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九状元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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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子夜

    这时候很多人都已经沉睡了,沉睡的人们毫无知觉。

    雨从檐口的瓦当上飞泻而下,喧嚣沸腾的雨声,只是催促人们进入梦乡的伴奏曲而已。

    邵廷琄已经在黑暗中站立很久了。

    这间斗室里没有灯光,罗幕低垂,静谧得连风都倦然欲憩。

    他身上穿着的是一身血红色的衣裳,但他的脸色却是苍白如雪,可是他这个人却仿佛已溶入黑暗中,甚至已像是和黑暗溶为一体。

    他甚至已经是黑暗的本身,黑暗,神秘,冷酷。

    邵廷琄统带军武多年,大小战役也经过无数,他站在那里,自然而然升腾起的军伍间独有的阳刚和沉静。

    他用一种夜色般的眼色看着龚澄枢,已经看了很久。

    龚澄枢就这样被他看着——

    “看”,并不一定就是“看见”,看见也不一定就要看。

    也许邵廷琄虽然在看着他们,却没有看见,因为邵廷琄心里在想着别的人别的事,所以视而不见。

    龚澄枢看着的是一片无边边际的黑暗,他们都没有在“看”邵廷琄,也没有看到他。

    可是龚澄枢已经知道他来了。

    最重要的是——他也知道他是为了什么来的。

    邵廷琄的眸子在放着幽暗的光芒,他缓缓地开口说:“龚大监,你还是把奏折递上去,把人撤回来吧。这个时候,死的人已经够多了,你已经输了一局了。没有必要如此!”

    龚澄枢低下了头,喃喃地说:“某知道,可是某心里就是不服啊!某家世贫寒,也曾努力读书,曾经某也是乡里最好的读书儿郎,也会吟诗。可是家里太穷了,父母就用八百个钱把我卖到宫里,经了蚕室的一刀,某就再也没有了读书考试正大光明享受荣华富贵了,某今日无论如何权柄广大,趋奉无数,某在他们这些进士眼里就是一个残废,一个五根不全的残废。日日夜夜,我就是不想看见他们这样的眼光,某恨不得将他们都拉去蚕室来一刀。”

    邵廷琄微笑着,悠悠地说:“可是你这次真的做不到。”

    “是,某知道。”

    “也许吧,也许有一天,你可以不用看他们的眼色,自己手掌雄兵,堂堂正正平灭天下逆贼,那么还需要看他们的眼色吗?也许那时候他们恨不得成为你呢!”邵廷琄笑着说。

    “你不用骗某。这不可能。汉国气数只有被攻伐灭国,不可能……”龚澄枢立刻收住了声音,四下看了看。

    四周只有黑暗和冲刷涤荡整个世界的暴雨。

    “呵呵呵呵……”斗室中回荡着邵廷琄豪迈的笑声。“若是简文会有一点真正该死之处,飞飞儿已经将他的人头取来多时了。飞飞儿现在没来,就不会来了。”

    “我来了。”突然在斗室之中响起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的声音。

    “我也来了。”又是一个声音,沉稳而骄傲的声音。

    龚澄枢的瞳孔缩小,小如针尖,却放射出犹如夜枭一般惨碧色的光来。

    “该死的不是简文会,而是汉国的刘晟。所以我来了!”

    “飞飞儿,你怎敢?”龚澄枢又惊又怒。

    “我没有答应替你刺杀简文会,我只是看一看他是不是一个真正该杀的人。要知道,飞飞儿并不是只知道拿钱杀人,偶尔也会免费。”

    “免费?”

    “是的,免费杀一些我觉得该杀的人,当然有人付钱更好。”飞飞儿说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

    龚澄枢说:“你觉得你杀得了我?”

