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九状元传奇
繁体版

三 烹茶洗剑

    林大钦是有一处单独的小院作为住所的。

    清静,而且适合一家人住。

    林大钦本就有妻子和妾室,而且还有一个儿子。

    他的正妻孙氏,是本地富商孙有庆的小女儿,好友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宣、大、偏、保军务的“三边大总制”翁万达的小姨子。

    据说,林大钦得这个妻子还有段故事。

    有一年,翁万达的岳父孙有庆又要过生日,照例大摆酒席,宴请众亲友。林大钦是孙有庆聘请来的西席先生,当然也少不了他的份儿。是日,林大饮应邀参加宴会,因孙有庆十分赞赏林大钦的才华,所以他对林大钦十分器重,入席时,把上座让给林大钦。

    此时,翁万达也应邀前来赴宴,一见上座坐了一个不相识的青年人,便不高兴起来。经他岳父孙有庆介绍,才知他叫林大钦,然而他暗想:林大钦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教书先生,有多大本领,他竟坐上座!便想当着众人面前,使他难堪一下,便对大钦说:“今天有酒不可无对,林先生敢答我的对么?”

    林大钦答:“虽不能说‘敢’,但愿听翁进士指教。”

    翁万达听罢,看见桌上已摆了蟹、虾等和其他酒菜,便随口念道:“叉手蟹.鞠躬虾,今日敢来陪进士”,林大钦听了,也毫不客气地答道:“扬爪龙,展翼凤,他年要去待至尊”。翁万达听后,不禁吃惊地想——这小子口气不小啊!

    酒过三巡,翁万达望见烛台上的红烛,火舌大而红,又作对道:“烛火腾腾,如虎弄舌”,林大钦听罢,侧眼看见一傍的香案,轻烟缕缕上升,即答对道:“香烟袅袅,似龙翻身”。

    翁万达见他才思敏捷,口气不凡,日后必定成才,便私下与孙有庆商量,将尚未出阁的小姨子许配与林大钦。

    林大钦才学高绝,虽然家中贫苦,没有中举中状元时,常常为人做私塾教书讲学为生,有一年的正月初一,恰好东家夫人过生日,于是请来先生撰写春联、寿联。林大钦提笔写下了“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堂”一联,由于联句词意福祥、气势饱满雄健而广为流传,成为后世人家喜爱的迎春佳联。

    夜,已是深沉。

    窗外,没有月亮,微微的星光勾勒出书院幢幢房屋的轮廓,仿佛一张暗蓝的剪影。

    一个穿着紧身黑衣的人从外面飞掠而来,这个人的身材很瘦小,穿着一身样子非常奇怪的夜行衣,连头带脸都用黑巾包住,只露出了一双猫一般的大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他的身法姿态却非常奇特,有时居然会用手帮助他的脚来增加速度,看来就像是条猫一样,也有四条腿。但是他行动时不但速度极快,而且绝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使人非但不会觉得他的姿态可笑,反而会觉得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这个人是个“忍者”,来自日本伊贺山谷中的忍者,他所施展的身法,正是忍术中的一种“猫遁”。

    “忍者”都是见不得天日的人,从年纪极幼小时就开始接受极严格艰苦的训练,过的也是一种极严苛的团体生活!

    既不能有家,也不能有妻子儿女,因为忍者的生命本来就不是属于自己的,只要生为忍者,一生的命运就已被注定。

    等到他们长成时,他们就要开始接受别人的命令,把自己完全出卖给别人,无论多艰苦危险的任务都不能不接受。

    他们的任务通常只有三种:偷窃、刺探和谋杀。

    忍者显然是踩过点的,他准确地找到了林大钦的住处。

    他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从窗户外面朝里看过去,他像猫一样的眼睛似乎在黑暗的夜里仍然能够看得见。

    林大钦睡在一张挂着帐幔的木床上,听得鼻息已然是早已沉入黑甜乡中了。

    忍者用一根奇异的小短棍,轻轻地撬开了窗户。

    山风飒飒,为房中吹入一阵冷意。

    忍者毫不犹豫地从胁下拔出一柄尺余长的短直刀——忍者刀。

    尖锋在星光下闪着致命的寒芒。

    忍者飞身而入,尖锋直刺床上酣睡的林大钦。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声音带着奇异而不可名状的韵律,如秋日的露水一样慢慢渗进人的耳膜,从耳至脑、至心、至奇经八脉乃至骨髓,让林大钦恍惚中有昏昏沉沉的感觉,一时间,仿佛永不停歇的沙漏都已经静止凝结,他似乎只能看见唯一一点清晰的火光:那一炷香的昏暗的红色光点,在慢慢移动、黯淡下去!

    冷汗涔涔而下。

    只听得到那诵经的声音,然而,努力地想看清楚四周,林大钦却无法看到任何清晰的东西。

    一切,仿佛是虚幻而且扭曲,而且隔了一层袅袅升起却永远无法穿透的水雾,他只看见白茫茫的一片,是无数穿着白袍的人影在踽踽而行,四周是无处不在的火焰般跳跃的红色,高挑的花茎上一朵朵花儿如同火焰的冠冕般怒放的曼珠沙华,在如白茫茫的水雾中张扬着血色。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诵经的声音更加急促,更加高亢,也更加韵律奇异。

    “……当知如是精觉妙明,非因非缘,亦非自然,非不自然,无非不非,无是非是,离一切相,即一切法。……”

    “……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

    林大钦猛然醒来。许久才慢慢恢复了神智,看到明亮的灯光在黑暗中渐渐显现出来,这个熟悉的世界依稀有了淡薄而扭曲的轮廓。

    却见一个光头和尚正在榻边,吟诵着经文。

    另一个人,却是他的好友,太安堂的名医柯玉井。

    柯玉井注视着他,语声关切:“敬夫(林大钦的字),你可无恙?”

