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九状元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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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营救

    黄老七奔来那个奢侈的牢房的时候,简文会刚刚换好麻衣,穿上透气的草鞋,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之外,仿佛是在居家的书房里一样。

    黄老七举止有些惊惶,见了简文会就忙忙地说:“刑部来人了,要提审郎君。”他喘息略定了定,又说:“神策军也派人来了。”

    简文会容色宛如磐石,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说:“带某前去。”

    黄老七无法可想,只得拿了条麻绳,松松地搭在简文会身上,打了个结,这样的绑缚,便是简文会如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是不需用力便挣得开的。

    然后,简文会点了点头,大步随着黄老七走了去。

    诏狱的廊道外大雨如注,廊道内小雨淅沥。

    简文会大步而行,每一步都在青石板的地上踏起小小的水花,仿佛踏在人的心上。

    审讯室很大,但这里很干燥,甚至很干净。

    只是无法挥去的血腥气却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端。

    简文会大马金刀地坐在一个小胡床上,他面对的正是刑部郎中苗朗,他的老下级,另一个是神策军指挥副使凌佐,一个五大三粗的泼皮般汉子。

    苗朗叹了口气,道:“简右丞,在下,在下,”他竟吃吃地说不完整一句话了。

    简文会点了点头,道:“无妨,本来就是某忤天子之意,便是定罪也无话可说,只是望天子改换心思,不杀无辜,善待百姓。”

    凌佐虽不与简文会熟识,却也认得,这粗壮汉子抬手抹了抹头上淋漓的汗水,冷冷地道:“天子改不改心思,某不知道,倒是宫里的龚大监与某传来天子口谕,让某来诏狱取右丞首级。”

    简文会脸色登时变得惨白,好半天方自艰难地说:“想不到天子还是要杀某!某一心为民,忠心为国,天子仍以某为仇雠,他、他、他怎能如此?某性命在此,且请凌指挥来取罢!”

    只听得凌佐发出一阵狂笑,站起来,拔刀出鞘,旁边的苗朗已是面无人色,双股战战,只口中呐呐地说着“不可如此,不可如此。”

    冰冷的刀锋已架在简文会的脖子上了。

    简文会叹道:“某死无妨,但求陛下放过无辜百姓吧!”

    蓦然,听得凌佐喝了声:“好!好个简右丞!”匹练般的刀光一闪,已收刀回鞘。粗豪的脸上绽放开五分激赏,三分敬佩,还有二分痞赖的笑容。

    凌佐道:“适才是某试一试简右丞的胆气,请右丞见谅。”

    简文会目光惊异,灼灼地盯着凌佐。

    凌佐道:“刚才某所说并非虚言,天子确是让某率神策军力士来取右丞首级,但某平日素来佩服右丞为人耿介刚直,更是拜服右丞才华,不忍杀戮忠臣,且待一时,右丞可速写书信,教人递出,请朝中群臣上疏求情,待天子怒气一过,右丞性命可保。某在此拖得一时是一时,右丞速速遣人求救为好。”

    苗朗也在一旁道:“不错,在下来的时候已经写好奏疏上疏,送了去秘书省。右丞你最好也手书书信,请诸王大臣上疏营救才是。”

    简文会只觉一阵后怕,不觉后心满是冷汗。听得如此,忙唤来黄老七,取了纸笔,草草而书,立刻写了数封书信,让黄老七派人送去往各重臣府邸送信。

    黄老七知道事关重大,厉声道:“令公乃我咸宁脸面,怎可受得折辱?我身为咸宁小人,却也知道令公爱民,却是不能眼看令公遇险。”黄老七立刻便找了十余个心腹手下来,都是番禺城中游侠儿、浪荡子。

    黄老七看着这些平时没个正形的家伙们道:“令公盛德,想必你这些贼厮鸟都是知道的。”

    这班游侠儿、浪荡子一个个都是嬉皮笑脸,杂乱纷纷地答着:“简令公我等如何不知?番禺各县里,我等这些小民有几个不受简令公恩惠的?七兄你要如何差遣,讲来便是,乃公便是刀山火海也须走一遭,更莫说简令公受了冤屈,我等更该出力相助。”

    “好!总算乃公不曾白白召请你这班厮鸟,义气!”黄老七夸了一句,然后又沉声道:“这里有令公写的书信,急如星火,尔等便去与令公去往各宅送信。休得有任何错失!如有错失,乃公的刀子须不是吃素的。送完后,乃公请尔等吃酒。”

    那些游侠儿、浪荡子们一阵哄笑,都纷纷道:“还需有好肉食!”

    黄老七不耐烦地挥挥手道:“如何有恁多赘言,吃酒吃肉都需是乃公的,尔等办好事情便是!”

    刘晟荒唐了一回,淋着雨回了寝宫,喝了碗姜汤发散寒气,却独坐在美人群中,嬉笑了一阵,却见门外走来一个美人。

    但见这女子,穿着淡绿色坦领半臂齐胸丝襦裙,半个雪白峰峦露在外面,衣裙华美,四处都滚着金丝绣回字纹的边,下着粉桃色丝绸长裙,佩薄如蝉翼般的披帛,细细的蛮腰上系“蹀躞带”,带上金晃晃饰着一只金饕餮,乌油油的长发挽了个堕马髻,上簪着明亮亮的金翠花钿,长得体态轻盈,肌肤如雪,“罗衣何飘飖,翠袖自摇摇”,端地是一个美貌佳人。正是那所谓“飞彩笔于花旦,则鹤峙鸿惊;披绣册于娥宵,则敦诗悦礼。春椒起咏,艳夺巫岫之莲;秋菊腾文,丽掩蜀江之锦”的妖媚之女。

    不是旁人,正是宫中极有权柄的女官卢琼仙,她的威势不在大监龚澄枢之下。

    刘晟见了卢琼仙忙从美人堆里滚将出来,笑道:“尚仪怎地来了?”

