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九状元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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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探花郎

    新进士里最年轻的就是状元莫宣卿。

    二月的春风带着淡淡的杏花的芬芳吹过他年轻的面庞。

    他带着三分酒意和春日开始渐渐煦暖的风,骑着一匹温顺的白马去各个园子那里求摘牡丹花。

    唐人最喜欢牡丹和芍药。

    昔年的刘禹锡曾有“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的句子。

    莫宣卿作为年少的状元,要采的自然是牡丹。

    这个园子却是看上去颇为阔达,想必是长安城中某家极奢遮权贵的宅第后园。

    他“剥啄”声声,敲动门环,一个十二三岁俏生生的小婢女天真地仰着小脸,看着这个年轻而俊朗的士子。

    “莫不是今年的探花郎来我家园子来寻牡丹花?”

    莫宣卿举手行礼道:“正是,某能否有幸来贵宅寻芳一二?”

    “却是极好。”小俏婢声音清脆如这春日里声声啼鸣的黄鹂,小脸上满是欢喜。

    探花郎上门寻芳探花,对于长安城里人家来说,是一年的吉兆。小俏婢想是这家里颇得力的婢女,所以也不用通禀主人,便开门将莫宣卿引了进来。

    他走入园中,却见这园子好生阔大,竟是一个“山池院”,是个前宅后园大宅第。

    园子里假山堆叠,水道蜿蜒,到处都有一丛丛栽种着牡丹、芍药、菊花、桃花、梨花、李花、杏花,里面不知多少其中有些却是难得一见的珍品。这些花儿在初春之时,有的怒放,有的含苞,有的单瓣,有的重瓣,红、白、青、黄、紫,真个是五色迷离,姹紫嫣红,一派春光明媚。更有那麋鹿行走、仙鹤飞翔、白兔傍地、黄莺清唱,鱼游浅底、龟伏石上。果然是一个山林野趣却留驻万丈红尘的好去处。

    莫宣卿见得这般美丽的园子,却是禁不住赞了声“妙哉!”竟是在这园子中徜徉起来,饱览这春日美景。

    “十亩之宅,五亩之园。有水一池,有竹千竿。勿谓土狭,勿谓地偏。足以容膝,足以息肩。有堂有庭,有桥有船。有书有酒,有歌有弦。有叟在中,白须飘然。识分知足,外无求焉。如鸟择木,姑务巢安。如龟居坎,不知海宽。灵鹤怪石,紫菱白莲。皆吾所好,尽在吾前。时饮一杯,或吟一篇。妻孥熙熙,鸡犬闲闲。优哉游哉,吾将终老乎其间。”

    这是白居易的《池上篇》,正是这大唐顶尖儿诗作名家记述他洛阳园林的诗文。莫宣卿早就熟读了白居易的许多大作,适逢此地,不禁咏讽,赞叹这园子的魅力。

    看了好一阵子,那小俏婢的引导着莫宣卿寻找着牡丹花,这个园子里种的牡丹花品种甚多,有赫红、飞过来红、醉颜红、天坠红、洛阳红、一佛黄、延安黄等数十种之多,此时当季,正开得争奇斗艳。莫宣卿看中了一朵,正欲伸手攀折,却听得那小俏婢在旁柔柔地说:“这位郎君,我家主人方才遣了人来吩咐婢子,小郎君若要折花而去,却是要请探花郎留诗一首。”

    莫宣卿淡淡一笑,道了声:“好。”

    小俏婢立刻命随行的健仆奉上纸笔。

    莫宣卿提起狼毫,放眼望了望那美丽的牡丹花,见一阵春风吹拂而过,满园的鲜花掉落不少花瓣,却是被那春风吹得空中乱舞,迷离恍惚。

    他随意写罢,吹干墨迹,递给小俏婢,道:“不知可趁贵主人意否?”

    小俏婢看去纸上,但见是一首七言绝句:二月楼前万朵妆,春风小径舞霓裳。如此倾城好颜色,不许蝴蝶恋洛阳。

    小俏婢忙笑盈盈摘了牡丹递了来。

    莫宣卿并不知道,在园子的小楼上正有一双剪水双瞳正在看着他的身影。他更不知道这是大诗人白居易的堂弟太原郡公、尚书右仆射兼门下侍郎,当朝一品、宰相白敏中的园子。

    莫宣卿摘得牡丹花回来,却不见另一位探花郎好友张赋回到,只得在众人的簇拥下回到席间喝酒,看平康坊的乐妓们的表演,看同年们吟诗赋文。

    这时候,走来一个年约三十岁左右,锦衣华服的同年士子,却是同榜进士柳珪。柳珪其实颇有诗才,几次聚会里的诗都写得很不错,据说在长安城里也很是为杜牧所称道,当然柳珪家藏书极多,所以柳珪博闻强记,人也潇洒纵横,与莫宣卿很是谈得来。

    柳珪高声道:“莫郎君采得牡丹,可有留诗?”

