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以母事狸媪
徐焱心惊,他曾经预想了很多场景和方式,向公子建和典沛坦白自己的异状,但没想到终究是在这种局面下,把真相甩在他们的脸上。
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那黑嘴吃完羯头后,又化作眼睛盯着他。与此同时,他手臂伤口处,也伸出无数如发丝般细碎的黑色肢条,缓缓蠕动着钻入不远处的断臂切口中。
这根根黑肢如针似线,把断臂缓缓拉近,自是要将其重新连接。这一幕,与那白脂黏合蚰奴的方式如此相似,不过是黑白粗细之差罢了。
公子建和典沛,想必已经将这些全都看在眼里了,他们又该作何感想?
“阿母耶……”徐焱哀叹。
“孩儿!阿母来助你!”
一个声音突然自门外传来,徐焱心中不由得疑惑,这邪祟的声音何时变得如此灵动和清晰?
不对!不是那邪祟的声音,这句回应不仅是清晰那么简单,还能听出苍老沙哑,是真正的人声,而非邪祟那种不知如何摩擦拟出的声音。
他用力抬头,就见胸前伸出的那黑色眼柄,也转向门口,似是在寻找声音的主人。
下一瞬,一张大网突然从门外扔进来,稳稳罩在两头羯身上,又迅速收紧。两头羯毫无防备,被紧拢在网中,不甘地嚎叫挣扎起来。
紧接着,一个佝偻的身影,以不属于她的灵巧跃了进来,正是自封徐焱义母的狸媪。
见又有人进门,居室角缝以及徐焱胸口的黑肢,便猛然齐齐钻了回去,连徐焱的手臂也在一瞬间接好。
可狸媪还是看见了最后一幕,一时愣在了原地,面色惊疑地看着徐焱。
“狸……狸……咦?”
随着手臂接好,徐焱感觉身上有神一阵说不出的酥麻畅快,原本的伤痛,随着记忆一同消失。眼前这个面如抹布、目露碧光的老妪,是谁来着……
这里……又是何处?为何如此眼熟?我……好像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办……
正在犹疑间,就见老妪突然抽出两把尺余长的弯脊短匕,眼神犀利地摆开了架势。徐焱急忙挺身跃起,左右看了看,捡起地上十分眼熟的吴钩,也横刀身前与老妪对峙。
剑拔弩张的氛围中,他的心里却升起一个莫名的念头,就是不能对这老妪出手。可从他作为游侠的本能看,老妪眼中,却有着几分杀气,自己是不是该抢个先手?
“子……子明……”
犹豫间,一个哽咽的虚弱声自身后响起。他觉得这声音是在唤他,便急急转头,就见墙角处有一个面容白中透青的小公子,正略带惊恐地看着他。
“阿箬……子明,阿箬……”公子说。
一个顶着总角发髻、叉腰而立的小女娃,突然神气活现地出现在徐焱心中。继而大量记忆画面,如闪电霹雳般在心中炸响。徐焱一时头晕,吴钩松手落地,他捂着脑袋坐在了地上。
“狸媪,烦请先救我随扈……”
公子建费力抬手,对狸媪一揖。狸媪犹疑着收起双匕,视线转向网兜后的典沛。典沛之前仅用下巴移动,加之徐焱异状的惊吓,此时已经无力再动。
狸媪看了看典沛,不屑道:“这些羯奴的鬼祭,竟偷学了气穴之法……”
说罢她就把典沛身上的骨箭依次拔出,典沛拖着尚且麻木的身子,一步三倒地向公子建处滚爬。
狸媪看着网中挣扎不止的双头羯,仔细寻好了位置,便朝那些头颈臂腿刺下骨针,双头羯顿时没了动作,只剩下口中发出吭吭哀嚎。
趁着徐焱尚在眩晕中,她又走到徐焱旁边,用骨杖尾尖挑开其衣襟,仔细查看着那处伤口。公子建本想出言阻止,但刚抬起的手又无力垂下,他连说话的气力都快没有了。
短短一瞬间,他在狸媪褶皱的脸上,看见了惊讶、疑惑和了然。
“原来如此……果然……”狸媪自语道。
徐焱此时完全恢复过来,见眼前是狸媪,想起刚才的刀兵相见,他急忙起身抱拳:“承蒙……狸媪大恩,又救了我等一次。刚才鄙人……”
狸媪掩嘴窃笑:“失心了,对吧?又救你一次,还是不肯叫声阿母?”
听到“阿母”二字,徐焱就想起胸前那个吃了羯头的邪祟,顿时有些恶心。他匆匆一揖,没有接狸媪的揶揄,便小心地走向公子建。
此时典沛已蹲坐在公子建身边,见徐焱突然而至,下意识地抬手挡在公子建身边,却被公子建轻轻拍在手臂上。他也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太过防备,便尴尬地对徐焱抽了抽嘴角。
徐焱看见两人眼中虽尽是疑惑,却并没有任何嫌恶和敌意,反觉得有些歉意。他挠了挠头,又转头看向狸媪。
狸媪呵呵一笑道:“想说什么便说,阿母都看见了,无论吾儿有何事,阿母都不嫌弃。”
徐焱脸上尴尬地抽搐了一下,没想到狸媪瞬间拆穿了他的心思。
但抛开狸媪对母子关系的执念不谈,她两次出手相救,又已看见了一切,也确实没有对她隐瞒什么的必要了。
于是徐焱干脆扯开衣襟,将那状如兀兹方守印记的伤疤,展示给面前公子建和典沛。
“如两位所见,我这里面藏了个邪祟……我并非执意隐瞒,两位与我虽相识不过几日,但数次同生共死,更有恩于我和堆谷集,我早将两位视为生死之交。我只是一直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再将此事细说与尔等……”
徐焱心焦之下,东一句西一句没个重点。可典沛大手一挥,颇有些不耐烦地打断:“还说这些作甚?!”
