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九状元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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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诏狱

    不知何时天空已经乌云密布,此时正是午时,可是这个时候周围黑得竟像是进入黑夜里。狂风不知何时席卷了天际,仿佛是有着天地鬼神的怒吼一般,吹得这四周到处飞沙走石。

    狂风扭曲成为了龙卷,但见水阁外的水面上,狂风带着一条粗大的水龙升空而去,而番禺城中升起的是无数黑色却银亮亮的龙卷。

    银色的水龙在一片漆黑中反射着不知何处闪现出来的光,杨氏甚至能够清楚地看见水龙中裹着无数的残枝碎瓦。

    一道枝枝叉叉的电光割裂开乌云密布的天空。

    雷声并不是像敲鼓那样的闷雷,而是像是敲打着一面硕大无朋的铁钲,每一下都仿佛在抽打着人的心脏,而这面铁钲,就扣在番禺的头顶。

    它被电光割裂的地方,短暂地露出了外面比太阳耀眼一千倍的血色精光。

    雨,倾盆大雨。

    根本没有所谓的雨点,雨落的时候,就是一根根手指粗的水柱笔直地下坠,噼啪作响,在亭台楼阁间溅起莹亮。

    刚才被龙卷迅速抽走的水以同样的速度返还了人间,而且更加快,更加猛。

    雨下得极快,停得也极快。

    天空中的乌云蓦然从正中裂开了一个口子,仿佛是一双巨手撕裂开的一般。

    天光如柱,从那个缺口洒了下来。从那个缺口开始,云层忽然就如冰雪遇到了猛火一样,一片一片地崩溃掉。

    剧烈的风又开始扬起四周的纱幔,飘飞如狂乱的疯妇人的长发,从天空正中央向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把云层的碎片扫荡一空,转眼就是烈日如焚。

    杨超独立在天空下,蜀锦做的白色长袍衣袂飞扬,仿佛随时可以凌空升起,破空而去一般。踏步如虎行,伸展了双臂,仰面向天空。他的呼吸沉雄悠长,他不怒而威,全身似乎有无穷的力量向着四面八方放射出去。

    他的腰间那柄不起眼的乌木鞘的四尺长剑,仿佛是一条隐身的蛟龙一般,忽然有着骇人的峥嵘。

    杨超朗然的声音在水阁上飘荡。

    “妹子休惊,某在此,昏君伤不得你们半根汗毛,妹婿忤逆昏君,恐有不测,某先去诏狱相救。”

    不知从何处传来极苍凉的琴声,一个高亢却冷峻的声音缓缓而唱。

    “……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杂申椒与菌桂兮,岂惟纫夫蕙茝!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纣之昌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荃不查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

    歌声隐没,一切便仿佛梦境般消散。依旧是一池平静的水面,横着残破的树枝和莲叶,一个锦衣白袍的剑客站在上下起伏的步桥上,他的掌中横着细长却雪亮的剑。

    杨氏夫人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只觉得整个世界空荡荡的,一切都是虚幻。

    午时短暂的阳光后还是下起了暴雨,一直不停。

    屋顶漏了,牢房里滴滴答答地下小雨,当作床垫的稻草一股冲鼻的霉味儿和老鼠屎尿的臭气,引得囚犯们连声的骂娘。

    狱卒在这种坏天气里也没好气,不耐烦了就进来挥舞水火棍用力抽打着铁栏杆,大声的喝骂。

    几次三番以后,囚犯们也不骂娘了,知道抱怨也没用,反正在漏水的牢房里也睡不着午觉,于是隔着铁栏杆三三两两地凑一起说闲话聊女人,居然有酒肆般的热闹。

    诏狱里面关的基本上都是各色官员,当然诏狱也关其他人,包括豪门里惹出是非的淫娃妖妇、市井里打架杀人的贩夫走卒、乃至贪污受贿的官员,都像死老鼠一样往这里扔。这里本是番禺城里防备最森严的监狱。

    关在这里的人犯的事儿都不小,隔几天就被拉出去砍几个,牢房空了又填满,犯人流水样的换。

    黄老七就是这个诏狱真正管事办事的牢头。

    他是个消息很灵通的人。

    别看这个诏狱的牢头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吏员,但他在整个番禺城里的势力实在不能算小。

    番禺的“蛇王”就是黄老七,也就是番禺城里几乎所有的乞丐、小偷、杀人犯、妓寨等下九流的老大。

    “蛇王”的权势算不上多了不起,但是“蛇王”的消息一定是最灵通的,就算是兵部的职方司和刑部的都官都比不上他的消息灵通准确。

    他已经知道了简文会下诏狱的情况了。

    以简文会的官爵,是该被单独关在南向的一间石牢里,按规矩除了巡视的狱卒不能和任何人接触,仅有一扇天窗通气。

    但是这里的狱卒都是人精。

    像简文会这样的官员,关进诏狱不死的机会还是很大的,大不了贬官而已,然后哪一天天子忽然高兴了,又回来做大官的也是常事,尤其是简文会这样的重臣名将级别的,门生故旧也多,怎好给这样的人苦头吃?便是这样的重臣被拿去杀头了,也不能得罪折磨,否则哪一天他的某个故旧亲戚做了刑部上官,吃苦头可是这些狱卒了。