    “不,你不能免费,不拿钱不能杀你。当然如果龚大监肯付给我几缗铜钱,我也勉强可以答应的。”飞飞儿继续调笑着龚澄枢。

    龚澄枢转头看向邵廷琄。

    邵廷琄摇了摇头,说:“我没钱付给你杀他。”

    “我可以免费。”这次出声的是杨超。“反正我很少收钱杀人,这次可以免费。”

    “如猪如狗,杀之无益。”飞飞儿不屑地说。

    杨超说:“剑法你不如我,杀人我不如你。不如让他们带路,我想见一见刘晟,我想问刘晟几句话。”

    “问完话了呢?”

    “如猪如狗,想杀才杀。”

    极远处传来了低低的梆子声,想必是隔着一两个坊,打更的老人披着蓑衣溜着墙根慢慢走过。

    午夜来临了,因为大雨而变得湿涩的钟声随之向着番禺城的每个角落播撒,那是佛寺的钟,每个午夜敲响,已经百年了,从未停下过。

    简文会忽然想起自己初来番禺的时候,十分不解为何要在午夜敲钟,让人不能安睡。可他很快就发现番禺城里的人对于午夜那记钟声并不觉得烦扰,因为他们听着这钟声渡过了许许多多的日夜,那声钟是响起在他们安宁的梦境里,告诉他们一切平安,他们只会在卧榻上舒服地翻个身,继续酣睡。他想这大概就是汉国的番禺城了吧。

    皇宫里无人酣睡。

    两道如龙的剑气纵横,吞噬着所有阻拦者的性命。

    也许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抵挡得了这两柄凶厉无双的剑,就像没有人抵挡得了暴雨的来临。

    刘晟已经呆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这样两个人,这样两柄剑。

    在龚澄枢和邵廷琄两个大监的带领下来的两个神策军的力士居然会成为两个刺客。

    而这两个刺客的剑法如此高明可怕。

    刘晟甚至忘记了害怕,只觉得一股热力慢慢涌上来。

    从他的心里散开,散入四肢,散入指间,散入鼻端,散入眼中。

    甚至连他的眼都已因热而发红。

    每当他将要面对一件他自己知道可以刺激他的事情时,他会感觉到他自己的身体里有一股这种热意升起。

    而四周迸散的鲜血更加刺激了这种热意。

    你没有见过这样的两柄剑啊!

    剑光的流动如紫虹闪电,剑式的变化更是瞬息万千,这其间根本就不容人有思索的机会。他们两个人所有的精神,所有的力量,全都已贯注在手中的一柄剑上,两个人的心与剑已合而为一体。剑气千幻,如十彩宝幢,森严的剑气使殿堂中的温度骤然降低,忽然变为寒冬。配合着轰然的暴雨声,飞虹般落下。

    刘晟感觉到剑锋刺在他胸膛的血肉上的刺痛。

    奇怪的是,到了这时,他反而不觉得恐惧,甚至连痛苦都感觉不到。

    他只觉剑锋冷得像冰一样。

    也不知为什么,在这一刹那间,他的神思竟忽然飘到了远方,飘到遥远的北国,那一片冰天雪地里。

    他曾经和大兄去过契丹。

    那里冰天雪地,让他这个从未见过冰雪的南方王子感觉到好奇。

    同行的大兄开玩笑地将一团雪塞到他的狐裘衣领里去。

    冰雪直流下他的胸膛,那感觉就和现在一样。

    别人要拿雪团塞入你脖子时,你会觉得很害怕,但等到冰雪已流在你的身上,你反而会觉得有一种残酷的愉快之感,似乎是得到了一种解脱。

    刘晟的嘴角泛起了一丝残酷的笑意。

    “为什么杀我?”刘晟淡然地问,仿佛不是问自己的事情。但是他已经忘了用朕这个字了。

    “你为什么杀简文会?”那个手持四尺细长剑的人问道。

    “简文会?那个老朽,我已经下旨不杀他了。”刘晟有些疑惑。

    “那凌佐之后为什么还有不断的人来杀他?”那人继续问。

    “我不知道。”刘晟骄傲地抬了抬脖子,指着咽喉说:“我曾想杀了他,后来有人劝我,我就传旨让人不用杀他,贬官而已。如有虚言,你就从这里刺下去好了。”

    刘晟想了想,拍了拍脑袋,望向龚澄枢。

    龚澄枢的脸色惨白如纸。

    “原来是你呀!贼奴,猪奴,狗奴,啖狗屎奴……”刘晟发出了一连串粗俗无比的咒骂。

    “那为什么要杀海曲的百姓呢?”

