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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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载你一程

    “往上飞,往上飞……藏起来……”

    灿灿陡然遭此剧变,早已六神无主,听了程风游的话,便呆呆地往天上飞去,越飞越高,飞到了白云之中。

    天上阳光和煦,可他却愈发想哭。

    养育他的老臭虫没了,梦砀山也没了,他还拥有什么?

    “来。”

    就在这时,灿灿听到了一声温柔呼唤。

    一位面容宽厚、眼吐慈悲的垂眉道人,坐在白云之上,慈爱地看着他。

    灿灿凝视垂眉道人的面容,没来由地心中一暖,情不自禁飞到垂眉道人身边,把头枕在了垂眉道人的膝盖上。

    “可怜的小家伙。”

    垂眉道人轻声叹息,既为灿灿而叹,也为下方争斗不休的众生而叹。

    可他又能如何,他是不支持这场战争的,战争依然发生了。

    即便换作三清在世,又能救得了全部世人吗?

    绝无可能!

    但他终究还是来了,不求能救所有人,唯愿能渡有缘人而已。

    垂眉道人把悲悯的目光投向云下。

    下方大院内,木子强正狠命殴打着地上一人,这人浑身血污,手脚俱已被折断,却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声惨叫呻吟。

    “住手!”

    一声怒吼从院外传来,一名清秀少年身轻如燕,从院墙上一跃而入。

    “你果然来了。”木子强目光狠毒,“阿伟呢?”

    “杀了。”程风游平静地陈诉事实。

    “阿伟死了!”

    木子强满脸怒容,但并不意外,显然他早已猜到,从程风游领着一队人冲出矿道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阿伟已经死了,和他从小玩大的表弟已经死了!

    他一定要为阿伟报仇!

    所以木子强到了此处,抓住了大病初愈的许衡,一边百般折磨许衡,一边等着程风游到来。

    他确信程风游会来,就像他确信自己能为阿伟报仇。

    “师兄…快走!”

    被木子强踩在脚下的许衡,突然挣扎着抬起头,急切喊道。

    被木子强折磨时,他没叫过一声疼,没求过一声饶,此刻却在木子强的脚下奋命挣扎,只为喊出这一句“师兄快走!”

    “哼,来了还想走?”

    木子强重重一脚踩在许衡身上,骨裂声随之响起,不知又踩断了多少根骨头。

    “木子强,你住手!你要对付的人是我!”

    程风游目眦欲裂,手中的剑直指木子强,却不敢率先出手,因为许衡还在对方手里。

    木子强冷笑着瞥了一眼程风游,又把目光转向脚下的许衡,“之前你不吭声,现在终于肯吭声了?”

    “你们这些家伙,自诩正人君子,把我视作小人。没错,我承认我是小人,那又如何?现在还不是你被我踩在脚下!你们这些君子讲情义,本小人也讲!”

    “今天,你们都得给阿伟陪葬!”

    木子强神态疯狂,歇斯底里地咆哮道。

    “动手!”

    随着木子强一声令下,不知从何处又蹿出数名穿着绿色衣袍的木家子弟,紧紧围住了程风游,身上绿光闪动,就欲出手。

    便在此刻,忽见一股杀气冲霄而起,程风游手中握住了一把漆黑长剑,剑尖莹白处剑芒吞吐,无与伦比的杀气由此传来。

    无尽杀意在心中涌动,程风游的眼里再一次黑丝密布,可怖之极。

    包围在外的木家子弟顿感胸中一滞,心气受阻,仿佛面对的不是只手可擒的外院弟子,而是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洪荒凶兽!

    众人目光惊骇,不敢上前。

    白云之上,垂眉道人眉毛抖动,失声道:“大凶之器!这是?!原来,是此剑……”

    “老夫道识有感的重要过客,原来应在他的身上,他是天生……”垂眉道人掐指细算,自顾自地点头,“不急,待我那未来徒儿受此一劫,做个了断之后,老夫再现身也不迟……”

    “嗯?!这野小子拿出的是什么怪剑?竟让我感到如此不安!”木子强瞳仁剧颤,莫名感到一阵心悸,紧接着一声狞笑,把脚踩到许衡头上。

    “放下那把怪剑,不然休怪我踩爆他的头!你的剑虽说不凡,可你敢出剑吗?哈哈哈哈,正人君子,君子个屁!”

