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科举考试
元正日。
含元殿是大明宫的前朝第一正殿,
双阙龙相对,千官雁一行。随着吏部官员的脚步和宫中常侍的引领,黑压压一片上千名士子都整整齐齐站在了含元殿的丹墀下。
莫宣卿站在那里,半点也不敢乱动,生怕君前失仪。说实在的,莫宣卿长了十七年了,却真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帝国最核心的地方朝见天子,对于他而言,可谓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了。
净鞭三响。一个看上去有些眼熟的身影从大殿之中徐徐步出。
天子来了!
今日是元正日,天子穿着的是衮冕,冕垂白珠十二旒,红色上衣,绛色下裳,革带,佩剑。只听得天子在那里说:“卿等学富词雄,远随乡荐,跋涉山川,当甚劳止。有司至公,必无遗逸,仰各取有司处分。”
这,这不是那日见过自己,馈赠自己的贵人吗?
莫宣卿心里一阵激动,恨不得哈哈大笑起来。
行卷得到谁的认可也不如得到圣人的认可有前途呀!昔年玉真公主一言可决王摩诘获得状元,自己得中进士不就是圣人一言而决吗?
晨曦初露,看得出,今天的天气好得很。
天气好的时候,他心情总是会特别愉快。
尤其是在含元殿的丹墀下面看见大中天子的样子的时候,他的心情更是非常的好,他已经认出那个赠他二十两银子的贵人正是微服出行的天子。
他的信心忽然间高涨了起来。
这次科考,自己定是能够得中!
“得了消息了。”张赋拉着莫宣卿说。“我族兄在吏部,昨日已是确知了消息。”
“什么消息?”
“今年的主考官是新任的礼部侍郎崔玙,崔玙也是在穆宗天子时候长庆初年进士擢第,又制策登科,也是文辞渊博的名士。”
“莫非是博陵崔氏所出的崔玙?”一个岭南举子凑过来问。
崔玙出身中原门阀士族“五姓七望”之一的博陵崔氏第二房,第二房崔氏为唐代博陵崔氏定著四房之一,晚唐以来,博陵崔氏第二房家族成员更是纡组拖绅、历践台阁藩岳者二十余人,大中以来的名门望族,博陵崔氏第二房被推为“甲等”,为当时天下“士族之冠”。
“这下不好了,崔玙最是喜欢世家之人,这一科却是难了,难了!”一个举子苦着脸道。“某此次行卷到崔玙家,被那些奴才掷了出来,看来真是没机会了!”
一片唉声叹气的声音。
莫宣卿却是微微笑着,并不搭话。自己的行卷都到了圣人那里,圣人点了头夸赞自己,便是崔玙也少不得给自己一点机会,除非这次自己的应制诗写砸了,可是自己的诗是自己最有把握的一项。
来吧!
下午,莫宣卿吃过了小食(晚餐)就在收拾准备考试所带的东西。
按规矩是带一个竹篮,里面带着一应器物,可是长安不比岭南,天气寒冷,所以要准备的东西就着实不少了。莫宣卿虽说身边也有从岭南带到长安的各种器物,但终归没有准备木炭,炭炉之类的东西,正踌躇是不是出去买些来用,但这个时候去东西两市已经是晚了,看来只好明日去东市看看,不计多少,买了就是。
正收拾间,康娘子推开门走了进来。
莫宣卿放下手里的东西,关上门就要去抱康娘子。康娘子忙伸手挡开莫宣卿的毛手毛脚,笑着嗔怪:“冤家,急什么。”然后转了个身,吃力地拿起一个篮子递到莫宣卿的面前,道:“三郎,看,这是什么?”
莫宣卿伸头一看,呀,这里整整齐齐放着各色考试用具,干粮吃食、笔墨纸砚、甚至是厚衣服、木炭、照明用的蜡烛等一应器物。蜡烛可也是不便宜的东西,二百文才买得一根,这里放了五根,都当得一缗钱了;白锡烛台虽然便宜,也是当得几十文钱用,这都是康娘子为他准备的,心下不禁十分感动,不仅仅这一篮东西价值不菲,康娘子的这份心思却是真的都操在他身上。
莫宣卿道:“娘子,你这般花费心思银钱,我,我如何消受得起?”
