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缓冲层，外环。

    莎拉·克伦威尔面对着满是灰尘的镜子碎片，小心翼翼地，把象征着将军副官的袖标别到瘦小的肩膀上。

    镜子不大，而且残缺不全，这是艾希在垃圾场偶尔捡到的，当时把她开心坏了。看形式，这是某个全身镜最大的碎片——说是最大，其实，也只有一小块而已，要么只能看到她的袖标，要么只能看到她消瘦的脸，她尝试了好几次，也没办法把她全身都映照出来。

    莎拉感到些许遗憾。她觉得穿上制服之后，自己肯定很漂亮。

    粮食还好，供应量比较充足，即使在外环也能用比较低的价格买到。但像是肥皂，镜子，布料这些日用品，基地里很少，基本都是从圣特瓦港偷运出来的，有价无市。

    原先在圣特瓦港，几个比索就能买到的全身镜，现在已经涨到了几百个比索，完全不划算。但即使是这样，只要有这些东西，就立刻会被抢购一空。也不知道是谁有这么多钱。

    不过多亏了凯玉将军，马上我就能领到一笔高额的薪水了。她愉悦地想。

    作为俘虏，她原先只能做苦力，每周只有10个比索，加上婆婆和艾希的5个比索，勉强够一家人每天吃两顿饭；现在，作为副官，她的薪水一下子涨到了500比索，还有肉类的供应券。这是原先她想都不敢想的。

    这样家里终于能再添一些肥皂了，也能买到几匹布，给婆婆和艾希各做一身干净衣服。艾希只有一套粉色的连衣裙，已经穿了好几年了，还补了好几个洞，肯定是不行的；婆婆可能会抱怨，那就等买到手之后再告诉她好了。艾希还喜欢吃斯特莱蛋糕店的甜点，之前实在是买不起，现在也可以给她好好尝尝了。而且现在，作为副官，按照规矩，已经可以搬到物质相对更充裕，更安全的内环……

    真好，莎拉脸上的笑容灿烂了几分。

    感谢女神，她终于从苦海中解脱出来了。

    现在想起当时和谢凯玉的对话，她还有点恍惚，仿佛自己还在梦里。

    原先她和其他人一样害怕凯玉将军，现在她觉得，将军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可靠的人！

    将军真是温柔呢，即使原先在圣特瓦港，也没人对她这么好过。

    她身处的屋子大概只有二十多平米。镜子挂在房间靠左的墙上，右边勉强放着一张可以躺下两个人的木板床，每次起床，不知道哪里就会传出来让人牙酸的吱吱声。床上铺着发旧的薄被褥，被子上满是补丁，边缘翘起，已经开线了。即使这样，它也是冬天最暖和的地方。

    艾希揉了揉眼睛，醒来了。

    “姐姐！”艾希躺在床上，眼睛因为惊喜而睁大，她看着莎拉，嫩声嫩气地呼唤道。

    莎拉怜惜地摸了摸艾希的头：“对不起，艾希。是姐姐吵到你了吗？外面还早。再睡个回笼觉也是可以的哦”。

    艾希使劲摇摇头：“没有，姐姐。艾希每天都是这个时候醒的哦”。

    听话地让人心疼。

    “艾希乖，在家里呆着等姐姐回家，好吗？”莎拉俯身，温柔地摸了摸艾希的脸颊，说道：“姐姐要去工作了，这次可不是当苦力哦，姐姐现在是将军大人的副官，很厉害哦。你呆在家里，有事就告诉婆婆，晚上姐姐给你买好吃的点心，好吗？”

    她小心地转过身体，拽过制服的袖子，向艾希展示自己新的袖标：中央一朵金黄色的弯月，底部是两个交叉着的法杖。

    艾希眼睛睁大，嘴角使劲上扬，做出欣喜的表情。她好奇地问：“姐姐现在不去运送物资，那是在干什么呢？”

    莎拉沉默片刻，笑眯眯地说：“姐姐现在，是和将军大人一起，负责把勇者请到咱们基地来做客哦，是很轻松的任务哦”。

    勇者的恶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基地里，他已经被塑造成了一个吃小孩的三头六臂的怪物，据说他一口就要吃3个小孩，不带打嗝的那种；挥一挥手指就能放倒一大片士兵。

    艾希听了，脸吓得煞白，她使劲抓住莎拉的手，不让她离开：“姐姐不要去好不好，我不吃点心了……以后也不吃了。姐姐，你不要去好不好？”