    “呼哧呼哧……”

    程风游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浑身都在颤抖,破魔剑喷薄而出的杀气,如附骨之疽一般,在他的每一寸血肉筋骨之中剐绞啃噬,几乎要将他撕成碎片。

    其实本不该如此的,杀气本是对敌之用,使出去就好了,然而,他无法出剑!

    他若出剑,第一个死的就是许衡!

    磅礴杀气无路可去,便只能积蓄在他体内四处乱窜,一二息间,程风游已是七窍流血,颤颤巍巍。

    “放下剑!我数三声,不放下,我就杀了姓许的小子!”

    “一,二……”

    木子强脚下用力,将许衡的头踩进泥里。

    “不要管我!师兄快走,快走啊!”许衡呕出一口血,声嘶力竭地大喊。

    “放不下么!你们自诩正人君子,可到头来和我们小人又有什么区别!哈哈哈哈!”

    “我要数到三了啊……”

    木子强狞笑着,把脚尖抵在了许衡的太阳穴上。

    “我…我放…下!”

    白衣血染,污黑的血液止不住地从七窍内汩汩流出,程风游的面容狰狞如同魔鬼,心中对木子强的杀意重到无以复加,瞳仁中最后一抹清明摇摇欲坠,而在清明完全被杀意淹没之前,竟是一缕决绝!

    “哐噹”

    破魔剑从他手中跌落。

    程风游张口又吐出一大口黑血,身形摇摇晃晃,“放了许衡师弟,你我决一死战。”

    “哈哈哈哈!迂腐!我有说过要放人吗?”木子强疯狂大笑,“不过,既然你想先死,那我就成全你!”

    一枚青木大印从木子强的掌心飞出,化作十丈之巨,朝着程风游狠狠压下,眼看就要将他压成肉饼。

    “嗡嗡”

    跌落在地的破魔剑再度颤动,似乎又要不催自动。

    却在这时,变故陡生!

    “木子强,休想伤我师兄,你去死啊!”

    许衡心中焦急万分,远比自己的死活更加在意,在这个瞬间爆发出的强烈情感,激发了一股万死不屈的刚烈意志,唤醒了沉睡在体内最深处的灵性力量……

    于是,手脚俱已被折断,修为尽废的许衡猛地动了,没有人知道他是哪里来的力量,竟挣开木子强的脚掌,翻了个身,张口咳出一道赤金血剑,直射木子强面门!

    正如没有人能预料到赤金血剑的出现一样,也没有人能预料到赤金血剑的威力。

    木子强反应很快,在许衡挣开脚掌的一刻,他就作了防备,调集全身真气,凝成厚实护罩,护在身周。

    然而,赤金血剑轻而易举地击穿了护罩,自下而上,彻底贯穿木子强的头颅。

    木子强瞬间毙命!

    “扑通”

    木子强的尸身直挺挺倒了下去。

    青木巨印失去了主人操控,崩散为点点流光,消散一空。

    而许衡在发出血剑一击之后,便如死了一般,仰面躺在地上,再无动静。

    方才变故,兔起鹘落,发生得实在太快、太突然,所有人都始料不及。

    在场的木家子弟一脸错愕,有些懵了,反应过来后,连忙退出数步,手中或握法宝,或掐法诀,却又不敢贸然攻击,生怕再逼出什么诡异反击。

    “许衡师弟!”

    程风游嘶声怒吼,双目漆黑如墨,仿佛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只剩下瞳孔的最中心处仍有一丝亮光。

    程风游步伐踉跄地走到许衡身边,将他上半身扶起,却见许衡瞳仁涣散,气息奄奄,只剩最后一口气。

    “快…走……”

    许衡扯动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用尽最后一分力气说道。

    说完,便缓缓闭上了眼,再无声息。

    “许衡师弟,终究是我连累了你……”

    程风游低下头,泪水淹没了最后的一丝亮光。

    无声泪落,愧疚,愤怒,暴戾……

    无尽杀意在他心中凝聚,冲垮了最后一道防线,掉落在地的破魔剑顿时直立而起,嗡嗡作响,吞吐出大片漆黑杀气,杀气在破魔剑周围飞速旋转,形成一个似乎能够吞噬一切的漩涡,只待程风游一声令下,便能大杀四方,片甲不存!