    莫宣卿便将那首牡丹诗吟了一遍,众人皆击节叫好。莫宣卿正待谦逊几句,却听得一片哄闹之声,原来是张赋折了一支大红芍药回来,因为回来晚于莫宣卿,那些同年们都上去罚他饮酒,张赋豪爽,来者不拒,酒到杯干,直喝得胸前酒水淋漓,脸红脖子粗。

    莫宣卿见得如此,忙上去解围,不料也被同年们哄闹,也要他也喝酒。

    莫宣卿面嫩,正自招架不住,举手告饶。正嬉闹间,一名仆役行来,说白相国遣了人来相请诸进士前去雁塔题名,座师崔侍郎等大唐一应科举考试的试官们也去。

    众人忙结束了喧闹,纷纷去牵了自己的马,在仆役的引导下直朝大慈恩寺去。

    来到大雁塔前,见宰相和座师的仪仗已经到了,众人忙下得马来,纷纷上前行礼拜见。白敏中见到莫宣卿便笑吟吟上前扶起拜倒的莫宣卿,道:“仲节,今科得中状元,当以汝为先,领诸进士登塔,待明日,老夫于府中设薄宴,邀汝与张展诗前来相会。”

    莫宣卿知道得了白相国的青眼有加,忙不迭答应下来。

    张赋之所以也得崔玙和白敏中的看重,是因为他考的名次,正和当年崔玙考中进士的名次相同,在拜座师的时候被视为崔玙的衣钵传人,与他人格外不同。

    莫宣卿一边登塔一边留心,见穆宗天子长庆年间雁塔题名的进士名字上,描了金字的镌刻上正有白敏中的名字。

    他不禁想起来白敏中的从兄白居易二十七岁时进士及第,在同时考中的十七人中最为年轻,得意之余挥毫写道:“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

    现在他是最少年人,而且是有史以来最少年的状元。

    但是,他也有点志得意满。

    随口咏了一首诗:羽翼高飞到碧霄,鹏程万里岂知遥。才吞王母千年药,便夺龙头第一标。脚下云霞随地起,眼前尘土霎时销。万金书寄南归雁,三级天门已一跳。

    一边听得这首诗的张赋却是心头一跳。

    脚下云霞随地起,眼前尘土霎时销。这句子却是实在不算妙啊!看起来是自述自己青云直上,但其中含义却是一切世俗霎时而销。说起来这得中进士岂不是成了春梦一场?

    三级天门已一跳。跳去哪里?去了天门,岂非就是一切都成了烟消云散?

    这千万不能一语成谶呀!

    张赋强自按捺住自己,这个时候若是去说莫宣卿,非但是莫宣卿没了脸面,也是让白敏中、崔玙这些朝廷重臣看轻了。

    是不是让小杨郎君来给仲节卜算一下?或是用什么方法应了这等话,了结此语。

    崔玙自然也听得这首及第自咏诗,面上只是八风不动,心中却是暗暗想:年少轻狂若斯,真寒家子也!现在才入得大唐官场,龙头第一标又如何?哪年没有几个年少得志的?又有几个寒家子真得高官显爵,能显头角峥嵘?

    且看罢!

    登上塔顶,极目四望,却是见得长安纵横如一场国手棋局,点缀其间的是无数朱门绣户,再眺望远方,红尘蒙蒙,风仪赫赫。

    这就是最有魅力的长安,让人彻底地将灵魂交与了它的长安!

    待登塔已毕,下来循例在专供题名用的题名屋内,各在一张方格纸上书写了自己的姓名、籍贯,并推举其中书法最好的柳珪(谁让他的亲叔叔是柳公权呢!)作文一篇以记此盛事。然后交与专职石匠,也刻在大雁塔的石砖上。

    次日,莫宣卿和张赋一起去到白宅拜谒白敏中。

    白敏中手把一柄蓝田白玉制的云头如意,斜倚在榻上,一副名士放诞不羁的派头,指着面前摆放的两块厚厚的熊皮茵褥让二人坐下。

    白敏中早就知道,这两个岭南士子都是得圣人青眼有加的。圣人的目的就是将岭南更加实在的掌握在手中,好摆脱被关中门阀山东士族拿捏的状况。

    更何况这二人一个是寒家子,一个是世家人,岭南文士这二人皆可联络,作为朝廷自然也就对岭南地方示好了,若是借这二人把握住岭南,不但有沃野千里,也可得广州海贸巨利。陛下心思果然高妙!

    白敏中作为一代“诗魔”白居易的弟弟,才学自不必说,与二人殷殷笑语,谈玄论禅,说古讲今,尽是清谈。自己又是登阁拜相的朝中大佬,政务娴熟,情势清晰,自然是老辣无比。莫宣卿也好,张赋也好,毕竟都只是十多岁的少年郎,自然被白敏中的宰相气度、才子学识震惊得口服心服外带佩服。

    白敏中见二人都已渐渐入彀,便若无意问道:“二位郎君,不知家中有何亲人?妻儿如何呀?”

    张赋低头拱手道:“上启白相,张某家中父母在堂,兄弟四人,家族多人,颇是繁盛。兄弟之中,某为最幼,兄长皆已婚配,唯某尚不曾娶亲。”

    莫宣卿也抱拳拱手道:“启白相,莫某是遗腹子,父死后母别嫁同姓,是以某为家中行三,上有二兄,父母皆在,某之蒙师是舅父,上梁下讳明甫。因某尚属年幼,二兄未曾婚配,是以也未有许婚嫁事也。”

    白敏中哈哈大笑道:“年轻人何虑也!如今你二人得中进士,便如鲤鱼跃入龙门,辅佐圣君,功名何愁不成?只是你二人如此年少,想来届时窈窕淑女,名门闺秀自会得之。”他说完又叹息了一声道:“二位郎君,如今虽然圣君在朝,中兴有望,但国事蜩螗,你二人须得多多向学,谨言慎行,为圣君分忧。”

    莫、张二人都低头道:“白相说得是。”

    白敏中又道:“国朝以来,均是要出将入相,现诸藩各镇多有二心者,外寇贼虏也有不臣者,是为圣君身旁词臣,当要多知天下情势,更需结好世家门阀,便是圣君也不免要计较平衡,尔等纵有才学盖世,若是不知变通,却是难有施展。所以当去则去,出镇地方历练,方得有坐镇中枢指挥如意。”

    白敏中又哈哈一笑道:“慢慢来,慢慢来,你们二位先在这宦海之中经历一番,尔后自然便知了。”

    莫、张二人只得唯唯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