    “我要杀他们吗?”刘晟摇了摇头,他真的早就忘记了。

    他曾经大醉后让服侍他的小宦官头顶西瓜,然后用剑砍下,西瓜和脑袋一起落地,他却呼呼大睡,醒来后还犹自呼唤那个小宦官的名字,让他来服侍。

    他并不想记忆太多东西,只要不是让他欢乐的事情,他都会很快忘掉。

    知制诰的确是一个不好干的差事。

    子夜才过,正是整个城市都在酣睡的时候,居然有小宦官来找他,把他从值房里叫出来去草拟圣旨,然后一早要放到政事堂去盖章,颁布给尚书省去执行。

    知制诰钟允章叹了口气。

    老皇帝不好伺候,上一任皇帝难伺候,这一任皇帝更难伺候。

    天子穿得整整齐齐地已经坐在含元殿的御榻上了,奇怪的是他的背后站着两个湿淋淋的神策军力士和龚澄枢、邵廷琄两位大监。

    不过,这位皇帝要搞出什么样的阵仗都不奇怪,就算现在找两个跳天魔舞的美女站在这里,恐怕也不该是自己考虑的。

    知制诰钟允章垂下了自己的眼帘,不敢看,也不想看。

    “臣,钟允章见过陛下。”

    “钟卿且草诏命,朕决意明日起,命尚书右丞简文会为祯州(今博罗、河源一带)刺史,克日到任。且让他去为那里的百姓兴利除弊去吧。”

    “臣领命。”

    “立刻草拟好送中书省和门下省,明日早朝宣读。越快越好!”

    “诺!”

    钟允章领命退出。

    他的心在“砰砰”地跳,难道这次天子终于听群臣劝谏了?他当然知道,简文会的奴仆也送给了他书信,他和其他朝臣都尽快写好了奏疏,劝谏天子不杀简文会,这样的忠臣重臣铮臣能臣不能杀。

    想不到皇帝这么快就看了群臣的奏疏劝谏,放过了简文会。

    是不是代表天子对他过去的所作所为幡然悔悟了呢?

    不管怎样,总算保住了简公的性命。

    钟允章一边奋笔疾书着骈四俪六的诏命文稿,一边心里在翻腾。

    简文会昨日忤逆天子的极谏可以说都说到这些文臣们的心里去了。

    谁不希望天子是一个礼贤下士的君主,谁不希望天子能够是一个虚心纳谏的君主,谁不希望天子是一个宽厚仁爱的君主,谁不希望天子是一个励精图治的君主。

    纵使不能北伐中原,一统天下,也可以造福一方,偏安一隅。

    这样的乱世里,太多太多以人的生命为儿戏,以奢侈胡闹为追求的君主,在这片岭南的土地上,谁不想追求安定和平和富足?可是从烈宗刘隐开始就是严苛的,先帝刘龑有类蛟蜃,酷烈对人。这也罢了,毕竟,他们是打天下的征伐君主,可是殇帝和这位天子,都是胡闹的天子,守不住江山,更祸乱百姓。

    若是天子能改,则大家都可以多过些太平的安生日子了。

    刘晟打了个呵欠,歪倒在榻上靠着枕头,居然沉沉睡去了。

    杨超和飞飞儿都颇感诧异。

    这都睡得着,倒是个没心没肺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