    在场的木家子弟尽皆一脸骇然,全然没了再战的念头,可想跑之时,却发现自己根本拔不动腿,腿抖得跟筛子似的,无形的压制横亘身心,令他们的身体近乎失控,只能任人宰割。

    “不关我们的事!都是木子强那王八蛋的主意,我们不是有意与道友作对,而且我们也没有动手伤害过那位许道友……”

    有一人腿软得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顺势跪倒下来,磕头求饶道。

    “没错,都是木子强一意孤行,和我们无关呐!”

    “别杀我,别杀我,我还没活够!”

    其余之人也纷纷哀求告饶。

    程风游双目漆黑如渊,面容抽动扭曲,喉咙里传出的异样声音仿佛恶魔低吼:“杀…杀…杀光他们……”

    “不行!杀伐随心,但绝非随意滥杀!宁可不杀,也不能错杀!”

    道心小天地中,仅剩的最后一丝清明,化作一个小小人形,在声嘶力竭地呼喊。

    小小人形的周围,黑雾滚滚,犹如活物,吞天噬地,早已看不见半点光明。

    “滚!不想死就滚!”

    在小小人形被黑雾彻底吞噬同化之前,程风游突然暴喝道,空气中滚滚流动的杀气,为之一滞,跪地求饶的木家众人惊讶发现,自己恢复了少许气力,赶忙连滚带爬,逃出了大院。

    随后,程风游的眼眸完完全全变成了黑色,就连瞳仁也彻底失去了光彩。

    在杀戮中沉沦……

    一旦沉沦,便永无止境!

    “够了。”

    一声饱含沧桑的叹息,从天上悠悠传来,垂眉道人携着一只火红大鸟从天而降,火红大鸟闭着双眼,头枕在垂眉道人膝上,竟已睡熟。

    “醒来!”

    垂眉道人一声敕令,宛若春日惊雷。

    火红大鸟蓦地惊醒,睁大了一双疑惑的小眼睛,打量四周。

    “咦?这是哪啊?哎呀,程小子你怎么了,脸上都是血?你眼睛怎么都黑了,咦,又变白了……”

    本已沉沦迷失的程风游,在此刻竟如乾坤倒转般,悠然醒转!

    “怎么回事?我刚才……”

    程风游神情恍惚,看向自己的双手,这双手白白净净,可有那么一瞬,他看见的却是鲜血淋漓的一双手,万千亡魂萦绕不散,哭号不息!

    他不禁呆住了。

    垂眉道人没有管他,反是移步走向许衡,一个氤氲霞光包裹着的玉匣,从宽大的袖袍内翻飞而出,玉匣的每一面都刻画着深奥古朴的符文,想来保存其中的物品必定非同寻常。

    垂眉道人神色凝重,将玉匣轻轻抛起,便见玉匣灵光大放,氤氲霞辉如雾弥散,凭空显现为一个由诸多符文汇聚而成的小球,玄妙至极。

    紧接着,垂眉道人伸出右掌,按在小球之上,小球微微凹陷,把手掌容纳其中,随后惊人的一幕出现了。

    整只手掌竟化作灵光点点,被道道符文各自吸纳,然后符文开始流动旋转,如同一道复杂之极的锁,机括转动,渐渐打开。

    过了数息,符文归拢,由球闭合成环,玉匣随之开启,一股难以形容的氤氲之气从中弥漫开来,一粒丹丸从玉匣中飞蹿而出,径直往空中射去。

    “回来。”

