道:“现下夜里凉了,你们下去喝碗热茶歇歇,我去看看三小姐。”

    王姨娘虽然出身低微,但却没有小家子气,对下人格外大方,桂怡院里的下人三天两头有赏,虽然赏钱不多,但对于卖身卖命的下人来说,已经是极大的恩赐了。

    两个小丫鬟喜滋滋地谢恩后接了赏,结伴去了耳房休息。

    “娘,你怎么又赏她们?”

    王姨娘一进房间,就听见岑静如坐在榻上闷闷不乐地晃着一双腿。她虽有些生气,但看着女儿,想想她才不过十一岁,便也不忍苛责。

    “钱既能收买人心,又能换来好名声,当然要赏。”

    岑静如不在意地撇了撇嘴,“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反正又不是花我的月银去补贴舅舅。”

    “我说了很多次,不可以叫我‘娘’,就算只有两个人,你也得叫我‘姨娘’。”王姨娘坐在榻边,牵起女儿的手,轻轻为她揉按关节,“府里上下都是眼睛,到处都是规矩,你这回被罚抄书,不就是因为失了规矩?还不长记性。”

    “都是岑静时!她就是个黑心肝!难怪会被夫家嫌弃跑回娘家!”说起这事,岑静如既愤怒又委屈,“女儿本以为翊王殿下会来府里给岑静时送行,才想碰碰运气的,谁成想没见到翊王殿下,竟被岑静时抓住了把柄。”

    闻言,王姨娘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加重,疼得岑静如轻声叫了出来。

    她连忙收回手,一脸正色道:“如儿,你忘了岑家的家训了吗?不得与皇家联姻,翊王殿下是要登上大宝之人,岂是我们能妄想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年少,岑静如无所谓地反驳。

    “这有什么?父亲当年不还是娶了郡主?姨娘,祖母最重嫡庶,不会顾念我的姻缘,定然只会把我嫁给别人做妾,我只有靠自己。既然我的命是做妾,何不做最高位的妾?只有这样,我才能踩在岑静时和岑静昭的头上,不再被她们欺负!”

    王姨娘有些担忧,但其实她的心里是赞许的。她刚想说些什么,岑静如就肃容凑到她身边小声道:“而且,翊王殿下似乎对岑静昭有意,我不能坐以待毙。”

    王姨娘大惊,也压低了音量,“当真?”

    “当真!典眉亲耳听到的。”

    说着,她将翊王入府拜访那日,她如何派丫鬟找机会接近翊王,以及翊王和岑静昭在二门处听到的话都说给了姨娘。

    良久无言,王姨娘握住了女儿的手。

    “如儿,你的心思姨娘明白。不过眼下皇帝正值壮年,虽然世人都传皇帝对先皇后用情至深,宁可将帝位让与旁人,也不充盈后宫。但世间又有几个痴情男子呢?先皇后故去不过五年,今后一切都未可知。若是将来皇帝纳了新人,诞下皇子,到时的翊王就会从掌上珠变成眼中钉。”

    岑静如恍然大悟,心头剧烈的战栗让她的声音几乎变成气声,“所以姨娘的意思是,不如把握当下?”

    王姨娘颔首,郑重承诺:“如儿放心,姨娘一定想办法让你达成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