    莎拉当然知道艾希在想什么，她哑然失笑，蹲下身子，平视着艾希的双眼，说：“那都是大人们编出来吓唬孩子的啦。你知道吗，艾希，将军大人说了，勇者是女神派下来拯救我们的使者，他心肠特别特别善良，一下子就能变出来一堆斯特莱的蛋糕，只要说一句话就能让死人复活，可厉害了！只是他被守卫军愚弄了，把我们当成敌人。所以姐姐要和叔叔阿姨们一起把他请到基地来”。

    艾希沉默，但马上又装出信服的样子。

    她小心翼翼地问：“姐姐，勇者真的有这么厉害吗？他是不是比女神还厉害呀”。

    “傻艾希，勇者就是女神派下来的。他就是女神的化身，哪有什么厉害不厉害的啊。他是女神赐给世界的礼物，说不定他真能让世界和平哦”。莎拉笑道，看到艾希终于放心了，她站起身，眼前发黑。

    糟糕，早上又没吃饭，蹲着的时间太久了。

    不能让妹妹担心。

    莎拉装作一切正常的样子，说道：“好啦，艾希乖乖待在家里，说定了哦，不要出去。姐姐晚上给你带点心回来。如果看不到你的话，姐姐会疯掉的哦”。

    “姐姐路上小心，晚上早点回来”。艾希努力表现地像隔壁那个傻乎乎的小屁孩，甜腻腻地说。

    她躺在床上，看着姐姐踉跄地走出破旧的房门，瘦兮兮的小手狠狠地捏住被子的边缘。

    回来。

    回来好不好？

    又是这样，笨蛋，又把自己置身于这样危险的境地，还自以为是地傻笑。

    这一刻，艾希对自己的无能厌恶到了极致。

    被子上已经满是被她捏出来的皱巴巴的折痕，每个早晨，她都要忍受这样的煎熬。

    莎拉把她从圣特瓦港接回来时，看到自己的妹妹还和以前一样，开心极了。可是孤身一人在城市里求生，尤其是一个孩子，怎么可能还一样呢。对于同族的幼崽，人类的善意和恶意总会被放大。

    艾希比莎拉以为的要成熟不少，也阴暗不少。只是艾希从来不会对莎拉展示出这一面。

    姐姐很累，艾希不能让姐姐多操心。

    如果她有钱该多好，姐姐就可以和她待在一起，像家族里的叔叔阿姨一样，离开这见鬼的圣特瓦岛，不用冒着生命危险去追捕一个怪物；如果她是个魔法天才，她就能在圣特瓦港保护姐姐，现在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和她站在一起。

    而不是躺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姐姐一步步走进旋涡。

    我要为姐姐做点什么。

    我是莎拉·克伦威尔的妹妹，艾希·克伦威尔，我不能当一个只能靠着姐姐的废物。废物是没有用的，废物只能拖亲人的后腿。哪怕死，我也不要当废人。

    她清楚自己的优势。

    艾希穿好衣服，下床了。婆婆坐在凳子上，直愣愣地看着她。艾希没有在意，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门，婆婆没有拦她。

    她是个瞎子，而且艾希之前每天都是这个时刻出门。

    基地核心层，谢凯玉的临时办公室内。

    莎拉站在一旁，脸色激动地涨红，脚步声越来越近，她默默数着秒。

    谢凯玉推开门那一刹那，莎拉站直，行了个军礼：“将军好”。

    谢凯玉上前，伸手帮她纠正了军礼：“左手要伸直，和太阳穴保持一定距离，看我示范”。

    她双脚并立，挺胸收腹，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谢凯玉的铠甲正挂在旁边的墙壁上，现在的她身着一身白色常服，酒红色长发自然地披在肩上，神采奕奕，眉眼间满是笑意。和平时身着铠甲时的威严相比，柔和了许多。

    莎拉低头，耳朵都红透了，呐呐道：“是，属下明白”。

    谢凯玉轻笑。

    莎拉大着胆子又问：“将军看起来很高兴，是有什么喜事吗？”

    西凯玉抬头，看着她，温柔地说：“你啊，现在可是越来越大胆了”，看到莎拉脸色迅速变得苍白，她补充道：“没有指责你的意思，放轻松，莎拉”。

    “我只是觉得，你和我之前印象里那个畏畏缩缩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这很好”。

    将军夸我了，嘿嘿。

    谢凯玉接着说：“至于喜事，当然是有的”。

    “大雨下了一天两夜，也该放晴了。是时候把鸟儿带回来了”。

    闲谈完之后就进入正事环节了，莎拉迅速收起脸上的微笑，拿起她精心整理的摘要递给了谢凯玉，谢凯玉随意翻阅了几下，然后问道：

    “后备军的事，怎么样了？”

