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尔罗看向维特拉，维特拉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半晌，海尔罗默默地移开视线。他当然知道为什么维特拉对他有怨气，就在几个小时前，他曾经建议勇者抛下维特拉。现在，即使是他也不得不回避维特拉的锋芒。

    维特拉成功制作出扩音装置，无异让小队的前景更加明朗了。至少现在，谢永哲的把握更大了几分。能够顶着如此巨大的压力出色地完成任务，他对维特拉肃然起敬。

    对于第二个困难，也即，证明自己才是神使，谢永哲终于有头绪了。

    他知道自己哪里想错了。

    所谓“独特之处”，只是表象。单纯的特点，在现在的场景下，实际上是没有任何作用的。首先，女神使者身份之下，他还有一层身份，那就是异世界人。

    那么，实际上，所有他在地球的日常生活，大到工作科研，小到每一顿饭菜，都可以算作是他的独特之处：这些都是圣特瓦人没有经历过的。这样的特点，他脑子都不用转就能说出来一大堆，比如他曾经负责过xx公司的xx项目，产出一篇论文和一个xx系统，论文的主题是深度神经网络在时间序列预测的应用，网络架构是CNN和GCN的混合，实验参数如下：网络层数34，学习率1e-5……

    这样的东西当然可以算是他的特点，他的个人优势。但是这不是在求职找工作，在这群异界人挑剔的眼睛里，他们不在乎这些，因为这些对他们没有价值。

    异界人和地球人是一样的，在这种场合下，仁义道德只能先放到一边，独特不独特无关最后的判断，最大的作用，可能只是让他们惊讶一下。就像瓦娜说的，他需要展现出来的是价值。

    就像是写论文一样，所有期刊会议都会有创新性的要求，创新其实是个很简单的事情，比如倒立用筷子吃千层面，这绝对算是一种创新。也可以用文雅一点的话修饰：进食是人类必不可缺的一种维生手段，千层面是一种受人和加菲猫喜爱的食物，对新式进食方法的研究能够大大拓展人们对进食的内涵及外延的定义和认知，在此背景下，我们提出了一种全新的方法，也就是倒立用筷子吃千层面……但这样的创新，大概率会被判断为没有价值。

    不是它不够创新，关键在于，它没有价值，没有价值才是主要原因，创新，只是在此基础上锦上添花的要求。

    把机床的精度提高几个百分点有什么创新吗？没有，但有价值吗？那可太有价值了。

    同样的，谢永哲是神使，也许在教堂里，他的任何独特之处都会被当成女神的旨意而被顶礼膜拜，但现在，在战场上，叛军和守卫军高层没有耐心去听他讲旅行商问题的解法，也没有耐心听他讲计算机组成原理，他们狭隘的脑子里思考的事情很集中。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做出有效的决策。

    你是谁，你对战局有什么影响。甚至，第一个问题都不需要考虑，只考虑第二个问题就够了。除了战场上的态势变化，其他东西对他们来说都无关紧要。叛军和守卫军就像对弈的棋手，除了眼前的棋盘，眼里再容不下其他东西。而之前，勇者没有办法影响到战局，那就只能被当做棋子。

    这种做法，谢永哲当然不认同。这是对问题的过度简化：从管理的角度讲，将人当成工具，难免会变得粗暴和生硬。他在工作中见过不少这种人，一向对他们敬而远之。但现在当不得不和他们打交道时，办法也很简单：既然他们只能看到这些，那就做给他们看。

    证明自己有改变战局的能力就好。

    谢永哲的做法是，利用守卫军和叛军中存在大量女神信徒这一事实，公开自己神使的身份。海尔罗因为谢永哲女神使者的身份，甚至主动放弃了小队的指挥权。像他这样精锐的老兵，应该更相信自己的直觉和经验才对。谢永哲有理由相信，那些前线的普通士兵，就算不会转而听从他的指挥，至少，也不敢向他发动进攻。

    如此，形式会逼迫决策者改变策略。

    这就是他的计划，守卫军高层和叛军高层习惯性地无视了他作为神使的身份，现在是他们纠正错误的时候了。

    正是因为他刚刚降临，尚未扎稳脚跟，对战局还无法产生大的影响。但是，现在，峡湾两边的士兵加起来有数万人，这在任何时候都不是一笔小数目。按照之前瓦娜的说法，其中的信徒数量势必极其巨大，只要影响到了这一批人，让守卫军高层和叛军高层亲眼看到了自己动摇了他们本来相当稳固的指挥权，那么，他们就不敢再无视神使的身份。

    当展现出自己对战局的影响力后，神使才算是真正降临，这也将不再是虚名，而有了实打实的价值。到那时，守卫军和叛军所刻意维持的强权叙事就将不得不转变，在所有信徒的裹挟之下，他们就要不得不按照宗教的那套叙事方式来应对神使。