康娘子拉起他的手,一双碧眼看着他,含笑道:“休做这般言语,这些时日,我帮着康国商人介绍买主,却是赚了不少银钱。想到你要去考功名,就帮你张罗了一份,只盼你考上。”说完低下头,幽幽地说:“我年纪已长,又是西域人,怕是你有了功名,我便是做妾也是配不上你,只是盼你知道我心,休要相负,不让我得个下场!”
莫宣卿道:“娘子,你如此待我我如何不知好歹?我亦是贫寒人家出身,也是偏僻地方之人,若不是舅父怜我教我,哪里能读书识字?若是考得功名,不敢说娶新妇如何,却定不负娘子爱意,这一生一世与娘子相伴,共享富贵荣辱。”
康娘子倚靠在这少年郎的怀里,听着那并不宽阔雄壮的胸膛里沉稳的心跳,一时间只是觉得无限柔情。
考场设在尚书省的礼部贡院。
千余举子,黑压压立在贡院门口,却是好大一坨,此时又是天寒地冻,雪花纷飞,不少人都在贡院门口伸腿晃手,活动取暖。站在礼部贡院外等候。莫宣卿和岭南道来的举子们一起,拿了准备好的竹篮,二月天气还冷,长安时有余雪,举子必须带上取暖用的木炭,手提肩背,一个个很是狼狈。
借着许多家世富贵的举子家奴所点燃的火把灯球,莫宣卿抬头看去,可以见得礼部贡院的大字用金粉鎏过,光烁烁熠熠生辉。礼部贡院上面的匾额大字据说是贞观天子太宗皇帝的亲笔所书,又有说是鬼神所书的字样,自然是庄严大气。
为了严防作弊,礼部事先已经用木棘把贡院围了起来,让外面的人无法与里面的举子联系。金吾卫、巡城武侯以及长安、万年两县的衙役弓手都调集过来维持秩序。
守门的兵士和吏员排成行列,一个个搜査举子的衣服,看是否私藏书册,一旦査出,不但本人要重责,他的保人也要跟着倒霉。
当然,这挡不住打小抄的作弊者,永远都会前仆后继。
莫宣卿并不心慌,只是任由搜检,待搜检完了,便自顾自地拿着自己的号数,他看了看却是东乙辰十二号。
他收拾了一下被兵士们翻得乱七八糟的用具,提起自己的篮子坦荡而去。
贡院还是很大,院内分东西两廊,举子们分别按一定的号数坐在廊下,一张软毡,一张小几就是廊下举子们奋战的地方。
莫宣卿找到自己号数所在的案几,便盘腿在软毡上坐下。白茫茫的雪仍然覆盖着廊外的土地,阵阵寒风不断袭来,吹动着放好在案几上的略有泛黄的白色麻纸。
真的,就要进行考试了!
唐大中五年进士科三场考试在一声长长的铜钟响过后开始了。
按照规矩,进士科要考三场,分别为杂文、试帖经、策文。
第一场是杂文,杂文就是考诗或者赋。
这次考的是诗。
五言排律,诗题为《赋得水怀珠》。
“水怀珠”这是出自晋代陆机《文赋》中“石韫玉而山晖,水怀珠而川媚”。莫宣卿手指轻轻敲打着面前雪白的笺纸。石中蕴藏着美玉,会使山岭有光辉;水里含有宝珠,能叫河流更美丽。水中怀珠,自然是光彩无比,这原来就是圣人的意思。
他顿了顿,开始了长长的思考。
应制诗难出佳品,但应制诗也是很考举子们的诗才和读书知识的广博。有唐以来,多少诗人?多少好诗?要写一篇出色的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平仄韵律、诗意立意、对偶变化、语句意境都是要考虑的。
他拿起常用的那管狼毫笔,在一方小小的砚台上舔饱浓墨,却是如有千钧之重,迟迟不曾下笔到纸上。
他并不是没有想法和寓意,只是心里总是在揣测惶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走马灯般转动的意念,飞快地在白纸上勾勾画画了好一番后,又沉吟了一会,才将白纸上的诗句誊抄在卷上。