    莎拉早已打好了腹稿：“全部征集完毕，大家都很活跃。已经分发简易的武器和标志物，随时可以出发”。

    “好！很不错”，谢凯玉笑道：“莎拉，当初选了你，果然没错，做事很细致，很有章法。不愧是学院的高材生。当初那群让你充军的混蛋，现在肯定肠子都悔青了”。

    谢凯玉话语间丝毫没有对基地的归属感，莎拉也不奇怪。将军来自主大陆，这是整个基地都知晓的秘密。

    “今天中午，开始搜寻，正面战场的军队，按计划行事”。

    “好的，将军”。

    过了一会，谢凯玉突然问道：“对了，你那救命恩人和妹妹，不在这次征兵范围内吧”。

    两年前，莎拉刚被抓到基地时，差点被饿死。是一个老婆婆给了她一口饭吃，还让她和自己住在她们现在的家里；当时，12岁的艾希被独自一个人留在了圣特瓦港，莎拉每天拼命干活，才攒够钱，托人把艾希接了过来。

    莎拉有点不安，但还是说：“是的，将军，按照规矩……”

    谢凯玉打断了她的话：“我对此没意见，莎拉，不要误会。只是，凡事总有变数”。

    好温柔……

    “所以，你现在再去确认一遍，这样，一方面是为了让你安心，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你去监督整个流程”。

    谢凯玉看向莎拉：“你不会认为这是推你出去做替罪羊吧？莎拉”。

    莎拉摇头，眼眶有些红肿，真的，自从父母离世，再没有人这么温柔地对她了。

    不会大叫着让她滚，不会说她是家族的耻辱，不会把她的成绩看做是祖辈的庇护，不会……

    而是像是一股清风，温柔地说：“你没事吧”。

    “不，当然不会，将军大人。我知道您也是为了能够保护大家，大家都能理解，真的。我们都是些原本活不下去的人，是您让我们又有了活下来的希望。不管是内环还是外环，大家都很感激您。做后备军的大家，也都是心甘情愿。您按照自己的方法做事就好”。

    她深鞠一躬，跑了出去。

    谢凯玉静静地坐着，开始思考接下来的安排。

    底层军官都以为勇者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他强大无比。能一人成军。

    但谢凯玉心知肚明，守卫军高层也心知肚明。

    勇者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圣特瓦岛的大部分居民是女神信徒。这和他的个人实力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他是个普通人也好，他有多么强大也罢，都无所谓。大家都是成年人，不会再幻想英雄拯救世界的老套故事了。

    女神的威严在普通人里烙印太深了，祈祷和礼拜在人们的生活里占据了很大的比重。女神教会依旧在很大程度上左右着人们的思想。

    一个女神的使者降临在了圣特瓦岛上。这背后的力量难以想象。他在哪个阵营，他说哪个阵营会赢，人们就觉得哪个阵营会赢。

    所以她只能捏着鼻子去抢。

    正面战场也正在僵持，两边各有胜负，但又没办法彻底把对面将死。

    见鬼，这个女神到底在想什么，该不会是大教堂那群秃头牧师伪造的神谕吧？谢凯玉没有丝毫对神明的尊敬，她揉着太阳穴，郁闷极了。

    神谕下来，整个战争的焦点都偏移了。而且焦点还会自己长腿到处跑，这就让谢凯玉很不爽。

    也许可以砍掉他的腿关起来，然后找人易容假扮？不对，这样的话，也不用留他。

    没什么特点的话，杀了就好。谢凯玉愉快地决定了对勇者的处置方式。

    一道黑色的人影突然出现在了办公室的正中央。

    按照基地的规矩，除了莎拉，任何人想要见到谢凯玉，必须提前说明，否则，可以视为间谍，直接就地格杀。而今天，本来不应该有人进来。

    谢凯玉眉头舒展，嘴角下垂，她头轻轻向后仰，用眼底的余光盯着那人，声音冰冷：“谁允许你进来的？”