    但这个计划也存在不少赌的成分。谢永哲在赌女神的威严凌驾于万物之上，信徒对祂极其信仰，教会也只敢恭敬地接受祂的旨意。

    但他对此很有信心。

    纵然下面有千军万马，也没人能挡住他的路。他会带着小队成员全员凯旋。

    尘世的战争怎么敢于绑架住女神的使者呢？

    那剩下的问题就是，怎么能取信下面这些士兵，让他们乖乖地放下武器呢？

    这才是核心。之前所有的准备，大都是围绕着这一点展开。首先是维特拉的扩音装置，作用就是让他至少真的能传递出自己的声音，禁魔领域，是为了在这一刻做出类似神迹的效果。目的，都是为了能说服这些信仰女神的士兵。

    对的，没错，是这样。谢永哲的思路终于畅通了。

    至于他考虑的，莎拉取代自己的问题，是在说服了士兵的基础上，防止叛军铤而走险的策略。在这个问题上，他想的太超前了。在此刻，其实，单纯的禁魔领域也就够了。剩下的是后面的事。

    这样想的话，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谢永哲扶额，对自己绕了这么大一个弯感到些许无语。其实胜利的条件在此刻，已然具备。莎拉的问题留到后面去考虑就好，现在想这么多，没用。目前，他只需要说服两方信仰女神的士兵。

    疏通了思路，谢永哲的信心又回来了。现在，他有九成的把握能说服下面的士兵。只是具体要说些什么，他还需要酝酿酝酿。毕竟，他通常都是在台下听人演讲，亲自上台演讲，还是对着这么多人，这是头一次。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开始沸腾起来了。他无比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在做一件大事。无论是带着其他几人回到圣特瓦港，还是试图动摇两方对军队的控制权，不管成败与否，他都不再普通了——至少老了之后，他有对别人吹嘘的谈资了。

    他想起了早上瓦娜说过的话，想起了那个意味深长的吻。才后知后觉瓦娜对自己的影响。

    是她把谢永哲推出了自我怀疑的泥潭。

    下午5点，天色渐渐暗了，空气略微有些冰凉，冰凉的感觉从鼻腔蔓延到肺部，让谢永哲前所未有地清醒。

    扩音装置的使用很简单，谢永哲只需要向水晶中注入魔力，然后说话就好。他最后再整理了一下思绪，右手下意识地摩挲着玻陨石碎片，然后，按照维特拉的演示，向扩音装置中注入魔力。接下来，所有谢永哲说的话，都将被魔力传递到峡湾的每个士兵，不管来自叛军还是守卫军。想到这，谢永哲难免有些紧张，他不由得把手伸进口袋，握紧了玻陨石。他没有发现，玻陨石在口袋里，微微发着金光。

    仿佛进入了激活状态。

    经历过犹豫和怀疑之后，神使终于向人们发出了他的声音：

    “在此宣告，神使于圣特瓦岛峡湾处降临”。

    突然，毫无征兆的，谢永哲感觉到，玻陨石开始碎裂了！漫天的蓝色光点凭空显现，汇聚成了光流，光流在空气中肆意流动，最终像水一样，流进了谢永哲手中的扩音装置。魔力水晶发出极其刺眼的蓝光，因为负载过大，元件发出了低沉的嗡鸣声。扩音装置被彻底激活了！

    维特拉站在一边，瞪大眼睛，紧张地注视着扩音装置。他能感觉到，强大的魔力席卷了整片区域，远远超出了扩音装置的设计上限，按理来说，它应该马上就要报废了，但此刻它还在正常运转。

    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它运行？无数种可能性在维特拉脑海中飞过。

    随着玻陨石的破碎，谢永哲感觉自己输出的魔力骤然间大了许多。原来玻陨石能增幅他的魔力！他清晰地记得，这块玻陨石并不是完整的，而是从最初的玻陨石破裂而来的，它即使破碎，也依旧能发挥作用！谢永哲恍然大悟。

    接着，他马上意识到：扩音装置笼罩的范围，肯定远远比之前大了，因为他输入的魔力要比维特拉演示地大的多。如果说之前只能够堪堪覆盖峡湾，那现在，甚至能覆盖大半个圣特瓦岛。

    那么，至少会有十几万人听到他的声音！这比他预计的要多的多！想到这，谢永哲有些喜悦。能触及到的人越多，他对战局的干扰就越强。这对他来说是大大的利好消息。

    十几万人诶，鸟巢能容纳的人数才不到10万人。这就相当于开了一场极其盛大的演唱会，谢永哲是歌手，观众是圣特瓦岛的居民。他又捏了捏手里的玻陨石，心里对未曾见面的女神的感激多了一分。

    原来这块石头真这么好使，看来她还是有点良心的嘛。以后高低得给她上三柱高香。

    他不觉得把大量魔力输入扩音装置有什么问题，他相信维特拉肯定考虑过这个问题。

    但是没有！维特拉看到如此巨量的魔力被灌进了扩音装置，感觉自己心脏都要停跳了。这种情况下，在平时，百分之一千是要把整个装置报废掉的。接下来看到的，应该是漫天的魔法烟雾和被炸的满脸乌黑的勇者。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勇者面色如常。

