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年过去，六角龙鱼的修为终于到了那个关口，距离成真成圣只差一步之遥，可就是这区区一步，始终难于登天，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修行者止步于此，含恨而终。

    六角龙鱼回到了地渊，老龙鱼曾与它说过，地渊之中暗藏玄机，也潜藏了莫大凶险，嘱咐它离开地渊之后，不要再轻易踏入，也不要刻意找寻老龙鱼的踪迹，该相会时自会相会。

    如今，便是它认为的师徒再会之时。

    果然，师徒俩真的在初遇之处重逢。

    互诉衷肠之后，老龙鱼将它带至一处奇异空间，通过此处的一座隧空之阵，它到达了龙鱼族传说中的臻晶秘境，闭关悟道两甲子。

    出关之后，它的修为圆满无缺，道心无憾无碍，对于跨过凡圣关口已有七八分把握。

    回归之后，它选择一鼓作气，立即渡劫，在地渊上方招来雷劫，雷劫被它有惊无险地趟了过去，却险些栽在雷劫引发的一系列突发情况之中。

    雷劫导致地渊空间动荡，虚空潮汐骤然爆发，它猝不及防，被卷入其中，受困不得出。

    幸好否极泰来，有惊无险，它反倒借着虚空潮汐，凝炼道痕，淬炼道体，只花了大半甲子，便将臻晶凭虚体修炼小成，并凭此脱困而出。

    如今的它，虽然才渡过第一重天劫，实力却已不下于渡劫三重的宿老。

    ……

    清瘦老者徐徐讲述，温润的嗓音中，第四盏茶汤已经制好。

    四汤尚啬，筅欲转稍宽而勿速，其清真华彩，既已焕发，云雾渐生。

    茶面浮沫化作一只在千百道劫雷下，隐隐没入虚空的六角龙鱼。

    程风游捧茶细品，茶中有一种豁然开朗，云散天明之感。

    ……

    六角龙鱼脱困之后，满心欢喜，便去找寻师父老龙鱼，百寻不见。无奈之下，只得返回封地。

    没想到，接下来却遭遇了一连串噩耗。

    一去百余年，往事皆如烟。

    繁华成废墟，妻子无一见。

    它心急如焚，一路疾飞，回到龙鱼族的大本营，只见满目萧条，人丁寥寥，昔日熙熙攘攘的场所，如今只剩大小龙鱼三两只，满面哀色不自识。

    它拉着便问，方才得知眼下情形乃是死敌孽猿族所为。

    在它离开的百年里，前面数十年龙鱼族与孽猿族的作战相当顺利，攻城掠地，步步为营，竟将孽猿族逼出了蛮州地界，退守南荒丛林，甚至孽猿族中渡劫境界的宿老，都被伏杀掉了一位。

    局势一片大好，就在龙鱼族打算一举歼灭孽猿族，结束两族间纠缠不清的万年恩怨之时，血缘诅咒爆发了！

    这是一道残缺的无上神通。

    但凡这一甲子内，去过孽猿族领地，与孽猿族有过接触的龙鱼，都感染了这道诅咒，诅咒会在相近血缘之间传染，中咒之后症状不显，难以察知，甚至能够潜伏一个甲子。

    但随着中咒日久，咒孽渐渐深入血脉心神，一旦施咒者发令催命，中咒者就将浑身上下血崩而死，死状极其惨烈，元神元婴亦无法逃脱。

    大好局面转瞬倾覆，反倒是龙鱼族濒临族灭！

    待得龙鱼族高层惊觉此事，业已积重难返，族中龙鱼十有八九已受感染，且无治愈之法。

    毕竟这是无上神通，虽然只是残缺的无上神通，威能不及圆满的亿万之一，但层次摆在这里，它们无法破解。

    为了避免诅咒再感染到所剩无几、未受感染的族人，中咒的龙鱼要么被远置隔离，悲惨待死，要么强撑病躯，杀入南荒丛林，与孽猿族同归于尽！

    至于血崩而死的龙鱼，皆被焚为灰烬，尸骨无存。

    龙鱼族一贯崇尚入土为安，此等死法，此等身后结局，可谓惨绝！

    念及再也见不到妻子儿女的最后一面，甚至连它们的尸骨都看不到了，六角龙鱼嘶声咆哮，怒不可遏，身形一闪，直往族老云集的议事大厅奔去。

    它曾立下汗马功勋，它曾是这里的一员。

    到达议事大厅前，它被一道身影拦下。

    那道身影叹了口气，“没必要再去那里了，你随我来吧。”

    它怔了怔，按下怒气，“是，族长。”

    “这是你师父留给你的遗信，你师父是对的，当初是我错看你师父了。你师父死得其所，用生命为代价，查明了事关举族生死的重要情报。”龙鱼族长递来一枚玉环。

    六角龙鱼木然接过，玉环内的讯息在脑海中流淌。

    “为师曾做过一个梦，梦中一只浑身发白的老迈龙鱼，自称龙鱼族族尊，预言我未来会收下一个从天而降，能够拯救龙鱼族的弟子。”