    垂眉道人早有预料,左掌一招,无形之力便将丹丸裹送回来,送至眼前。

    此丹裹氤氲,具九窍;莹润如新剥莲子,玲珑剔透;蓬勃如胎儿初生,跃动不息。

    垂眉道人左手托着丹丸,又抖了抖右边衣袖,顷刻间右掌恢复如初,双掌阴阳合抱,隐有太极玄图显现,丹丸悬浮于两掌掌心,滴溜溜旋转,旋转的速度越来越慢,三五息后,终于停了下来。

    垂眉道人轻轻往前一推,丹丸倏地飞出,飞往许衡的天灵盖位置,直接透体而入。

    丹丸入体之后,氤氲之气开始在许衡体内流转,阴阳共济,互相化生,所有破损的脏器,碎裂的骨骼,破镜重圆般渐渐愈合,他本已停跳的心脏忽然搏动了一下,然后又是一下。

    一滴赤金色的血液从心尖处渗出,在氤氲之气的催动下,包裹住许衡的心脏,使得肉体凡胎的心脏,犹如金浇铜铸,坚不可摧,心跳声也随之越来越有力,咚咚咚,打鼓似的!

    再之后,源源不断的淡金色血液,从骨髓里催生出来,流遍全身,令许衡的体表也带上了淡金色泽。

    许衡本已凝固的面容,眉头忽然紧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似乎正在承受着巨大痛楚。

    ……

    另一边,程风游从恍惚状态中回过了神,在旁安静观看,不敢发声打扰,同时心中震惊不已,他虽不知许衡服下的是什么玄奇丹药,但他能肯定的是,这绝对是一场莫大造化!

    足足过了一刻钟,许衡身上的变化才停止,体表肤色由原先的古铜色变成了淡金色,整个人的气息也变得迥然不同,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

    只是,许衡仍旧紧闭着眼,尚未醒来。

    程风游转向垂眉道人,恭敬地深躬一揖,忍不住开口问道:“晚辈程风游,他是晚辈的师弟许衡,多谢前辈出手,救我二人。此恩容当后报!不知可否请教前辈高姓大名?晚辈再斗胆一问,不知许衡师弟如今变化是好是坏?”

    垂眉道人微微一笑:“老夫道号成阳,渡人渡己,不作他求。许衡小友的情况,待他醒来,你自己问他便知。倒是你,老夫颇为好奇,你那把剑究竟是什么来历?”

    垂眉道人大有深意地望向程风游。

    “此剑便是破魔剑。”

    程风游神色坦荡,如实回答,没有一点想要隐瞒的意思,也不担心对方是否会因此对自己不利。

    “很好,老夫没有看错你。你既以诚待我,老夫亦以诚待你。”

    垂眉道人笑容更甚,眼神带着认可,“大凶之器,若是落在其他人手里,难免会为祸天下,涂炭生灵。不过,在你手里,拿得起,放得下,老夫足以放心。此剑既是你的机缘,也是你的使命,老夫便不封印它了。”

    “你可知,行事无所顾忌之人算不得强者,太容易失控,稍有不慎便会堕入万劫不复,唯有戴着镣铐起舞之人,才有机会登上山巅。”

    “我等修士无不是背着枷锁登山,即便成真化圣之后,也一样无法完全摆脱枷锁。可换一个角度,枷锁又何尝不是维系己身存在的脐带,在立足未稳之前,贸然斩断枷锁,只会让你滚下山去。但凡尚未窥见苦海,解舟泅渡,枷锁便可算作是系舟,而非虚舟。”

    垂眉道人目光深远,语气悠悠道。

    程风游低头沉思,良久未语。

    “道家修行好像并非如此,前辈难道是在特意开示于我?”半晌之后,程风游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疑惑问道。

    “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能够一念清静,无为自然者;一念逍遥,虚舟不系者;古往今来,唯有三清道祖与南华仙尊二人罢了。芸芸道众,巍巍道宫,无不赖以科仪行轨留存。老夫之所以与你说这些闲话,也只是兴之所至,小友若觉得有道理,便偶尔琢磨琢磨,若觉得太过虚玄,置之脑后也无妨。”

    垂眉道人和善一笑,不再纠缠此事,而是大袖一挥,驾云飞起。

    “走吧,老夫载你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