    林大钦微笑了一下,道:“柯兄,方才可是这位大师拔救?”

    柯玉井笑道:“我为你忙活了半宿,你问也不问,却是来问这光头?”

    林大钦道:“你我相交十余年,谢你医我救命,便是日日如诵经念佛般颠来倒去念也念不完这个‘谢’字,何必再去念叨?倒是这位和尚,初次相逢,便长念经文救我,岂不能要先向大师致谢?”

    和尚听得也是一笑,念了声:“阿弥陀佛!林檀越不必客气。”

    林大钦起身道:“我梦中被惊醒,有黑衣人欲行刺与我,却是被人所救,救我者何人耶?我当去往致谢救命之恩。”

    “不必谢了。”说话的是一个女声。

    她手中提着的灯照亮了她的容颜,脸颊上唇角愉快微扬,一双眸子深黑透亮得令人心惊,就像一对黑色宝石浸润在冰水中,射出寒月般的光华。

    林大钦转头看去,却见盛颜背后站着四个英风锐气的年轻人。盛颜冷着脸道:“他们是唐荆川请来跟随我的人,恰好半夜上山,远远见得这个刺客,便跟了来,救了你。只是,他们四个人居然还让那个刺客跑了。”

    那四个年轻人都有些讪讪的,其中一个个子高挑的青衣男子道:“盛姑娘说得是,我们四个本领低微,却是放跑了刺客,没能擒获,请姑娘处罚。”

    盛颜道:“青叶,你不必如此说,救了东莆先生是你们的功劳,放跑了刺客是你们的过错,功是功,过是过,我又有什么权力来处罚你们!”

    她转身朝林大钦道:“这个和尚是莆田少林寺的空性禅师,这四位是唐荆川请来的青叶、白石、红尘、紫霄四位侠士。空性禅师医道高超,也是柯先生的方外之交,这次唐荆川下了好大力气,却是让我们三个来给东莆先生你会诊,看能否去你恶疾。”

    林大钦忙起身,躬身一礼道:“大钦有幸,得诸位治疗,感激不尽。”

    三人连忙还礼不迭。空性禅师道:“林檀越弃官讲学,救民抗倭,乃是大仁慈,大功德,不必逊谢我等!”

    柯玉井道:“敬夫兄,你的病,我看了五年了,始终束手无策,心中有愧呀!”

    盛颜道:“以今夜看来,倭寇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不枉唐荆川如此看重与你。”

    三人各自对视一眼,便坐下细细讨论林大钦的病情。

    林大钦是半点也插不上口,只能听着。他听了半天,也是无聊,没办法,他虽是天下一等一的才子,但对于医道却是外行,完全听不懂他们三个在说什么。

    四位侠士分别找了椅子坐下,林大钦只好拿起一旁的一个小火炉,点上炭火,煮上一壶水,寻了一瓮茶叶出来,洗了杯子,准备泡茶。

    一个小小的紫砂陶壶,七八个紫砂小杯子,整整齐齐摆好在茶托盘上。

    林大钦看看水已初沸如鱼眼,便取了茶叶,放在壶中。

    沸水沥沥,茶香四溢。

    林大钦这是在泡功夫茶。

    功夫茶起源于宋代,在广东的潮州府(今潮汕地区)及福建的漳州、泉州一带最为盛行,乃唐、宋以来品茶艺术的承袭和深入发展。

    品功夫茶是潮汕地区很出名的风俗之一,在潮汕本地,家家户户都有功夫茶具,每天必定要喝上几轮。可以说,有潮汕人的地方,便有功夫茶的影子。

    这功夫茶一泡上,奇香无比,倒是让那几个和林大钦一样干坐着的四位侠士都投过来好奇的目光。

    他们都是名门子弟,见识不差,但这时候潮州功夫茶尚未流行到四海皆知,几个人都不禁侧目看来。

    林大钦先是洗茶,再斟上第二泡,做了个请的手势,邀大家一起喝茶,那柯玉井自然是熟悉此道,取了茶来,一口“哧溜”饮尽。

    其他人也有样学样,喝了茶,都尽觉茶香满颊,顿觉心神爽朗。

    林大钦没话找话跟他们攀谈了起来。

    林大钦问:“青叶……兄,你们从何而来?”

    青叶爽朗地笑了笑道:“我们四个本来和荆川先生在宜兴组织抗倭。得荆川先生所遣,便来了广东潮州府。”

    “宜兴到潮州,千里迢迢,在路上都做些什么呢?”林大钦问。

    “唔,看风景,交朋友,喝酒,打架,遇人急难,也伸手帮一把。”

    “我想起一句话,所贵于天下之士者……”林大钦说了一半又顿住。

    青叶随口接道:“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取也。”他又笑了笑说:“我们哪里比得了鲁仲连?我们本是名门子弟,家中虽不富贵,却也略有财货,读了几句书,却不想考劳什子功名,都是喜欢在江湖上浪荡,行心中快意。”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林大钦笑道。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青叶和白石、红尘、紫霄一起笑道。

    林大钦敲着桌子,曼声而唱。“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