    那些低阶官员,杀人犯,贼婆娘喝骂几句乃至打两下都不打紧。

    所以简文会很快就被从那间石牢转到了一间单独的屋子里,除了不能出门,这里有酒有肉,有文房四宝,甚至还有一张铺了凉席放了锦被点了熏香的床。

    虽说简陋,但对于关在牢里的人来说,这已经是天大的奢侈了。

    牢头黄老七是个咸宁县人,口齿中咸宁的乡音和番禺的口音很容易分别出来,尤其是简文会,简文会是咸宁县魁岗堡人(今属禅城区澜石黎涌村),当时南汉将南海县分成咸宁、常康两县。

    黄老七其实认得简文会,那是整个咸宁县最值得骄傲的人。

    老皇帝(南汉高祖刘龑)在咸宁还给简文会的母亲立了牌坊表彰,可是给咸宁人挣足了脸面。

    所以黄老七毕恭毕敬地给简文会拿了一套崭新的薄麻衣。

    麻衣虽然不是什么高档货色,但在这个日子里却很凉快,而且简文会穿着的官服虽是锦帛制成的,在诏狱里面还是很闷热。

    简文会感激地看了黄老七一眼,道:“多谢节级看顾。”

    其实黄老七还没有节级这个级别,不过到了诏狱的官员都会高抬他一下。

    黄老七忙叉手行礼道:“不敢当令公(唐末五代时候对高阶官员的尊称)抬举,小人也是咸宁县人,令公不合屈尊此处,小人自当尽心奉承,只望令公早脱灾祸,便是小人的造化了。”

    简文会呵呵一笑,道:“多谢节级善颂善祷,某得罪陛下,恐一时不得脱身,且望节级容某写一封家书,递与家人,我娘子必当重酬。”

    “令公但写无妨,小人寻觅功夫递与娘子,不需酬谢,但求令公平安。”

    牢房里面自然没有什么好笔墨,但是麻纸和笔墨却还是有的,黄老七忙寻了来给简文会。又命人从外面买了些黄瓜、豆腐、酱菜、小粥来给简文会。

    外面风雨大作,虽说是些不值钱的吃食,此时寻来却也不易,黄老七的那个手下披着油纸披和蓑衣也被淋得如落汤鸡一般,脸色发白,只顾捧着姜汤大口喝着。

    简文会身上是没有钱的,钱都在服侍他的仆人身上,最多只有几个金银锞子,可是他身边的金鱼袋、玉佩、仪剑这些物事都被收了去,金银锞子也不在身上,急切间也不知拿什么赏给黄老七和他的手下。

    好在黄老七是个晓事的,知道这些大人物身边不会带什么金银铜钱,而不消数个时辰自然有家仆拿着钱来打点,自然不会乱说乱动,反而自己掏腰包赏了手下一百个通宝大钱。

    简文会虽然耿直清介,但究竟不是迂腐之人,便说道:“待会某家奴仆来了,自当报答节级好意。”

    刘晟回到后宫,觉得闷热之极,便教宦官宫女将身上衣服脱了,只穿了一件蜀地制的绛绡薄纱衣物,就着冰镇的寒瓜(西瓜)吃了几口,才吩咐厨房传膳上来。

    刘晟的胃口很坏,吃了几口就没有任何兴趣吃东西了,甚至连平日里最爱喝的冰镇西域葡萄酒都没有了兴趣。

    他打算去洗澡,凉快一下。

    后宫的溪水是从白云山上引下来的泉水,凉爽宜人。

    他很想舒舒服服地泡在里面。

    据说,在舒舒服服的洗个澡之后,总是能让人容光焕发,心情欢悦,总是会让一个女孩子显得漂亮,让一个握有生杀大权的男人显得更自信。

    洗澡的时候,在人心中最向往的,通常都是那种最自然最洁净最清冽,从烟云飘渺中,青翠山岭间,如银练般夹泄而下的清泉。

    刘晟现在就泡在后宫那一弯碧水当中。

    溪水清凉,绿得仿佛如遥远的南诏采出来最纯净的翡翠玉石,把刘晟的脸都映成了碧绿色。

    他已经把自己整个人完全沉浸在这一潭碧水中,完全放松了自己。

    身边为他不轻不重地捏着身体肌肉的两个宫女年轻而美丽,而且身上只有薄如蝉翼的轻纱,但刘晟看都没有看她们一眼。

    并不是他不好色,而是他的心思完全不在宫女身上,而是思考着对付左仆射王翷和尚书右丞简文会两个敢于忤逆他的逆臣,以及那八个弟弟。

    怎么对付?

    当然是杀了。

    从小他就是这样的,不听话的宠物或者是反对他意见的人,他都会想方设法弄死。

    哪怕事后他会怀念那个人或者是宠物。

    他知道王翷和简文会是重臣,是人才,是难得的管理国家的人。

    但是,他宁可在未来痛哭流涕地去想他们,现在,他只想杀了他们。

    想到他们变成冰冷的尸体的样子,他就禁不住兴奋的战栗。

    炸雷突如其来地响在他的头顶。

    他劈面就被水狠狠地掴在脸上,被雨柱砸在身上。

    生疼生疼的。

    但是他更加兴奋起来,他跳起身,冲身边的宦官喊道:“让神策军今天派人杀了简文会,提他的首级来见朕。”

    说罢,他完全不顾疯狂的雨柱浇在他的身上脸上,哈哈大笑着抓起一个宫女把她按倒在溪流里面,声嘶力竭地笑着。

    炸雷一个接一个地响起,仿佛要将这个世界炸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