    秘银基板上，蓝色的光流几乎要遮盖住整个空间，在接收到远远超出限度的魔力之后，传输符文很生气，它决定要炸一下，给这群不按规定使用的小朋友们一些教训。它开始憋气，魔法烟雾就要涌出来了，可是，金色的光芒一闪而过，符文觉得自己又好了。

    旁观了整个过程的维特拉无比惊骇，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为什么即将爆炸的符文会恢复稳定，这不可能，这违反了所有的教科书。说出去，他的所有任课老师怕是要同时吐血三斤，然后头脑炸裂而亡。

    勇者依旧面色如常，毕竟他没看到手里的异常，他还以为一切正常。

    这就是勇者的实力吗？真是深藏不露啊。原来平时看起来那么菜，是为了伪装，嗯，一定是为了伪装。

    维特拉把自己说服了。

    沃格通道。

    “在此宣告，神使于圣特瓦岛峡湾处降临”。

    轻柔平静的男声突然在莎拉耳边响起。莎拉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激活了全身所有的防护设备，同时进入战备状态，警惕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周围穿着制服的文职人员们也是一脸的茫然，看起来他们也听到了同样的声音。

    莎拉迅速得出结论，这是某种传音魔法。

    禁魔领域，展开！空气中游离的魔力被禁止，后备的魔力水晶被一一点亮，用以在无魔环境中暂时维持魔力仪器的正常工作。莎拉松了口气，打算立刻联系谢凯玉。

    “凡人为其过往所困，虽知所行背于天理，然一意孤行之”。

    一分钟的平静，袭击似乎结束了，莎拉准备撤回领域。但声音又一次响起了。这不可能！莎拉惊呆了，在禁魔领域里，所有通过魔力传播生效的魔法都不可能起效，为什么这道声音还能传过来？她瞥了一眼陷在墙上的备用魔力水晶，惊骇地发现，所有水晶正在以一个奇怪的频率震动着，随着震动，魔力缓缓从水晶中耗散出来，正是这些魔力充当了声音传输的载体。

    这现象莎拉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由于制作工艺的限制，魔力在水晶中会有耗散。所以从远处看去，魔力水晶会笼罩在淡淡的光雾之中。

    但是，但是，莎拉愣愣地看着，这些魔力按理说会被禁魔领域排斥走啊？

    禁魔领域的性质是排斥所有在空气中游离的魔力，虽然禁魔领域不会使魔力水晶失效，但当魔力从水晶耗散到空气中时，魔力是一定会被排斥出去的！

    她能清晰地感觉，自己的领域依旧维持着，但这些魔力却像是挑衅一样，对自己的领域视而不见。

    就好像，它们的优先级更高……

    能比魔法的层级更高，在家族的记载中只有一个——神迹。

    莎拉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就是：勇者！她浑身发冷，勇者在峡湾，而谢凯玉正在前往峡湾的路上！她咬着嘴唇，扑到通讯器上。

    要尽快通知将军！

    另一边。

    科特沉默着，谢永哲的宣告在他耳边响起。

    “世人动刀戈以泄愤，以毁伤他人为乐，女神常悲之。我为神使，当废止刀兵，铸戈为犁，惩奸除恶，匡扶正义”。

    他抬起头，对着布尔瓦淡淡地说道：“没想到，我们这位神使，还真……才华充沛”。

    “通报峡湾处守军，神使宣告一结束，就即刻发动进攻。你时刻盯着峡湾的动向，如果峡湾处抗令。那就先按兵不动。”

    “另外，去找大主教来，我想，他早就迫不及待了吧”。

    峡湾背面。

    谢永哲挠着头，脸上苦兮兮的。别人听到他每说两句就要停顿一下，以为他在酝酿气势，但实际上，他只是想不出来词了。这种文白交杂的说话方式，实在太别扭了。

    又顿了一分多钟，为了能让所有人都能听懂，他特地换上了正常的说话方式：

    “守卫军和其反对者都应当放下武器，停止敌对和无谓的杀戮”。

    “为了证明我即是神使，我将动用女神赐予我的能力，让此处的魔力停止流动”。

    谢永哲闭上眼睛，开始构想自己的禁魔领域。

    魔力这种性质可疑的力量，应当被彻底排除，不能有一丝残余。因为它们不合理。

    瞬间，除了手中的扩音装置，谢永哲再感觉不到一丝魔力的存在。一个魔力的真空出现在了圣特瓦岛。

    沃格通道和峡湾之间。

    谢凯玉狠狠地把手里的通讯器扔在地上，小巧的通讯器立时四分五裂，她脸上满是愠怒。

    该死的勇者，她没办法联系上莎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