徐焱愣了一愣,无奈地垂下头。一旁的狸媪骤然垮了脸,不断用骨杖敲着地面道:“老妪心不瞎,刚才定是徐郎为救尔等才断臂。他纵有隐瞒在先,也自是有苦衷。此时既已坦白,何故不依不饶?!”
典沛闻言赶紧摆手,起身拉住徐焱衣袖,对二人解释:“不不不,沛是想说,早知子明是个义士,我等是为刎颈之交,只看情义即可,何惧任何歹人邪祟,更无需说这些道歉的话!”
公子建也连连点头:“我等结交的是……仗义行侠的犀利郎,徐子明……余者无论何物,包括那邪祟,不过都是外物……阿耶……邪祟是内物……”
听公子建打趣,众人都面露了笑意。可说笑之余,徐焱依旧面带忧色,犹豫道:“尔等……当真不怕?有此物在身,毕竟不祥,万一以后……”
“阿耶,你还啰嗦个甚!我等已经不是第一次见此物了,沛所认的,就是子明!”典沛喝道。
徐焱有些意外,瞪大眼睛看着两人。
公子建说:“堆谷集……那个真韩追,就死于邪祟之手,我二人早已亲见……可无论那之前还是之后,子明始终是子明……我等分得清……更认得定!”
徐焱恍然大悟,难怪之前面对自己的异状,公子建和典沛并无显出常人的恐惧和排斥。原来他们早就摒弃了他自以为的成见,明知他身有邪祟,却依旧以性命相托,坚定不移的一次次和他站在一起,甚至还一直小心照顾着他的心绪,从未以友谊或其他名目,强逼他说出自己的隐私。
他不禁抬起头,无比放松地呼出一口气,眼中微微湿润。
狸媪也频频颔首:“吾儿得此挚友,阿母甚是欣慰……”
话音落,公子建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继而猛地喷出一口黑红中带着些许绿丝的浓血。徐焱和典沛慌忙冲到他身旁,狸媪也走过来,微微嗅了嗅,便用骨杖挑起了公子建衣袖。
“公子!”
看见公子建手臂的伤口,典沛一声惊呼。那被尸蜒咬伤的地方,尸毒再次扩散,整个小臂的血管都青绿肿胀,如在臂上缠了绿网。
“狸媪!请务必救救我家公子,你一定有法子是吧?”典沛哀嚎。
狸媪掏了掏耳朵:“听得见,牛犊莫吼。治好的法子不一定,暂且延缓当是可以,待老妪先看看……”
在狸媪给公子建看手臂时,公子建却忧心地看了看徐焱的胸口,问:“子明,那邪祟,如何……进去的……”
徐焱想了想,摇摇头:“实是记不清了,只能想起些细碎情景。当年我随外傅游学,外傅授我刀、槊、弓三艺。及至游历到了徐州,遭逢战乱,外傅便一路带我逃到了凉州,一直躲到现在。几年前外傅也突然消失不见,只遗我吴钩与陨星槊,并留书嘱咐我切莫往东。
“之后我时常梦见当年的徐州战乱,细想起来,那之前的事我全然不记得分毫,连我的身世相关之事,也都是外傅告诉我的。我觉得,这邪祟定和当年徐州屠城有关联,我或可去寻些线索……”
徐焱一股脑把心里的话全都说出来,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清。至少在公子建和典沛面前,他再也不用藏着掖着,从此他也有了最值得依托的同伴。
可听到徐焱提及徐州屠城,公子建目光有些飘忽,打断他的话问道:“这邪祟……定让你很痛苦……”
徐焱苦笑:“说起来,倒真谈不上痛苦。平日里我与它相安无事,可一旦我性命垂危,或有人伤及这处伤口,它反倒会出来救我,还时常帮我治好大小伤痛。只是每次之后我都会失心,须得过一段时间才能想起所有的事。”
“哼……你还颇得意。它每帮你一次,你这身子就被它占去一分,伤越重它占得越多。再这么下去,你迟早与那邪祟混作一体……”狸媪冷脸道。
徐焱闻言悚然,急问狸媪:“竟有此事?狸媪知这邪祟?可有祛除之法?”
狸媪不屑:“连个阿母都不叫……老妪知得多了,我还知道你是灵陉……”
徐焱瞪大了眼睛,不知为何狸媪也知道这个词。他正要追问,却听典沛大声疾呼:“公子!公子!”
转头看公子建,却见他已双目微闭,全身瘫软地晕了过去。
徐焱慌忙抱拳:“请狸媪救公子度过此劫,焱定当……以母事狸媪!”
狸媪得意捂嘴:“无妨无妨,尸寒毒远不至危及性命,只是疼晕了而已,老妪想想办法……”
几人正忙着救治公子建,突然门外一阵敲打隳突声传来。紧接着,就见季明带着两队甲士冲入门中。