    “我信了。但是除我以外，全都说我在吹牛，它们说，怎么可能，族尊怎会在现世显化，从未见过身在秘境之外，却能得到族尊神启的先例。”

    “未见过，不代表没有。反正我深信不疑，哪怕被判作妖言惑众，污蔑族尊，哪怕被折断龙角，贬为地渊看守，我亦无悔。”

    “然后，那天，你从天而降。”

    “尽管你是一只杂血龙鱼，但我却打消了最后一丝疑虑，因为预言里能够拯救整个龙鱼族的，将来我的弟子，便是从天而降。”

    “后来默默看着你一步一步成长，丝毫不逊色于族中的纯血同辈，我甚感欣慰，心中更是坚定。”

    “为了让你快些更进一步，我不惜私自开启跨界大阵，将你送至臻晶秘境闭关参悟。之后，我因此受罚，再度遭贬，也心甘情愿。要不是被罚去与孽猿族交战的最前线，充当炮灰，要不是被孽猿族太上长老所俘虏，要不是被当作孽猿族研制血缘诅咒的实验材料，我绝不会知道如此多内情。”

    “孽猿族种种行为，罪孽滔天，就不一一列属了，你要知道，孽猿族亡我族之心不死！正面它们打不过，就只会背地里使阴损手段！”

    “好在，它们百密一疏，让我得以秘法传出此信。只可惜，我力已尽，只能拼尽性命将此信传入虚空，至于你们何时才能收到此信，就天可怜见了！但愿不会太晚，一切还来得及补救。”

    “说回血缘诅咒，乃是源自于孽猿族从那处小千世界得到的一份真传……”

    “据我推测，血缘诅咒的生效途径，一者是血，二者是缘。血脉越纯的龙鱼越容易感染，也越容易死亡。而且，与我族交好的其它种族，如我族的盟友，也会受到诅咒影响，便可能因此疏远我族，甚至分道扬镳……”

    “血缘诅咒若要生效，必须得有源头提供力量。我认为，孽猿族的秘境，血狱，便是为诅咒提供力量的源头。血狱不毁，则诅咒不灭。不过，要维持这样一场规模浩大的诅咒，血狱必定陷入虚弱，此乃我族一击捣毁的绝佳机会。”

    “我如今所在的关押之处，便是血狱投影下的一处空间锚点，位于镜泽附近。以此顺藤摸瓜，应该可以找到血狱在虚空中的位置……”

    “我的好徒儿，倘若你能收到此信，我便死而无憾了，我知道，你能拯救龙鱼族，我一直都坚信着……”

    读完老龙鱼的遗信，六角龙鱼热泪盈眶，浑身颤抖不已。

    ……

    这一段，清瘦老者眼神带着沉重，哀痛之极地讲述完，同时制好了第五盏茶汤。

    五汤乃可少纵，筅欲轻匀而透达，发立已过，拂以敛之。结浚霭，结凝雪，茶色尽矣。

    茶汤浮沫展现的是老龙鱼决绝的背影，远处六角龙鱼浑然不觉地闭关盘卧。

    程风游轻叹一声，捧茶饮下，深深皱眉——倏忽不见雁离群，天地孤高悲鸿影。

    ……

    “你随我去觐见族尊。”

    龙鱼族长领着六角龙鱼，穿过一道道戒备森严的关卡，来到一处精致小巧的隧空之阵前。

    二者踏上法阵，法阵光芒一闪，便将二者传送到了秘境之中。

    “族尊五千年前跻身逆渡，留下此方道蜕，我族集全族之力，祭祀天地，沟通天道相助，终于将族尊道蜕从混沌太虚之中迎回，又耗费千年，宝材无数，方才打造为臻晶秘境，世外半州之地，这就是我族最深的底蕴。臻晶秘境的前身既是族尊道蜕，其中自然留有一道族尊道影，可惜我族实力掣肘，机缘有限，已无余力相助族尊道影晋升一界天道，便也无法将秘境晋升为小千世界。”

    “无有天道位格，族尊道影抗拒不了大道消磨，祂，已经无法再存世千年，此次是祂最后一次出手庇护本族。虽然受限于道影之身，无法亲自下场，但祂的视界，跳脱光阴，布局落子，必无疏漏。”

    龙鱼族长一边走，一边说了长长一通。

    “族尊神启，必有缘由。至于你是不是龙鱼族的救世主，一切交由族尊分说。”