    这卢琼仙也是咸宁县人,长得体态轻盈,肌肤如雪,端地是一个美貌佳人,正任着宫中尚仪局的正五品尚仪。但听得卢琼仙声音清脆宛如珠落玉盘一般,道:“官家,怎地今日如此兴致,与各位美人玩耍不休?”

    刘晟道:“今日上朝,被王翷和简文会两个老朽忤逆,本欲杀了,却被诸王弟阻拦,只将简文会下了诏狱,朕见天变龙卷,便让神策军派人去诏狱中杀了简文会这老贼,故而心怀畅快,与众美人耍子取乐。”

    卢琼仙蹙了蹙蛾眉,道:“是那简状元简文会么?”

    此时,卢琼仙心里却如翻江倒海一般。

    卢琼仙的身材并不算高,而且不瘦,可是她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都是符合比例,十分匀称,而且十分柔软并富于弹性的,你绝对摸不到她的骨头。虽然是农家出身,但从来都没有被岭南的阳光晒黑过,洁白的肌肤就是一种非凡的魅力。

    她的父亲是农夫,也是猎户,新鲜的山间空气和时不时打来的小兽还有钓的鱼儿,使得她发育很早。

    有一天他父亲去赶集的时候,她到山泉下去汲水,一个上山来踏青打猎的恶少年,正好带着他的豪奴从附近走过,看见她洁白的肌肤和艳如桃李的脸,眼睛就再也舍不得离开。

    豪奴们当然明白主子的意思,对他们说来,在荒山上强暴一个弱女子,根本就算不了一回事。

    就在她最危急的时候,一个穿荒山走捷径,赶去赴约的年轻人忽然出现了,而且还是一个刚刚当上官员的状元郎,状元郎指挥着手下的差人赶走了那个恶少年。

    她记得那个状元郎的名字叫简文会。这种感觉是没有任何一种感觉能比拟的,也没有任何一种感觉能代替。

    卢琼仙的家是贫穷的,而且只有他和劳作打猎的父亲。

    家的温暖,过年过节时的新鞋新袜新衣裳,母亲温柔的笑靥,兄弟姐妹间的嘻笑吵打,做错事时的竹板子,做对事时的甘蔗糖,肚子饿时的卤豚肉,肚子饱吃不下饭时的一巴掌。每个人童年时都能享受到的欢乐,她没有享受到,每个小女孩都有的,她也没有。

    所以她发誓,等到她长大了,她一定要拥有其他任何女人都没有的一切。

    她做到了。

    从一个孤独可怜的小女孩,忽然间,她就变成了南汉宫廷里司仪局的司仪。

    她几乎拥有一切。

    现在她既然现在知道了简文会这个人,那么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对。

    她一向很有决断力。

    “不错,正是那老贼头。什么状元?不过是个措大罢了。”刘晟撇了撇了嘴道。

    卢琼仙道:“既是一老措大,何必与他计较言语,远远打发了便是,杀之无益,空惹外廷的官员议论。”

    “可是,朕已派人去杀他了。”刘晟略有犹疑。

    卢琼仙道:“那也无妨,派快马追回所命便是!”

    刘晟一把揽住卢琼仙的细腰,将手探入卢琼仙怀里摩挲个不停,道:“莫说那措大之事,朕今日要好好把玩一下尚仪。”

    卢琼仙扭动着腰肢,轻轻打了一下刘晟的手,腻声道:“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现在这么多美人在此,你缠我作甚?”

    刘晟大笑道:“雨露均沾,都少不得。”

    大监龚澄枢听得小宦官过来禀报刘晟新传出来的口谕,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他最是讨厌王翷和简文会这样的重臣,一个个都觉得自己饱读诗书,面上客客气气,但眼角眉梢里都是对他们这些残缺人的不屑。

    龚澄枢几次想借机插手外廷的事务,为自己多得些钱财,多揽些权力,都被这些重臣们客客气气地拒绝了。

    他咬咬牙,朝那个小宦官说:“官家的诏命向来反复无常,不若再等等,免得派一拨又一拨,不知哪个才是官家的心思。”

    宫门开处,又有数十铁甲纵马奔入滂沱大雨之中。

    杨超的白色锦袍很干爽。

    在这样的暴雨天里,依然干爽,他的身上甚至没有披上蓑衣。只是那些雨柱落到他的身上的时候忽然就斜斜地飞去别处。

    他大步行走着,手里提着细长的四尺宝剑。

    从简宅到诏狱其实不算远,杨超的速度也不算慢。

    但是从简宅出来,杨超就已经不知遇上了几波穿着皮甲,拿着直刀的人,而这些人绝不是神策军的士兵,而是江湖中的亡命徒。

    杨超走着,耳畔却时时传来那苍凉的歌声,金石之声铿锵如战马踏血。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杨超的身后那些巷子里面,横七竖八地躺倒着那些亡命徒。

    鲜血被大雨冲成粉红色,在石板路上汇成奔流的小溪,流入路边的排水沟中。

    他昂起自己的头,继续朝诏狱的方向而去。

    龚澄枢张大了嘴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六队,每队都有十二个人,每个人都是从天下各地收罗来的穷凶极恶的亡命徒,不但亡命,而且都是身经百战的搏杀好手。

    “全,全死了?”龚澄枢问道。

    “是,全死了。”跪在地上的那个金吾卫斥候战栗着说。“全是一剑穿喉。”

    这是何等辛辣无情的剑法?

    这是何等无情狠辣的剑客?

    龚澄枢不禁怒道:“再去,再派人去,派罗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