但见得一笔好字,正是“小钟”钟绍京的《灵飞经》笔意,虽是小楷,但一笔不苟,秀媚舒展,沉着遵正,风姿俊逸,神采飞扬。虽为楷书,却有行书的流畅与飘逸之气韵,在流畅中求稳健,飘逸中见稳妥,典雅中见遒劲,变化多端,妙趣横生。
在大唐,字写得不好可是不行的。就算没有二王颜柳的本事,也不能是张旭怀素的落笔,否则若是去书写诰诏,满眼都是让人看不懂可就糟糕了。所以莫宣卿老老实实地用楷书写,而且是典雅的字体。
这是舅父梁明甫教他的。
只见纸上写下:
长川含媚色,波底孕灵珠。
素魄生蘋末,圆规照水隅。
沦涟冰彩动,荡漾瑞光铺。
迥夜星同贯,清秋岸不枯。
江妃思在掌,海客亦忘躯。
合浦当还日,恩威信已敷。
写完之后,莫宣卿拿着笺纸自我揣摩端详了好一阵,才叹了一声放下。
杂文过关了才能考下一场,如果不过关,后面就不必考了。
这也是考进士的规矩。
第二场是试帖经,标准一般为“每经十帖”和《老子》五帖。帖经主要考查儒经或道经的内容,掩其两端,中开一行,“裁纸为帖”。每帖空三字,由考生据上文或下文填写。不同时期,“随时增损,可否不一”,判定通过帖经的标准也不同。有时十通四过关,有时十通五过关,还有的时候至少要十通六才过关。
不过,这个对于熟读经书的莫宣卿并不是问题,对于大多数考进士科的举子也不是问题。真正的问题是第三场的策论。
策论的题目为:《兴国论》,这可不好下笔呀!
莫宣卿挠了挠头,呵开冻笔开始打腹稿。
“这一篇诗作却是不错,且请崔侍郎一品之。”负责读卷的书吏将一叠卷子递到了崔玙的案头。崔玙的案头上堆的卷子不多。
崔玙轻蔑地扫了一眼那个礼部书吏。
一个寒家子!
崔玙淡淡地道:“罢了,某处理了这几个再来看。”
他手里拿着的是河南尹柳仲郢之子,前兵部尚书柳公绰之孙、太子太保柳公权之侄孙柳珪的卷子正在细细地读。
柳珪他是知道的,在长安权贵门阀的年轻人中是个出色的,诗才不错,为人也很是沉稳讨喜。崔家子弟里面竟是没有一个比得上这个柳珪的。
是不是取了柳珪做今年的状元呢?崔玙心里盘算着。若是取了,想来与那耿直严明的柳谕蒙结好,届时政事堂中或能多一臂助。
而且柳珪的字确实是得了柳公绰柳公权的笔意,着实写得好。只是这诗作却不算出色,策论也是老生常谈。
崔玙将柳珪的卷子放在了案头左手边。他已经决意录取柳珪。
伸了个懒腰,崔玙又将书吏推荐上来的那卷子取了过来。
看看了名字籍贯,岭南东道封州莫宣卿。
没有什么,想必是个寒家子。
他不动声色地展开卷子,见上面用钟绍京的《灵飞经》笔意小楷工工整整书写的《赋得水怀珠》。
诗写得好,字也不错,却是看了如此许久,写得最好的一篇诗。
可惜,可惜是个偏僻地方的寒家子写的。
他正想黜落这份卷子,突然心中一动,又再次仔细地看了一遍策论。
虽然无甚出奇,但其立论海贸巨利,开拓西域丝路的想法,却是与圣人的意思颇有相合处。崔玙不由得沉吟了起来。
门一动,却见中书舍人杜牧走了进来,朝崔玙叉手行礼道:“圣人遣某来说与崔侍郎知道,圣人有意四边寒家贤才,崔侍郎须得仔细选拔。”
崔玙忙起身走到杜牧身边小声道:“牧之可有教我?”
杜牧道:“不敢,圣人知有一举子名莫宣卿,甚是青眼,特命某来一回,以免崔侍郎有误耳!”
崔玙点头道:“某知矣!多谢牧之前来。”
杜牧呵呵一笑,道:“崔侍郎谢我却是须得狸儿楼与某畅饮一回方好!”
崔玙笑道:“牧之可是看上了狸儿楼的胡姬了么?”
杜牧笑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崔玙大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