    龙鱼族长在一扇水晶大门前止住脚步，示意六角龙鱼独自进入。

    六角龙鱼推门而入，大门随后紧紧关闭，下一次开启已是数百年后。

    ……

    清瘦老者说到这里，脸上流露出些许忿然之色，第六盏茶汤制成。

    六汤以观立作，乳点勃结则以筅著，居缓绕拂动而已。

    茶面浮沫显示的是，六角龙鱼闭目酣眠的景象。

    程风游压下疑惑，捧茶细饮，心中生起一股被人强行置之事外的愤怒，以及一声无能为力的哀叹。

    ……

    六角龙鱼推开水晶大门，进入其内，见到了所谓的“族尊”，对方果是老龙鱼遗信中所说，浑身发白的老迈龙鱼形象。

    “血缘诅咒存在一日，龙鱼族便没有未来。你的确是龙鱼族的救世主不假，但龙鱼族的救世主不止是你，现在也不是救世主现身的时候。单凭龙鱼族一族之力，无法完全摧毁血狱，还需要拖延，以及借势，气数如此。本尊散道之后，仁至义尽，尔等后辈，各自挣命！”

    老迈龙鱼语气不带一丝情感地说道。

    说完，六角龙鱼便在一股无可抗拒之力的操纵下，沉睡了过去。

    待它再度醒来，已是数百年后。

    得到的只有一个冷冰冰的结果——龙鱼族精锐齐出，万里奔袭孽猿族老巢，不惜代价，血战数十场，杀进孽猿族的血狱秘境，一番惊天动地的大战过后，血狱被打得支离破碎，空间锚点皆被拔除，就此失落于无尽虚空之中，只恨未能将其完全毁灭，诅咒亦不曾完全断绝……

    而龙鱼族付出的代价则是高层尽皆陨落，幸存的族人悉数转入秘境，闭境隐世，自我封存，苟延残喘……

    对此，它出奇愤怒，却无能为力。

    之后的岁月里，它时而沉睡，以此延命，时而苏醒，出外完成各项布置。

    “木已成舟，只希望族尊布局无误。只可惜，倘若真有全族得以拯救，重归现世的那一天，祂也看不到了，这是祂最后一次为本族遮风挡雨。”

    想到此处，六角龙鱼心中一抽，不再像之前那般反感族尊冷冰冰的布置。

    岁月悠悠，数千年已往。

    ……

    清瘦老者目中沧桑流转，最后归于平静。

    七汤已成。

    七汤以分轻清重浊，相稀稠得中，可欲则止。乳雾汹涌，溢盏而起，周回旋而不动，谓之咬盏。宜匀其轻清浮合者饮之，茗有饽，饮之宜人，虽多不力过也。

    茶面浮沫成画，画中是一只六角龙鱼和一位人族少年并肩而立的场景。

    ……

    ……

    附注（连同上章的一起）：

    育沛：琥珀古称，《山海经》有云：“丽麂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海，其中多育沛，佩之无瘕疾。”

    锵锵：凤鸣，出自《左传》“凤凰于飞，和鸣锵锵”。

    喈喈：凤鸣，出自《诗经》——《卷阿》“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

    本章写茶参考了唐代的煮茶和宋代的点茶，主要是点茶。

    水分三沸，出自《茶经》：“其沸如鱼目，微有声，为一沸；边缘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为三沸。以上，水老不可食也。”

    茶分七汤，出自宋徽宗赵佶所著《大观茶论》对点茶法的描述，体现了宋代文人对点茶精益求精的极致追求。

    现实中的茶分七汤，其实是一盏茶分七次注水击拂，然后才饮，但本书视剧情需要，作了艺术化的加工，每次注水击拂都小啜一口，品的不是茶，是故事。

    所引原文大致如下：

    妙于此者，量茶受汤，调如融胶。环注盏畔，勿使侵茶。势不须猛，先须搅动茶膏，渐加周拂，手轻筅重，指绕腕旋，上下透彻，如酵蘖之起面。疏星皎月，灿然而生，则茶之根本立矣。第二汤自茶面注之，周回一线。急注急上，茶面不动，击指既力，色泽惭开，珠玑磊落。三汤多置。如前击拂，渐贵轻匀，同环旋复，表里洞彻，粟文蟹眼，泛结杂起，茶之色十已得其六七。四汤尚啬。筅欲转稍宽而勿速，其清真华彩，既已焕发，云雾渐生。五汤乃可少纵，筅欲轻匀而透达。如发立未尽，则击以作之；发立已过，则拂以敛之。结浚霭，结凝雪。茶色尽矣。六汤以观立作，乳点勃结则以筅著，居缓绕拂动而已，七汤以分轻清重浊，相稀稠得中，可欲则止。乳雾汹涌，溢盏而起，周回旋而不动，谓之咬盏。宜匀其轻清浮合者饮之，《桐君录》曰，“茗有饽，饮之宜人，虽多不力过也。”

    简而言之，我以水分三沸、茶分七汤为大致框架，把六角龙鱼的故事串联了起来，二者相辅相成，自然而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