    寒冰以谢凯玉为中心，沿着墙壁开始延伸，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

    那人充耳不闻，用命令的语气，生硬地说道：“谢凯玉，首领在堡垒层等着你，不要让首领久等”。

    说罢，人影想要离开，却惊愕地发现，自己的脚不知何时被冻住了。鞋底和地面之间牢牢地粘在了一起，而且，冰层还在缓慢向上生长。

    他挣扎了几下，没有挣脱，只得尴尬地求和：“谢将军，这是首领的意思，首领对后备军的行动有质疑，您不必拿我一个使者撒气，这不是大将应有的风度，传出去，对您的名声不利”。

    谢凯玉没有出声，她视使者于无物，慢慢悠悠地换起了铠甲。使者的脸变青了，但只敢在心底咒骂，不敢表现出来。

    收拾完毕，谢凯玉站在仍旧动弹不得的使者面前，隔着铠甲，用手拍了拍他的脸颊，淡淡说道：

    “谁允许你直呼我的名字，嗯？”

    闲聊一般的话语，但却像铁锤一般砸在了使者心里，谢凯玉现在的表情，就像是巨兽睁开了眼睛，漠然地看着眼前的蝼蚁。

    使者辩解道：“抱歉，将军，我看您和刚才那住在外环的俘虏相谈甚欢，错估了您的性格，我……”

    谢凯玉打断了他的话：“住嘴，蠢货”。

    “她是我的副官，你是什么东西？”

    使者一下子被呛到了。他原先以为，谢凯玉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异乡人，在基地内部没有势力，没有靠得住的朋友，成不了大气候；那些传说，只不过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们自己吓唬自己的，他是高贵的使者，他的命令就是首领的命令。

    首领自然不必对任何人抱有敬意，那作为使者的自己，理应如此。

    可现在亲身面对着谢凯玉的愤怒，实力上的巨大差距终于让使者僵硬的脑子开始转起来了。

    冰层顺着脚底蜿蜒而上，无视了他身上花大价钱搞来的所有防护装备，他赖以为生的防御手段甚至一点作用都没起到。从皮肤传来的刻骨的冰寒和眼前仿佛来自巨兽的愤怒，让他感觉自己像是台风中的一株芦苇。

    他恐惧了，深深地低下了头：“抱歉，将军。是我的问题，我会向首领请罚”。

    谢凯玉丝毫没有理睬他的求饶，平淡地说：“我有时候想，真该把你们这群家伙浇成水泥桩，全部沉在特瓦海湾算了，要你们有什么用？吃里扒外的东西”。

    还在向上延伸的冰层告诉使者，她不仅是这么想的，她真的想这么做！

    冰层蔓延到了使者的脖颈，像是死亡倒计时般的感觉让使者彻底慌了，谢凯玉真的想杀了他！

    谢凯玉敲了敲他脖子上的坚冰，赞扬道：“你看。学院艺术系那帮老东西高低该给我个荣誉学位”。

    这个疯子！

    即将成为杰出艺术品的使者并不这么想，他抬起头，防止自己的嘴也被冰覆盖。大喊：“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将军，您放过我吧，我是首领的使者，您没必要为了我背上骂名”。

    “背上骂名，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谢凯玉笑道。

    来到基地之后，接触到的人骤然变多，她真的每天都会被各种蠢货逗笑。拜这些蠢货所赐，她的心情一直很好。

    “我提醒你一句，蠢货”，谢凯玉无视了使者的求饶和威胁，控制着冰层继续上涨，听着他越来越惶恐的声音，脸上的表情甚至越发愉悦了起来，她说：

    “这个时候，你唯一的活路是，千万不要把首领牵扯进来”。

    “我骂你你就认，我说你错你就认，当一阵缩头乌龟，我也没办法”。

    “你们哄抬物价，我一个外人也不好说什么；对我做的预算开支指手画脚，前线物资紧缺，你们在这里中饱私囊，我也就不追究了，可是现在，你惹怒了我，还把首领搬了出来，你是想让我找首领算账么，好大的胆子啊”。

    使者的表情越发苍白，可他说不出话了。

    “防止你不知道，这种情况啊，我们一般称之为‘意图谋反’”。

    冰块于头顶欢欣地凝聚，阳光打进来，真是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像。

    谢凯玉哈哈一笑，走出了门。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那刚好，借此机会，谢凯玉把这些问题大大方方地抖了出来。接下来，就静观其变。

    以人为棋，成己之私。

    被流放前，她痛恨这弱肉强食的法则，现在她已经习惯了。拥有力量总是好的，至少她救下了自己可怜的副官一家，不是么？

    她心情相当愉悦，今天又是美好的一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