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九状元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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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离别

    五更天,夜与日的交替之际。

    暴雨更加的猛烈了,猛烈的仿佛要将天河扳倒了将所有的水都从天上倾倒下来。

    可是就算是不懂天气的人都知道,这是最后的暴雨了。也许等天明之后雨就要变小甚至停雨了。

    明天莫非是个艳阳天?

    简文会有些倦了。

    他真的倦了。

    可是,黄老七披着蓑衣又匆匆地带来了两个人。

    两个女人。

    一个是卢琼仙,她没有穿宫中衣服,而是一身青衣女婢的打扮。

    一个是他的小女儿。八岁的年龄,眼睛里亮晶晶全是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坚定和刚毅。

    卢琼仙蹲了蹲身子,略微施礼,便匆匆地道:“右丞,我接了女公子来探你。”

    简文会有些茫然,他不记得这个美丽的女子。

    卢琼仙的眼中蓦然升起雾气,但她忍住了,这里不是地方。她知道她梦萦魂牵挂念多年的人其实早就把她忘却了。

    卢琼仙咬住嘴唇,垂下头,只觉得嘴里咸咸的,就好像是眼泪的味道。

    为什么眼泪的味道有时竟然会像鲜血一样。

    简文会真的不记得她,因为这样的救人的事情,简文会不知道做过多少次,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胡人汉人美人丑人他都救助过。

    他只想让天下所有的人都不需要救助,快快乐乐。

    卢琼仙咬着嘴唇,用她的小虎牙。

    她拼命忍住眼泪,却淡淡柔柔地说:“简郎君,我在宫中为女官,已听说陛下赦免了你,也赦免了海曲百姓。所以我接女公子来见你,是为了告诉你,简家安好。”

    简文会深深一揖,道:“多谢!”

    这个在她记忆里想念过千万遍的人虽然就在她眼前,却又仿佛在于山万水外。尤其是在她听见这个人说“谢谢”的时候。

    谢谢,多么客气,多么有礼,可是你绝对不会每天对着自己亲近的人重复着“谢谢”两个字。

    简文会的女儿却走过来抱住了卢琼仙,低低地用童稚的声音说:“姊姊别难过,阿耶就是一个最守规矩的人。他说,只有规矩才能让这个世界好起来。”

    卢琼仙点了点头。

    她抬起了头,看着简文会的眼睛,道:“简郎君不记得奴家,奴家记得简郎君。昔年简郎君救命之恩奴家永世难忘。奴家已寻了人手扈卫简家,简郎君不须挂心。简郎君请听奴家一言,陛下虎狼之性,纨绔之心,不可忤逆,不可劝谏,应对进退,请郎君斟酌,只望简郎君保得有用之身,护佑百姓,长保安宁。”

    简文会想了想,说:“某不敢当,娘子好意某铭记五内。只是未来某必被贬,山高水长,不知何日才报得娘子相救之恩。”

    卢琼仙道:“郎君过谦,奴家报恩郎君而已,何敢克当郎君报恩之说。”她停了停又说:“奴家身居深宫也知简郎君清介之名,未来简郎君谪居,奴家亦将于宫中祷之颂之,望菩萨天神护佑郎君平安。”

    说罢,卢琼仙爱怜地牵起了简文会女儿的小手,道:“简郎君保重,女公子伶俐非常,待郎君走后,女公子会向郎君说清楚的。”

    简文会冷峭如岩的脸上泛起了暮春三月的斜阳般温暖的笑容。

    “好!娘子珍重。”

    卢琼仙撑着一把油纸伞,提着裙裾,快步地走着。

    天已经蒙蒙亮了。

    雨开始变小了。

    她走着,脚步却很坚定,她相信自己没有做错。

    走着走着,卢琼仙停下了脚步。

    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看见,原本被风雨打得破败不堪的池塘里,有着嫩绿色的莲叶尖从水面下升起,不是一处,而是同时数百数千数万枝。

    莲叶瞬间便已展开,亭亭如少女的足尖旋转而立,而后再展开如圆盘,池面上一瞬间满是绿意,水波潋滟。

    不断泛起的涟漪中,白色的莲花花蕾冉冉从水中升起,花蕾上的水珠竟然还没有落下,莲花已经盛放,清香溢满了整个空间。

    那成千上万的花,风吹来像是舞姬飘扬的衣裙那样盈盈舞动。

    忽然,一阵清凉的晨风吹过,一片片的花瓣在风里零落,飞扬,又重新飘落在水面上,悠悠地旋转,沉入水底,像是一场夏日里最盛大的雪。

    那些池面上的枝条又渐渐褪去了绿色,盘结在水面下,极遥远的地方,有人弹拨着锦瑟放歌:“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一次离开,很久都不会再回来了吧?”杨超看着从亭子檐上瓦当中滴落的水珠,透明的水滴打在青石板地上,跳跃着,溅射着。

    “魁岗在番禺住了十年了吧?”

    “是啊,十几年了!不过,番禺已经没什么可留恋的了,以前的那些人和事……都不在了!”简文会悠悠地叹了口气。

    “那为什么叹气?”

    “我在想,从今而后,在我不在番禺城的时候,一年又一年,我曾经种的那些花是不是还会生发,或者是很快就被新来的人铲平?”

    他低头笑笑,摇摇头,像是自嘲。

    简文会忽地大步踏出送别的离亭,

    亭外站着下朝不当值的官员和文士好友,人群中他看见一个带着几分痞赖笑容武将站在人群的边缘。

    简文会朝他挥了挥手,心里道了声:“凌副指挥,多谢!”

    他上去抓住给他准备的健马的勒口,五指掠过健马湿漉漉的长鬃,激起一片冰凉的水花,他翻身上马,扯紧了缰绳,朝杨超说:“走吧!已经在番禺耽误很多年了!”

    他又回头朝那些文臣学士们低头拱了拱手。

    这时候人群中一个面白无须的老者敲着酒壶,引吭高歌。

    反反复复就只是两句。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简文会回头朝老者拱了拱手:“邵大监,别了!”

    杨超忽地笑了,从怀里摸出一只灰锡的酒壶来,打开来饮了一大口,一股暖气瞬间赶走了身上的寒意。他大步奔向自己的马,紧紧地系好了腰间的长剑。

    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骑着一匹普普通通的马,佩着一柄普普通通的剑,不知从哪里赶了出来,拍了拍杨超的肩头,道:“我也去,我还要跟你再比一次剑。”

    “好,比就比,谁怕谁啊!”

    附:简文会,南海(今广东南海)人。生卒年不详,五代十国南汉乾亨四年(920)状元。简文会幼年聪慧出众,秉性耿直。南汉高祖刘龑戊寅进士科状元为简文会。登第后以才学见用。累官至尚书右丞。乾和年间,南汉中宗刘晟暴戾而残酷。简文会疏谏,触怒中宗,被贬谪为祯州刺史。任上尽心尽职,颇有政声,为民所道。以清廉务实著称。终死于祯州任上。现在保存下来的状元墓只是一个衣冠冢,在广州市白云区太和镇白山村的金钗岭上。

    简文会乡里有“简状元井”。简文会善诗作,名噪一时。却没有留下来一首作品。乾亨元年(917),南海改为咸宁、常康二县,故也有称简文会为咸宁人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